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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他赶忙上去,自己接过,置地,依旧拜谢过后,才坐了下去。
  “你伤情如何了?”他坐下后,听到皇帝发问。
  “伤情确无大碍了。”裴萧元应。
  “全怪臣无能,昨夜惊吓到了公主,也叫陛下失望了。”
  皇帝没说话。此时也是赵中芳开口,说陛下方才已详询过胡太医他伤的事,特赐了前些日刚抵达长安参拜圣人万寿的拂林国使者所献的一种名为底叶伽的解毒圣药,叫太医斟酌使用。
  “另外,此为新罗今岁新供的一对灵参,主五劳七伤,补五脏六腑。驸马记得伤愈后再用,有助强身健体,恢复元气。”
  裴萧元望向赵中芳所指的所在,御案上置着两支人形老参,腰系红丝,皆长了手足,长更是达到尺余,用杉木匣夹定。
  这应是新罗上贡给皇帝的御用之药,如此尺寸极是罕见,裴萧元何敢占用,忙从座上起来,拜谢推辞。
  皇帝不悦地盯他一眼:“朕赐你,你收下吃了便是!难道想一直病歪歪下去,总要公主伺候你不成?”
  裴萧元一顿,改口道:“臣多谢陛下恩赐。”
  皇帝唔了一声,将目光再次投向裴萧元时,神色已是转为肃穆。
  “前日你如何遭的险,将经过再细细给朕说一遍。”
  裴萧元依言将当时遇刺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皇帝听完,沉思了半晌,慢慢发问:“驸马,朕问你,李延此前,是否与你私下有过接触?”
  裴萧元沉默了片刻,低声应是。
  “朕设陆吾司的目的何在,你难道不知?你为何不当场捉他或是诛杀?”皇帝继续冷冷道。
  裴萧元再次下跪,低头:“臣有罪,辜负了陛下的嘱托!”
  “他都与你讲了什么?”
  在沉默了一下后,忽然,裴萧元的耳中传来皇帝的一道发问。语气听去如常,极是平静,然而当裴萧元抬目望去,却对上了一双正幽凉凝目于自己的眼。
  “启禀陛下,是些叙旧之言而已。臣已拒。”
  他垂目,徐徐地应。
  “叙旧之言。”
  皇帝轻淡地念了一遍他的话,随即紧紧闭唇,下颌显出一道严厉的弧线,殿内也随之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裴萧元始终垂目不动。半晌,忽然听到皇帝再次开口:“罢了,从前的事,朕不与你计较了。抓捕李延暂也不用你管了!他心思深沉,这回刺杀你,倘若朕没料错,无论是否得手,他必还会利用此事兴风作浪。”
  “朕另外交你一件事……”
  裴萧元再次举目望向前方。皇帝不知何时已闭了目,面容绷得极紧,显然此刻心内正在陷入一个挣扎的漩涡,或是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仿佛他难以下定的决心。
  良久,只见他终于缓缓睁目,眼底掠过一道阴冷的光。
  “柳家和关内韦、薛几家,自本朝开国起便相互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朝堂内外,他们势力不小,你给我盯紧了,绝不能叫他们私下联动起来。”
  “接下来,不管长安发生什么,朕不允许关内发生像苍山陈思达那样的事!”
  “此事你若再失职,这个驸马,你也不用当了!自有更合适的人来配公主!”
  皇帝方才说这一番话时,赵中芳走了出去,亲自把守着殿门。
  裴萧元又岂会不明白皇帝这一番话的意思,一时心跳也是有些加快。他定了定神,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应道:“臣领旨。臣必竭尽全力,保长安平安无事。”
  皇帝和裴萧元四目相交,翁婿对望片刻,皇帝的神色终于缓缓转为温和,向他再次拂手,示意起身。
  “也没这么快。”皇帝又说道,“你先休息半个月,好好养伤,多陪公主。”
  “多谢陛下,臣知道了。”
  “去吧!”
  裴萧元行礼如仪,完毕,退出紫云宫。
  他回往神枢宫,脑海里思索着皇帝方才的话,在宫道上行了片刻,低头时,无意发现身上悬的鱼袋不见了。
  想是今日出门时,他自己匆忙胡乱上的腰,当时或没系牢,随了行动脱出腰带,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鱼袋类同官印,是身份和进出宫门的符印,十分重要。丢失的话,被有心之人拿去弹劾,运气不好,说不定还要吃罚。
  他记得来时,鱼袋还是在身的,有可能是方才出来,遗落在了紫云宫一带,而他想着心事,也未能察觉。
  裴萧元只得掉头。一路寻来,问了几个宫道上遇见的宫人,都说不曾看见。
  或就在紫云宫里。
  他回来,立在宫门口的宫监也说不知。裴萧元隔着宫槛往里望去,远远地,终于在他方才出殿经过的隔门前的地上,看到了一只类似鱼袋的东西。和宫监道了一声,叫不必通报,走了进去。
  换成任何旁人,宫监自然不允,但他是驸马,那宫监也听从了。
  他不欲惊动里面的皇帝或是赵中芳,快到那面隔门时,刻意放轻脚步,到了近前,俯身正要拣了退出,这时,却听到殿内传出一道剧烈的咳嗽之声。那咳声极是痛苦,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待声终于慢慢止了,便发出一阵带了几分仓皇的脚步声。
  “你在藏什么?”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响了起来。
  “没什么。老奴给陛下更换帕子……”
  皇帝好似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个老阉奴!以为朕自己不知道吗?方才是又咳出血了吧?”
  “陛下莫要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的事。”赵中芳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显是在极力压抑着此刻的情绪。
  静默了片刻后,皇帝声音再度响起:“朕是无所谓的。只是,你不能叫公主知道,一定要替朕瞒好!她才大婚。朕还想她高高兴兴地嫁给那裴家儿呐!”
  “陛下放心……老奴打死也不会说的……”赵中芳哽咽着应。
  皇帝再次静默了下去,好似在出神地想事,忽然,悠悠地问:“我的万寿还有多久啊?”
  “明年春。快了,只剩不到四个月了。”
  “是啊,真快……”
  皇帝叹了一声,应是被扶着慢慢卧了下去。
  “无论如何,朕也一定要熬到那会儿,把该交待的事都交待得妥妥当当。该活的活,该死的,全都给朕去死!朕虽也该死,但一定要最后一个死——”
  又一阵咳嗽。被强行压下后,皇帝催:“我的药呢!快给我端来!一顿也不能少!”
  “陛下,下一顿吃药的时辰还未到……”
  皇帝好似颓然了下去,忽然,只听他又轻声哀叹了起来:“昨夜嫮儿去了裴家那小子的家里,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舍不得啊!我的女儿……我一夜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总是想她的母亲。要是她如今还在,能看到嫮儿出嫁,那该多好啊!可怜她死后还被抛在荒野,连最后一点尸骨也不见了……我对不起她啊……我真想她能入我的梦……我不敢奢望她不怨恨我,我只希望她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哪里才能找到她,将她带回来,哪怕只是一根她的头发丝也好……可是一次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她一次都不曾入我的梦……东郊的乱葬地那么的大……我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裴萧元全身微微绷紧。
  他闭着呼吸,缓缓探手过去,终于够到地上的鱼袋,捞起,迅速捏入掌心,随即转身,正待蹑步离去,猛吃了一惊。
  只见公主不知何时竟也来了,此刻就立在自己的身后。她的脸色白得好似被放空了全身的血,双目睁得滚圆,人直挺挺地立着,僵硬得好似一个不带活气的木人。
  很快,在她眨了下眼,似反应过来,迈步要往里冲入时,裴萧元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臂,死死将她拦下抱住。接着,他的另手捂住了她的嘴,几乎是半搂半抱,令她双足悬空无法落地,这才将挣扎的她强行给弄了出去。
  “勿叫陛下知道我和公主回来过!”
  裴萧元对着宫门附近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宫监们下了一道短促的命令,继续架她前行,很快带着她,二人身影隐没在了一条偏隅的宫道尽头里。
  第100章
  她挣扎得厉害,以至于中途裴萧元不得不将她完全抱挟着前行,转到脚下这条宫道尽头处的一株古柏树后,方松臂,放落在了落满柏针的松软的地上。
  此时已是黄昏,长安上空的朵朵暮云被一阵忽然起自城外荒野里的大风结作了一团巨硕的厚重乌云,缓缓地压城而下。晴朗的天迅速地暗了下去。几只向来筑巢在这平日少有人经过的宫柏树里的宫鸦聒噪展翅,惊飞而去。
  双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还没站稳,絮雨便一把扳开他那另只仍捂着她嘴不叫她发声的手掌,随即一言不发,掉头就往来的方向回奔而去。
  “公主留步!”
  那一只有力的手掌从后再次攥住她臂,令她无法挣脱,不得不再次顿住脚步。
  好在这一回,总算未再捂她口了。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制不住了,霍然转头:“你方才为何不叫我进去?放开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动。
  白天最后一缕尚未被乌云吞噬的天光从柏木那青苍翳蔽的枝叶缝隙里漏下,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的颜色,她眼里那迁到了他身上的怒气和质问着他的严厉语气,也是他此前从未曾在她这里遇到过的。
  “公主稍安毋躁。”
  裴萧元承下她的怒气和质问。此刻对她说话时的声音和语气,更是他从未有过的柔和。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晓昭德皇后最后的……”
  他略略一顿,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确实残忍得叫他也不忍说出口的话。
  “昭德皇后最后的仙踪所至之地,却一直不告诉你。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会摧心地伤痛,不能接受如此一个结果。”
  “公主方才倘若闯进去质问了,除叫陛下为之惊惧,添锥心的痛悔,添对公主的担忧,其余还有何用?”
  就在这一刻,裴萧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带往东郊乱葬之地时的一幕。
  在皇帝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那一种仿佛坠葬在了万古永夜般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绝望和压抑之感,令裴萧元此刻想起,依旧印象深刻。
  他坐拥天下,生杀予夺,号称一怒而伏尸百万。然而,和他有过交颈恩情的女人却那样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无踪。而他能做的,只是隐忍。并且,这一忍,便是十数年。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数年可以用来隐忍。
  而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尊号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尝不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不得不说,纵然裴萧元至今仍是无法对那个紫宫里的人做到释怀,但思及此,他难免也是感到几分动容。
  “倘若可能,便是倾尽天下之力,将昭德皇后接回安奉,我想,陛下应当也是愿意的。”
  他缓缓又道。
  絮雨定住了。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终至熄灭。她也闭了唇,不再质问他。只是她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眉间更因他的话语,蒙上了一层绝望而惨淡的神气。
  一阵预兆着夜雨的带着潮湿和凉秋感的狂风,越过一道道的宫墙,一座座的殿楼,涌到了这一处宫道尽头的隅角里,卷得地上落叶飞旋。
  裴萧元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猜测在她到来的时候,应当只听到了皇帝和老宫监哀叹的关于昭德皇后之事的最后一段话。
  她应还不知人前看去似日渐转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体实已衰败至呕血地步的事。
  他庆幸她此刻不知。否则,他真的无法想象,她将如何同时面对这样两件于她而言应当都是无限残忍的不幸之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忽然她再次开口,如此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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