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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士兵们如蝗过境地冲过了外殿,直到扑到传闻中那神秘的皇帝的起居之所前,或是慑伏于那位被称为圣人的高高在上的人的积威,躁涌着的狂热的血,慢慢地降了温。
  数名旅贲将领率众停了下来,随着太子,握持着手里的刀剑,带了几分试探,一步步地走入内殿。
  殿中燃着条条巨烛,明光洞天,然而,不见半条人影。
  太子来到精舍之外。
  他的双目盯着面前的门,刀尖在空中微颤地停留了片刻,叮的一声,猛然顶开。
  门后,烛火依旧洞亮。然而,和方才所见相同,内中仍是空荡荡的。
  莫说皇帝,便是连阉人也看不到半个。
  太子在精舍那敞开的门外定立片刻,面容渐渐扭曲,脸色青白得如同死人。
  突然,他挥刀冲了进去,一面胡乱地斫砍着他遇到的任何物件,一面厉声吼叫:“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别躲了!我受过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奏章从案几上飞落,灯台倾覆,排烛斫作了两截,屏风木框劈裂……
  太子一路砍进精舍,又从精舍里砍出,面容狰狞,状若癫狂。
  跟随他闯入的东宫旅贲和各卫叛将惊呆。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掉头朝外奔逃。至殿口,才发现外面已然变天。
  火杖齐燃,无数支熊熊的庭燎,将紫云宫周围那原本漆黑的宫道和苑隅照得亮如白昼。更有不知多少数量的重兵如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在阵阵由远及近的浪啸般的喊杀声里,那些尚未来得及随太子闯入紫云宫的叛军已是陷入重重包围。有人丢盔弃甲,当场跪地伏罪,有人负隅顽抗,然而下一刻,刀剑加身,身首异处。
  伴着大队的铁甲以及兵器随了行动所发的整齐的锵锵肃杀声中,金吾大将军韩克让手提一只尚在滴答溅血的人头,在身后殿外那熊熊的火光里,步入了大殿。
  顷刻间,那十几名正要出逃的东宫叛将便被他身后跟上的皇家精锐侍卫斩杀。
  剩下的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后退。
  太子此时冲了出来,迎面遇上。当看到韩克让,他猝然停步,一双犹如烧红的血眼里放着仇恨的光。
  “裴萧元呢?刺杀他的不是我!康王更不是我杀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分明是他陷害我的!我要杀了他——”
  太子一面嘶吼,一面提刀冲来。
  韩克让皱了皱眉,将手里提的东西朝他掷了过去。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太子的脚下。
  “是柳相!”
  周围的叛将认了出来,惊呼出声。
  太子眼皮一抖,蓦然顿步,低头望去。
  “柳策业已死!薛勉薛节度使忠节不二,助力朝廷,肃清逆党。”
  “至于你们本要在祭祀日做的勾当,陛下早也知晓。”
  “太子,请伏罪罢!”
  韩克让冷冷地说道。
  太子的目光定在了首级之上,慢慢地,身体开始发抖。
  咣当一声,片刻后,他手中的刀也握持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上天如此待我!”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大呼,他颓然扑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殿内剩余叛将面面相觑,纷纷跟着丢下刀剑,跪地求饶。
  韩克让两道冰冷的目光,无情地扫过对面那一张张的脸孔,当中不少便是他的相熟,昔年甚至也曾共同对敌作战过。
  “参与今夜逼宫之人,格杀勿论!”
  他的话音落下,上百的弓弩手便从殿外涌入,迅速列队,随即向着闻言变色待要再次起身搏杀的叛将们射出了箭。
  箭矢如雨,污血横飞。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人连片地倒了下去。
  庭燎的灼灼火光照着缓缓流扩在宫道和玉阶上的血,红光漫映,连立在附近殿宇飞脊上的一排石兽,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这一夜,跟随太子闯入皇宫的全部叛军,从上到下,悉数被杀,无一得恕。
  而这,远未意味着结束。
  四更时分,柳家和韦家所在的坊门大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火杖闯入,亮光映红了半片的坊街和民宅。
  这两面长久以来被视为是长安头等富贵标杆的朱门,再不复往日的威势。附近邻舍门窗紧闭,人躲在后面,不敢露头,只听到两家的高墙之内不时发出阵阵凄厉的女人与孩童的哭泣之声。两户男丁共计数百人,从上到下,全部当场被杀。两家地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门前的半条街道和沟渠。随后,柳策业那断作两截的尸首,更是被弃在了西市街头,曝屍三日,以示对恶首的惩戒。
  天未亮,满朝大臣便都知晓了昨夜宫变未遂的消息。除去柳韦两家,朝廷一些文武官员以及长安各门各卫之下一道参与了昨夜之事的全部相关之人,共计两三千人,或被杀,或入狱待判,无一得到豁免。
  这一场事后的清算,可谓是血流成河。关中旧日势力,以及长久以来依附在这两家之上盘根错节孳生的众多得势门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再不复存。
  皇帝那时从七星殿走出之后,便再也不曾在群臣前露过面了。只传言,太子过后被关在了北夹城光华门附近的一座据说是起自汉代的禁苑废宫之中。那里除去四面高墙合围之外,阳光雨露,皆不受限,甚至,太子妃和几个侍妾也被允许入内和他同居,以遣光阴寂寞。
  然而,守卫来报,太子入废宫之后,便不进饮食,状若一心求死。且又哭又笑,守在宫门之后,哀求面见皇帝。
  天又一次地黑了下来。
  一阵由远及近的来自夹城方向的步辇之声响起在了通往废宫的荒道之上。
  步足声和坐辇平稳落地的声音传入门内,惊动了那正倦倒在囚门之后的人。
  太子本已虚弱得连眼都睁不开了,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人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扑到门后,接着,用尽全力,啪啪地拍打着门,不断乞求开门,叫他见上一面。
  门外始终静默无声,无人上前开门。
  慢慢地,那手无力地沿着冷硬的门滑落了下去。他蜷着身体趴跪在门后,仿佛已然死去。然而,在一动不动间,肩背忽然又抽动了起来。
  太子似哭似笑地抬起头,朝外发出了一道凄鸣之声。
  “陛下!阿耶!我知道你就在外面!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儿落到今日地步,固然是儿自己该死,被人蛊惑,行差踏错,做出了如此大逆之事。儿更知阿耶你也曾一再给儿机会。可是阿耶!你扪心自问,你真就没有半分错吗?你从来就对我不满意。在你登基之后,为了稳住柳策业那些你仍需借力的人,你还是毫不犹豫就将儿立作了太子!从阿耶你封我当太子的第一天起,便就做好将来废我的打算了吧?既立又废,阿耶你欲置儿于何地?和逼儿去死有何分别?和你的江山相比,儿在你的眼里,不过就是一件用具……”
  门外,依旧是缄默。
  “可是她却又不一样了!你宠爱那个女人,连她生的女儿,在你的眼里,也是胜过了一切。你偏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在阿耶你这里,全是好的!连她无理吵闹,故意把阿耶你最喜欢的玉杯摔碎了,阿耶你都不怪,你竟还叫人再去找玉器来,只因她喜欢听那碎裂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
  应是被回忆触动,太子哽咽,低低的哭声从门后传出。
  “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应该就是那个女人不曾给你生个儿子,是吧?倘若你有个她生的儿子,儿我便将更是一文不值了……不不!”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激动,语无伦次起来。
  “我知道!即便没有儿子,有了她,也是一样的!从她回来后,阿耶你整日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我这个太子,为她母亲复仇,好叫她高兴,也更方便你把她立作女太子,把天下也都给她…是不是……”
  “这么多年来,我也努力地试过,想做一个能叫阿耶你满意的太子,改变阿耶你对我的想法。可是我无论怎么做,威胁都不会消除的。我的身上带着罪。就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在阿耶你的眼里,我也是个罪人了,我的罪,永远都洗脱不掉。从前你只是在容忍,如今利用完了,我,还有我的舅父,他们一个一个,都应该去死了,去替那个女人陪葬……”
  太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里,门后又发出一阵砰砰的皮肉碰击地面的声,是他用力在叩首。
  “阿耶,纵然你不杀儿子,儿子也知是活不了了。之所以没有和舅父他们一道立刻去死,就是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儿子求你,叫我姨母得个好死。她固然罪孽深重,只是我从小到大,却只有她对我好。她便如同我的亲母。这些年来,阿耶你对她不闻不问,她名为皇后,实则不得半点尊严,日日夜夜,皆是活在惊惧和恐怖当中,她早就生不如死了!从前她不过寄生于柳家,如今事已至此,儿知阿耶是绝不容她再活于世上了。但是儿求阿耶,可怜可怜儿子,叫她得个好死罢!她是唯一对儿子好过的人!儿子愿意死后永堕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最后落入畜道,也是心甘情愿,以此来为姨母赎些罪孽。还有,还有那位卫家的茵娘……儿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是死是活。倘她还在,求阿耶也一并赦她罪吧……”
  “阿耶,对儿子最后再开开恩,好叫儿子去得也能安心一些——”
  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断,接着,砰的一声,门后发出一道巨响,似有人头似的血肉之物笔直撞了上来,那力道是如此大,震得门外铜锈斑斑的两只铺首微微抖动,上方的屋瓦缝隙间,簌簌地掉落下了一簇簇的泥沙。
  门后沉寂了下去。
  血从两道门的缝隙里缓缓地渗出,一直流到了门外的石础之前。
  絮雨沿着湮没在野草丛里的汉宫古道,返往她来的夹城。
  在她的脚下,此刻正踏行着的弃道,曾经或便是汉帝和后妃们晨昏行走过的宫道,至今,在路边那些随处可见的爬满青苔的龟裂方砖之上,还是能辨到“长乐”、“未央”的漫漶的字样。
  宫卫开启小门。她转入夹城,将废宫完全地抛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在这条由皇城墙和宫墙围成的昏暗而狭长的夹道里。
  宫人在后远远地随着,她的身旁,只有老宫监默默伴行。
  终于,走完了这一条夹城道,在即将就要进入皇宫之时,她停了步,转头望向赵中芳,点了点头。
  赵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个头,接着,他爬了起来,招手召来一名宫监,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宫监得命,匆匆离去。
  紫云宫外甬道和宫阶上的斑斑血迹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残余的痕迹了。
  絮雨在殿顶那一排脊兽的俯视之下,从旁经过,来到了用作皇帝临时起居的清心阁。
  寝阁内只燃了二三盏照夜的烛。皇帝卧在睡床上,双目紧闭。暗淡的光照里,他的面色灰败而憔悴。
  从七星殿回来后,他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被太医救醒之后,便不能如常那般视物了,眼前气色昏朦,如若青山笼雾。
  据太医之言,此为青风内障。此症往往是因人年纪老迈而心绪过激导致,时日长久,或将变作青盲。
  到了那时,便将彻底失光。
  絮雨坐到床畔,手从衾边握住了皇帝一只盖着被也仍发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他如何了。”
  良久,就在絮雨以为皇帝仍昏睡未醒之时,听到他微声问了一句。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血滩自门缝内缓缓流出的一幕。沿着榻沿跪了下去。
  皇帝双目依旧未睁,神色也是十分平静。只在半晌过后,脸微微地向着烛火越发照不到的床壁内侧转了些过去。
  “你起来。和你无关。都是阿耶自己该当的报应。”皇帝哑着声,说道。
  絮雨垂首。
  “他喊着要见朕,还说了什么。”片刻之后,皇帝又带着疲倦地低低问了一句。
  此时老宫监上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皇帝起初一动也不动,慢慢地,絮雨感到他被下的那只手颤抖着,仿佛摸索着什么。她便将自己的手伸去。那一只曾也力握千钧、而今却变得指如枯枝的大手,一抓到她柔软的手,便紧紧地握住了。
  “朕对不起你,委屈你了……朕更对不住你的阿娘……”
  皇帝喃喃地道。
  昏光映照,絮雨看到他的眼角烁着一点混浊的水光。
  “阿耶,我没有委屈。阿娘若是有灵,我知道,她也愿意。”
  絮雨应道。
  她曾也一遍遍幻想,到了那一日,她要将那仇人千刀万剐,投入蛇蝎之洞,令遭受万虫啃噬的痛苦,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然而,便是真将那始作俑者千刀万剐,投蛇蝎窟,叫其生不如死,又能如何。
  人不自渡,则心中的伤痛,又怎么可能会因如此的报复,而得到半分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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