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冬至盛会,万国来朝,百官满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谢无恙坐在仅次于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见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万国衣冠,锦绣与金甲葆戈相映成辉。
头顶有一方打开的轩窗,窗外可见钟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鳞次栉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个人的话:“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钟鼓乐声里,她侧过脸,望向身边的人。他仰起头,远眺钟南山色,山顶繁星初落,晴明依旧满长安。
宴饮接近尾声,歌舞渐而轻缓。
姜葵坐在谢无恙身边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愣。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胜雪,翩然如鹤,唇边衔一支玉笛,奏一支古乐。
笛声高远寂寥,合着悠长古朴的宫调,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经过,携着深秋的萧意。
她望着那个人,那是一张陌生青年的脸,可是她依稀从那道笛声里辨出故人。
“长兄。”她低声说。
她喊了一名宫人询问那名伶人的情况,只听得宫人低低地回禀:“那是长公主府上新来的伶人,吹得一手绝妙横笛,今日随教坊乐人来宫宴上献艺。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白,从北方来的。”
她心里一紧,针刺般疼了一下。
“谢无恙,”她低声问身边的人,“我长兄假死离开大理寺狱,去长公主府求人,是你帮的他?”
“是。”谢无恙垂下眼眸。
那一日暴雨倾盆,他亲眼看着牢狱里的人奄奄一息,经脉尽断,濒临气绝,被一卷粗布裹尸扔入乱葬岗。
他从尸堆里捞起满身血污的人,看着那人一步一道血痕地在长公主府前叩门,深深跪地而拜,跪去了一身名节与傲骨。
故人之子叩跪于门前,浑身是血,遍体鳞伤,长公主终于动了怜悯之心。
那一日后,他亲手帮忙换了那人的脸,年轻的小将军不在了,只剩下卖艺的伶人。
“他说,异日相逢,请别认他。”谢无恙闭上眼睛,“姜端山已经不在了。”
“……好。”姜葵的声音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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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宫宴后,已是华灯初上时。
姜葵独自点了一盏宫灯,坐于半昏暗的寝殿之中。
冬至为德,本是阳气萌发之日。自冬至到春分,数过九九八十一寒日,春天就要到了。这一日本当更易新衣、祭祖贺冬、喝酒吃馄饨,过一场佳节。
可是本应陪她的人,都在很远的地方。
“吱呀”一声,菱花窗突然打开,一缕晚风卷起纸页沙沙。
“啪嗒”一响,一个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滚过地板,停落在她的足边。
姜葵俯身拾起那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鼓楼,酒肆。”
翻到背面,那个人的笔迹郑重:“急着见你。”
她匆忙换了一身青绢箭衣,戴上一顶竹编小斗笠,翻出宫墙往西市而去。
月华洒落青石砖面,她踩着一地的碎光推开鼓楼酒肆的大门,热腾腾的烟火气、潮水般的人声、以及满室的馄饨香味扑面而来。
酒肆里有谈天说地的、高声唱歌的、酩酊大醉的,铺天盖地的喧嚣里,男男女女杂坐在一起,人们举杯相碰、高声祝酒,清冽的酒水泼溅了满桌。
弹琵琶的胡姬在一张木凳上高唱“数九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弦,琵琶声犹如一阵春雨落在乡野间,嘈嘈切切又错错杂杂,曲调轻快俚俗,听得人满心雀跃。
姜葵扶着斗笠穿越醉得东倒西歪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张小木桌前。木桌摆在一方轩窗下,窗前已经坐了一个人,自顾自地酌酒。
那个人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连着衣领的兜帽遮住额发,下面的阴影掩盖了面容。
他的面前搁了一碗馄饨,一壶热酒。热酒装在锡瓶里,锡瓶放在瓷碗里,瓷碗里的热水温着浓烈的酒。
姜葵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头,推了那碗馄饨到她面前,懒洋洋道:“江少侠,可要尝尝这馄饨?”
烛光照亮掩在兜帽下的脸,他歪着头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有急事找我?”她不接那碗馄饨,伸手倒了一盏酒。
“嗯。”他点头,“我们要出一趟长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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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比较多,手动分割下——
注一:灞亭折柳送别,是送别亲友的习俗。
《雍录》:“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
相关的诗作无数,试摘录二首:
唐·戴叔伦《送友人东归》
万里杨柳色,出关送故人。
轻烟拂流水,落日照行尘。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后世所谓阳关三叠,即唱此诗末句三遍)
注二:冬至贺词改自《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晷运推移,日南长至。伏惟相公尊体万福。”
注三:含元殿在大明宫里,大明宫上可望钟南山。参考《长安史迹研究》。
唐·李振《退朝望钟南山》
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驻马看。
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注四:《淮南子·天文训》:“冬至……阴气竭,阳气萌。故曰冬至为德。”
第67章 下雪
◎你听。◎
“出长安?”
“今晚收到的急报, ”祝子安压低声音,“南乞帮隐隐有动静……有人跟在流放队伍的后面,黄昏时分经过灞桥转往武关道去了。”
姜葵一惊:“你怀疑他们是……”
“试图截杀你的父兄。”他微微蹙眉, “死刑已免, 为防将军府东山再起, 只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杀……真是下三滥的手段。”
他从袖中取了一张图纸,铺开示意给姜葵看:“敌人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蓝关的路上。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一路暗中尾随保护将军府。”
“我去取枪。”姜葵点头, “什么时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图纸, “北亭桥上等我。”
“别担心。”他又说,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对方要布置截杀,速度不会很快,至少要耗费五日,我们有足够时间应对。”
“好。”她应道, 闷头喝酒, 神情恹恹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被她轻轻拍开了。
“干什么?”她嚷道,“说过了不许摸。”
他笑了一声,忽然问:“江小满, 你饿不饿?”
“嗯?”他的话题变得太快, 她没反应过来。
“我猜宫里的宴席大约很不好吃。”他倾身,把那碗馄饨推得离她再近一些,“你吃一点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馄饨。”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夹了一块馄饨喂到她嘴里, 低头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着咽下去。
热乎乎的馄饨皮薄馅厚,混着又鲜又浓的汤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么样?”他问,眸光里藏着试探。
“唔。”她答,“……意外地好吃。”
顿了一下,她小声说:“我饿了。”
“那再吃一个。”他笑了起来,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
面前的女孩低着头小口吃馄饨,他坐在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边传来热热闹闹的碰杯声,男男女女彼此拍着对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热气蒸得满屋都是,携着一缕少女的幽香飘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点温润,似一场微醺的酒雨。
“江小满,”他轻声说,“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两个人举起酒盏,隔着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盏清亮亮地一响,酒光在烛火里荡漾开去。温过的烈酒带着点暖意,热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体里烧起来。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里的酒盏,一仰头饮尽了,对他严肃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许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经醉了。”他轻轻笑着。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他闭了一下眼睛,懒洋洋地答。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头顶上方一盏烛台的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得他的眸光朦胧又迷离,仿佛浅浅地浮了一层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撑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别在这里睡。”她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他说。嗓音里含着醉意。
“我没带银子,”她想了想,“你来付酒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