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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