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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他永远是一个丑角,一个他人故事的旁观者,一个衬托他人多么温暖和幸福的人。
  郁行安没有杀他,只是让人将他囚禁。
  他知道郁行安准备让他痛苦地死去,罢了,成王败寇,何苦他早已习惯忍耐这世上所有的欺辱和疼痛。
  但他没有死,只是一年一年地坐在窗前,仰望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色好得很呢。昨夜的月色也很好。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宫灯,还有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
  司马昪站起身,踱出厢房,自言自语,回答了初见时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为何不提灯笼?
  “我是一个无人在意之人。除了欺辱我的人,无人在意我从宫宴上离去,自然也无人在意,我有没有在夜色中提一盏灯笼。”
  他的声音很轻,被泯灭在高墙之外的喧嚣里。
  今日是上元灯节,这个国度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万国使者在除夕之前抵达阆都,一直待到上元灯节结束,为这个国度的美丽和强盛增添光彩。
  隔着一堵高墙,他听见一个小娘子的声音从墙外经过。小娘子稚气道:“阿娘,阿耶,儿想吃胡饼。”
  “好,胡饼。”一个温和的女声说,“今日是上元灯节,囡囡想吃什么,阿娘和阿耶都给囡囡买。”
  从前,他听见这样的对话,都会在心中微哂。
  孩童撒娇是为了从大人那里获取利益,这利益可能是一块胡饼、一件新衣,或是一场周到的照顾。
  而大人呢,关心自己的孩童,也只是为了在将来更好地利用和奴役他们。
  此时他却不确定了。
  也许这个世上,真的有纯粹的爱意吧。
  只是这些爱意就像秋节的月光,从未眷顾他罢了。
  第59章 番外二:皇太女
  郁幽是苏绾绾和郁行安唯一的孩子,她很敬仰自己的父母。
  从她学会观察四周,她就发现,苏绾绾和郁行安是这个世上最温柔,也最有权力的人。
  他们值得依赖,说一不二,她从未见过有人违背他们的命令,哪怕是苏绾绾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什么意向,所有人也忙不叠地照做。
  她以为事情本该一直如此,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那年她八岁,郁行安册她为皇太女。一个大臣以死进谏,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
  她站在皇位下方,在这个距离郁行安最近、距离朝臣最远的地方,睁着眼睛,听众人惊呼,看这个大臣苟延残喘地死去。
  这个世上总是充满各种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不会遇上这些事。从前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她是天命所归之女,她险些信以为真——她确实过得太顺遂,也太多人捧着她了。
  郁行安没有让人遮住她的眼睛,也没有让她避开。退朝之后,她沉默跟在郁行安身后,听见他道:“权力所在之处,无时无刻不在流血。倘若你不愿目睹,我可收回成命。”
  她抬起脸,凝睇郁行安的背影,许久后道:“儿愿为皇太女。”
  郁行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读书。之后他坐上步辇,侧头对宦者道:“去长昭宫。”
  长昭宫是苏绾绾所居的宫室,郁幽知道,郁行安总是去往那里。
  太阳晒在郁幽身上,她该去上书房了。但她立了良久,坐上步辇,对宦者道:“我要去长昭宫。对少师说,我今日有事,课业明日补上。”
  “是,贵主。”宦者道。
  步辇平稳向前,郁幽想到自己从前询问过的一件事。
  当时,朝野对于皇储的人选众说纷纭,她不明白为何苏绾绾和郁行安只有她一个孩子。哪怕是远在河西道的郡王,都有十几个儿女环绕膝下。
  她反覆询问,才知道苏绾绾这一胎生得艰难,郁行安说不要再生。当年朝臣对此颇有微词,苏绾绾盯著书卷发怔,郁行安搂住她,望着她道:“扶枝,你生下来,便是要让世人更明白天地至理,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冒死去的风险?这世间万民,皆是你之子民。”
  这个场景发生时,郁幽年纪还很小,两人并没有避开她。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在漫长的时光里,这个场景愈发清晰,让她难以忘怀。
  此时,她到了长昭宫,宫人进去通禀。
  苏绾绾面色微红,坐在郁行安身边的榻上。郁行安脸上也有些微笑意,低头在一张纸上画什么。
  他在苏绾绾身边时,神色总是更柔和一些。
  “幽娘来了,”苏绾绾朝她张开双臂,“你父亲说,你今日见人流血,却没有害怕。怎不去上书房?过来,让阿娘瞧瞧。”
  她走到近前,对两人行了礼,又依偎到苏绾绾怀里。她其实一直希望成为郁行安那样稳重的人,但苏绾绾的怀抱太温暖、太让人留恋了。
  苏绾绾细细打量她:“果然不见畏惧。可遣人向少师说明?不可让他空等。”
  郁幽道:“儿遣人去说了。儿明日便去上书房。”
  她说不出今日不愿去上书房的原因,但她读书每日不辍,偶尔停一天,众人皆会应允,何况苏绾绾向来待她宽宥。
  苏绾绾点头,抚摸她的额发。她在苏绾绾怀中坐了一会儿,视线挪向桌案,发现郁行安在作画。
  他在画苏绾绾,阳光从窗外洒落,画中的苏绾绾坐在案前,双眸明亮,堪称美好。
  郁行安蘸墨,看了一眼被苏绾绾抱住的郁幽,慢慢将她也画入画中。
  郁幽盯了一会儿画卷,问道:“阿娘,权力为何物?”
  苏绾绾思索须臾,将视线投向郁行安。“行安。”她尾音温软,“你告诉她。”
  郁幽知道苏绾绾总是呼郁行安的名,不叫他“圣人”或“大家”。她本来习以为常,后来目睹了别的夫妻,才觉得奇怪。但她在宫里见过许多奇怪之事,她觉得自己父母的这一点点奇特,完全不出格。
  郁行安勾勒画中的人影,平和道:“权力是掌控命运的能力。”
  他画完一笔,抬起双眸,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留片刻,随后下移,落在郁幽脸上。
  他道:“拥有权力,可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命运。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便可掌控他人命运。支配他人行为、决策物事分配、影响事件结局。”
  郁幽问:“那……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
  “或许如此。”郁行安道,“你要居安思危,能力不足之人,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也是鹿。”
  “儿明白了。”郁幽道。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以及落笔的声音。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但她喜欢这种氛围,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也忘记了大臣“不可立长女为储君”的疾呼。
  她握有权力,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便是提升能力、丰满羽翼。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
  郁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并没有继承郁行安的过目不忘,也没有继承苏绾绾在算学上的灵敏,但她对于人性幽微有自己的见解。
  她声誉越来越高,逐渐遇见许多像那个大臣一样的人。他们没有以死进谏的勇气,却总是表达出对她的质疑和反对。
  若有似无,仿佛扎在棉花里的刺。
  郁幽不喜欢这样,她希望自己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那样令行禁止。
  十四岁,她开始佐政。十六岁,她查出一个通议大夫贪污受贿。这个通议大夫曾多次反对立她为储君,她毫不犹豫地判他全家流放。
  “判得重了些。”郁行安的修长手指按着展开的纸卷,这是她写的文书,“何故如此判?”
  郁幽想说,因为这个大夫贪污的银子,让阆都以北多出五百流民。但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这是她见过最幽邃的眼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
  她低下头:“他反对儿执掌权力。”
  郁行安似乎在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发顶在发烫,她内心逐渐不安。
  年幼时,郁行安其实很宠爱她。据说在她记事之前,郁行安常常抱她;她想要何物,郁行安就柔声哄,让人给她。
  宦者说,这皆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皇后娘娘相似的脸。她不相信这一点,但后来她发现,每每他们三人说话时,郁行安总是先凝望苏绾绾,再低头看她。
  她不是没有为此思虑过,但苏绾绾的怀抱确实非常温暖,双眸明亮,嗓音和婉,还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惊讶、却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
  谁会不留恋。
  “依律法行事。”此时她听见郁行安道,“律法乃是君臣和万民的尺度,没了尺度,人人便没了行事的准则。”
  郁幽问:“儿可否进谏,修改律法?”
  郁行安沉吟许久,对她道:“可。”
  她修改了律法,严惩了通议大夫。她听见许多人在拍手称快,说贪官污吏本就该得到更严苛的处罚。
  她也确实逐渐变得严苛,这似乎是前朝高宗的作风。听闻高宗为了清剿反对她的人,曾经大兴诏狱。
  有一天,她随苏绾绾和郁行安去围猎,遇见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求见苏莹娘的人。
  苏莹娘是苏绾绾的大姊,她的姨母。她的宦者正好听见这件事,回来道:“那人自称吴仁道,原是苏大娘的夫君。数年前和离后,他便一直想再见到苏大娘,苏大娘不愿见他。”
  “为何和离?”郁幽问。
  宦者道:“听闻是吴仁道当年养了一个别宅妇。”
  郁幽轻笑一声,没有发表见解。
  她很理解苏莹娘的心态,但她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一见钟情的沦陷,却没有多少从一而终的忠贞。
  并非所有人都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
  一旁的宫女玩笑道:“倘若是贵主,定然早已命人将其打出去。”
  “是啊。”郁幽轻描淡写道,“伤我之人,如何能不严厉惩戒。”
  一语成谶,她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伤害。
  十八岁,她遭遇刺杀。郁行安命人严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母脸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事后查出来,是当年那个通议大夫的学生下的手。大夫对学生有再造之恩,大夫在流放路上死了,学生认为她是始作俑者,向她复仇。
  学生被判斩立决,她去观刑,血花飞溅时,她很冷静,甚至没有眨眼。
  回宫之后,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苏绾绾则将她揽入怀中,问道:“怕不怕?怎非要去观刑?”
  苏绾绾的怀抱非常温暖,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但仍然不愿意离开。在郁行安的注视中,她无法说谎:“想看他是如何死的。”
  这是婉转的说法,其实,见伤害她的人被处死,她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苏绾绾抚摸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温和道:“今日御厨做了玉锦糕,可要吃?”
  “好。”
  她其实口味像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苏绾绾总在吃玉锦糕,郁行安陪着苏绾绾吃,她也陪着苏绾绾吃。
  三个人一起吃玉锦糕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许郁行安也是如此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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