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周鹤面露不知是痛苦还是羞惭的怪异神色,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忽然全身发抖,又扑跌在了地上。
因伤势过重,当夜,周鹤便在□□和呼号声中,死在了牢中。崇天殿里的这场火也烧了一夜,天明方熄。唯一的庆幸,便是昨夜现场组织得当,火势不曾失控,附近的羽云楼等,除留了些烟熏过后的痕迹,皆各完好。
天亮,宫门在隆隆的街鼓声里照常开启。众多官员闻讯赶来,远远地聚在用拒马隔开的殿前广场里。当亲眼看到这一座雄伟巍峨的宫殿一夜之间变作残架,焦黑的废墟之上,只剩缓缓升腾的余烟,无不扼腕叹息。
崇天大殿名是为庆圣人万寿而建,实却是比照从前的永安殿所立。
从不曾有人明说,然而,人人心知肚明,殿中,那一幅天人京洛图,是这座大殿的核心,是当今圣人文治武功的一个象征符号。
谁会想到,通天大殿,传奇之画,竟如此毁于一个小小画师之手,何其讽刺!
烧在皇宫里的这一场熊熊夜火,也惊动了整个长安。
第二天,崇天殿昨夜意外走水,内中壁画也随之毁于一旦的消息不胫而走。居在鸿胪寺会馆中,正翘首等待庆典到来的各国王使闻讯,无不大失所望。坊间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为了迎接将士凯旋,长安各家各户近来都在准备灯笼和彩布,预备到了那日,门前张灯,窗檐系彩,共贺盛典。朝廷也于数日前发文,到时全城宵禁解除三日,百姓可通宵狂欢,以弥补去年和今年因战事取消的元宵灯节。消息传开,满城欢呼,那些正当年华的少年男女,无论朱门贵族,还是蓬门小户,无不呼朋唤友,早早便约好结伴游玩。到时长安将会如何热闹,可想而知。眼看喜庆的浓厚气氛一日胜过一日,突然发生这种意外,便如头顶忽然笼上一层阴影,难免叫人联系起许多年前永安殿的过往。虽然无人胆敢明言,然而街头巷尾,众人谈及此事,总是叹息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次要。
因为这个意外,最头痛的,还要数礼部。
将士正在凯旋途中,离长安越来越近,不日便将抵达。庆典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皇宫丹凤门和钟鼓楼前,预定的献俘礼结束后,按照计划,皇帝将在崇天殿赐宴、奖赏功臣勋将,以及,又新添一项极为重要的流程,昭告天下,宣李诲为皇太孙。
如此重要的场合,丝毫不亚于献俘。崇天殿一夜之间突然化作废墟,该安排到哪里,才最为合适?
地点的选择,其实也不算最难,如宫中长乐殿、明光殿等,场地不小,皆可容纳,重新预备,虽仓促了些,但只要人手足够,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先不说长乐殿、明光殿等地方有无适合作画的位置,即便有,半个月内可能完成?记得当年叶钟离作那一幅壁画,也费时月余。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人,寻到刚回朝的宰相裴冀,认为最稳妥的法子,是在几个备用的选择里尽快定下新的庆典场合,以便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至于那一幅壁画,虽然众人一致认定,最合理的处置就是舍弃,但这种话,却不是他们敢说的。
今日一早,便有传言自宫中流出,皇帝对昨夜崇天殿连同壁画被焚一事反应平淡,听到回报,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句“烧便烧了,天意使然”,此外别无多话。但鉴于皇帝性情古怪,临朝至今二十载,敢说自己不会误听他话的大臣,恐怕没有几个。
他越是反应平淡,大臣反而越是猜疑。毕竟,壁画对当日场合的重要不言而喻,那是他功业的象征,就此缺失,他心里真正如何做想,谁也不敢确定。
这绝非可有可无的小事,尤其,又撞上了李延和王家一案,更需慎重,一个不好,恐触逆鳞。
“故我等不敢妄做决定,只选了几个可用的场地,请老宰相过目,看哪里最为适合。另外,壁画之事,也想请教老宰相,不知公主是否另有决断?”
裴冀看着官员呈上的备选宫殿名录,正听着他们述说各殿的情况,忽然,外面传来通报声,道驸马来了。
众人忙暂停,起身相迎。
裴萧元走了进来,朝座上的裴冀行了一礼,再与礼部众大臣略略寒暄过后,道:“公主已有定夺,场地改镇国楼。”
众人面露讶色。裴冀若有所思。
“另外,关于壁画,”裴萧元顿了一下,望向众人。
“公主说,壁画不可或缺。她领直院画师负责此事。”
“她叫我转告诸位,尽管放心,庆典到来之前,画一定能够完成。”
公主将亲自在镇国楼重作天人京洛图的消息,再次传开。
画作在镇国楼内,没有了宫墙的阻挡,便意味着往后,寻常的长安百姓,也将能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幅传奇的名画。
它最早出自传言已乘龙升天作了仙的的叶钟离之手,惊世绝艳,然而,在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般的匆匆背影后,便与它曾见证的立于巅峰的伟大长安一道,消失在了金戈马蹄的践踏和滚滚的战火之中。
而今,二十年后,一波三折,昔日的绝世名画,最终竟以这样一个方式归来,谁又能够料想?
接连多日,坊间茶舍酒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无人不盼画作能成,万众翘首期待,此前因了崇天殿起火一事带来的阴影,更是一扫而空。
崇天殿大火过后的第二天,絮雨将小虎儿交托给贺氏和裴萧元,自己便来到了镇国楼,开始闭门作画。
镇国楼造式和宫楼相同,壁画体量几与原作无二。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全部画作的。按照她的计划,她将负责勾线,完成后,由宋伯康王春雷林明远等人一道共同参与上色。
时间太过仓促,经手的人也多,出来的最终画作,或将远不及二十年前阿公的原作,更遑论超越。
但,她必须要去做这一件事。
留给她的时间极是紧迫了。短短七八天内,她必须完成全部的勾线。这是一幅壁画最核心的骨架,也是最难的地方。从构思布局开始,到细节的落实,每一条随风而动的衣褶,每一道山川峰石的褶皱,都必须画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
镇国楼里,她以极大的激情作画,不分日夜,完全地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饿了,便吃几口婢女送来放在一旁早已冷去的食物,倦了,便在近旁设的一处临时休息地合眼片刻,从梦中惊醒,爬起来,抓起画笔继续再画。即便是在短暂的梦境里,她也是化作飞天,翔游在画卷之中,彻底和它化为了一体。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半点犹豫。
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她预想中的这一幅画,便必须出现在即将到来的庆典里。
不是为了替她的父亲歌功颂德。他功业如何,是否当得起中兴君主之名,不在这一幅画,悠悠千年,后人自有评说。
便如她的阿耶得知崇天殿失火后,说的那句话一样,天意使然。她想为这个庆典做一件事。
她想要用这一幅曾见证过圣朝巅峰荣耀的画,去迎接凯旋的将士。让他们每一个人,在走进开远门的那一刻,便都能看到长安和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每一寸圣朝的土地,壮丽如斯,永受天神之祝福。
他们和这一次,以及从前再也回不来的每一个人的血,都不曾白白地流。
朝代会兴亡,君主会更替,人更有寿极。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的名字,也注定无人知晓。
但,昊天之下,山会铭记。
长安,也会铭记。
在几乎接连画了五天之后,第六个深夜,絮雨太过疲倦,一直抬举着的手臂酸得如要折断,眼皮不住沉坠,人立在为方便高处作画而搭的架上,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之感袭来。
她知自己必须要休息了。
她下了架,叮嘱杨在恩,到五更,她若自己没醒,叫醒她,随即入了休息室,和衣躺下,头才沾枕,便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不知时辰。五更的晨鼓响起,也没有惊动她。
当一觉睡饱,她茫然睁眼,发现外面天已大亮。
明媚的一道春日朝阳,从卷帘漏出的缝隙里照入。她猛地惊坐起来,翻身下榻,开门看见守在门外的杨在恩,禁不住大怒,叱道:“不是叫你五更叫我吗?为何不从?”
她从未对身边的人发过如此的怒。这一次,实在控制不住。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太紧了,紧到每一个时辰,都有预定的画面必须完成,只能提早,不能拖延。
“公主息怒。”
杨在恩受叱,非但没有惊慌,面上反而露出不同寻常的一丝喜色,躬身向她赔罪后,轻声道:“公主你去瞧瞧,谁来了。是他老人家不让我叫公主的。”
絮雨一呆,忽然反应过来,狂喜,拔腿便往大殿奔去,冲到了殿门前,停下脚步。
高高的画架之上,立着一道她熟悉的老者的背影。他手执画笔,微微仰头,接续着她昨夜停下的画面,正在聚精会神地勾画着线条。
“丫头,睡醒了?”
叶钟离转脸,手中依旧端笔,朝絮雨微笑点头。
“阿公出长安不远,在路上听说了崇天殿的事,想着你或需要帮忙,便回来了,好给你打个下手。”
“阿公!”
因了极大的激动和欣喜,絮雨眼前模糊了。
她哽咽出声,随即又飞快抹泪,不再说话,入内,从工案上拿起了另一支画笔,攀上画架,来到了叶钟离的身边,加入一道作画。
叶钟离是今晨五更入的长安。
据说,那位已消失了二十年多年的老神仙叶钟离竟突然现身,和公主一道,为镇国楼作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这新的消息一经传开,长安坊间彻底为之沸腾。若不是镇国楼的周围暂设保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怕半城的人都要涌来围观。虽暂还不能目睹壁画真颜,但对即将到来的庆典,长安民众变得愈发期待。
外面,那全部的喧腾和热闹,都被挡在了镇国楼的大门之外。
絮雨一心扑在壁画之上,和阿公一道,师徒二人合力,进展也意外得顺利。
终于,最后的一刻到来了。
前夜,壁画将成,只剩最后两笔。
在阿公带着鼓励的目光注视中,絮雨提起画笔,蘸料,为壁画中央的昊天大帝点染目睛。
完毕,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阿公双手负后,立在她的身后,正在静望。
阿公看的,不是这一幅历尽劫波、在多年之后,由师徒二人合力重又获得生命的壁画。
他目光所望,分明是她。
阿公一句话也无,然而,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阿公的眼里,闪烁着无比骄傲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那个城破的时刻,他在春深的细雨里为她取名,抱起她离开烟火长安的那一幕。
她撂了笔,转身扑到阿公怀里,抱住他日益衰瘦的身躯,想到分离又将到来,伤感无限,不禁垂泪。
叶钟离安慰着她,见她久久不肯抬头,便道:“丫头,你画的这一幅,可比当年阿公自己画的不知要好上多少。阿公沾了你的光,到时候,咱们让天下人都看得掉出眼珠子来!”
絮雨抬起了头,“阿公,你取笑我!都是你的功劳!”
叶钟离笑着摇头,接着,抬手为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叹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阿公都要替裴家儿发愁了。我瞧他不大会说话的样子,这日后早晚,他可如何哄你才好——”
“阿公!”
絮雨终于破涕而笑,不依地嚷了一声,这时,她看到在殿门之外的夜影暗角里,正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赵中芳略吃力地跨过门槛,走到了叶钟离的面前,恭敬地行过一礼,道:“陛下有一物,命我转交叶公。派去追的人没见到叶公,未料是叶公回来了。”
他从身后一名宫监手上托的盘中小心地捧了一样用素巾包裹的物件,呈到了叶钟离的面前。
看得出来,叶钟离应有几分费解。迟疑了下,接过,打开素巾,慢慢露出来一支女子用的金簪。簪身洗尽曾裹它的污泥,在明灯的映照下,静静地烁着如新的金光。
絮雨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出来,难过之余,不由也觉几分意外。
这一根曾戴在阿娘发间,也染过阿娘血的簪,在出土后,便一直藏在阿耶的身上,片刻也不曾离身。
她不知是何时,又是何等的情境之下,阿耶竟肯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他对丁白崖当年舍命保护过她阿娘的致谢吗?
还是丁白崖比他,更有资格得到它的陪伴?
她的眼,不觉又开始发热。
“此为昭德皇后遗物。”
赵中芳低声说完,向叶钟离再次躬身,行过一礼,便后退,转身,慢慢出殿。
叶钟离将簪子裹回原状,来到了随身所负的行囊前,小心地将它和遗骨放在了一起,重新扎上包裹后,他默默地望了片刻,轻轻拍了下它,便仿佛是在和他曾经的爱徒说了句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