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一人一曲,琴师的点评或是寥寥几句,或是长篇大论,总之但凭心意。裴舜钦也没出风头的意思,他手揣在袖子里挨时间,轮到自己时按部就班地弹完一曲,便当作应付了。
  不想琴师听罢,却是从容笑道:“不错,爽朗疏阔,难得是赤子之音。”
  裴舜钦弹的不过是一首入门者都会的简单曲子,没想着会得到夸奖。
  “先生谬赞。”他客套地拱手道谢。
  琴师笑着一点头,将目光移向了坐在裴舜钦下首的韩缙。韩缙膝上放着把长琴,看到琴师望向了他这边,欣喜腼腆地将身体又立直了些。
  “请。”琴师抬手一请,闭上了眼睛冥听。
  韩缙起势拨弦,一声悠扬,再一声却是尖锐嘲哳,突兀至极。
  裴舜钦被这声儿惊得五官乍然皱在了一处,众学生同时望向韩缙,韩缙显是没想到会出岔子,慌忙摁住断掉的琴弦,将琴音闷住了。
  “你弦上太紧了。”
  琴师扫一眼韩缙的琴,表情有几分不悦。韩缙惶恐不已,白净斯文的脸红得几欲滴血。
  “学生,学生……”他嚅嗫几声,声音越来越弱。
  琴师长叹一声,扼腕道:“可惜了你手上的这把好琴。”
  韩缙低着头捏紧琴身,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韩缙不是这么粗漏的人,裴舜钦直觉有人作怪,他一眼扫过在座众人,见一唤陆可明的学生在幸灾乐祸地憋着笑,心下当即了然。
  如果说他是纨绔,那这陆可明就是个恶霸。
  陆可明出身将门,是抚远侯陆渊的儿子,当朝皇后陆婉的侄子,标标准准的皇亲国戚。
  这人性子张扬跋扈,书院谁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裴舜钦正想着着韩缙与陆可明素无来往,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就见乔景抱琴而出,仗义走到了韩缙跟前,当着众人面坦荡将琴递给了韩缙。
  “显卿,你用我的琴。”
  韩缙惊愕抬头,讷讷没有反应,乔景不管身后众人交头接耳,朝韩缙宽慰一笑,抱过他的琴,将自己的琴硬塞给了他。
  裴舜钦悄然看向陆可明,果不其然看到他沉下脸,眸中透漏出了一点戾色。
  得,这傻姑娘可算是惹上了个麻烦。
  琴师细细看了会儿乔景的琴,讶然道:“绿松焦尾,这可是名琴。”
  乔景不卑不亢地向琴师一礼,“无谓名琴,清音难遇,总之韩兄配得起这琴。”
  乔景神色从容,琴师玩味一笑,爽快道:“你多方回护,倒似与这学生有高山流水之谊。那老朽便听一听这学生所奏是否配得上你这番心意。”
  乔景闻言回首鼓励地看了韩缙一眼,韩缙面露感激之色,庄重摆好了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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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乔景的琴是七岁初学琴时乔用之送她的,韩缙一拨弦,琴音温劲沉细,颇有古韵。
  乐音泠泠,水声潺潺,韩缙屏息而奏,用琴音给众人描出了幅秋窗夜雨图。溪声潇然,如深夜寒凉的雨,而琴声清脆伶仃,则似打在书窗外宽大芭蕉的雨声。
  一曲既罢,余音久而不绝,不必琴师说好,众人也都晓得他是弹得好的。
  琴师默然半晌,说:“磨砺多载,可成大家。”
  韩缙得到这个评价喜出望外,他感谢过琴师,将琴交还给了乔景。
  琴师上完课,中午便下了山,午间休息,乔景和裴舜钦在寝舍休息到一半,突然听得外面传来阵叫骂吵嚷,好奇伸头往外一看,竟看到韩缙涨红了脸和陆可明厮打了在一处。
  韩缙从没和人和人红过脸,更遑论与人动手,乔景大吃一惊,赶紧跑上前去帮着人一起将两人分了开。
  “陆可明,我知道是你!”
  韩缙激动大嚷,若不是有大家摁着,只怕已经朝陆可明又扑了上去。
  陆可明脸颊红肿,嘴唇上沾着点血迹,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脸上被牙齿磕破的,他耀武扬威地一瞪眼,嚣张道:“是我紧的,那又怎样!你天天晚上吵爷,爷没把你琴砸了就算是给你脸了!”
  青崖书院的学生温良恭俭让,天天就比着谁更上进谁更谦虚,实在是没劲透了,这回难得大打出手,裴舜钦吊儿郎当地抱手靠在门边,唯恐错过了什么精彩场面。
  陆可明可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主儿,他舌尖一顶刚才被韩缙揍到的地方,痛得鼻子一抽,怒火顿时烧到了八丈高。
  “你们给我让开!”他一扶脑袋上歪斜的玉冠,气冲冲地推开了劝着他的两个学生。
  陆可明向来跋扈,拦他的学生被他甩开,也不敢再去拦。陆可明冷笑走到韩缙跟前,攥起拳头转了转手腕。
  “敢打爷,你活腻歪了!”
  他卯足力气朝韩缙脸上挥去,正欲叫他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老拳,手臂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你……你干什么!”
  乔景结巴质问,以一个颇为滑稽的动作拼命拽住陆可明胳膊,心咚咚咚咚的跳得飞快。
  刚刚陆可明凶狠的神情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自觉她要是不出来拦着,陆可明这一拳能把文弱的韩缙直接打得晕过去。
  糟了。
  裴舜钦没了看戏的心情,三步并做两步往人堆走去。
  “关你什么事啊乔景?”陆可明不满地冲乔景嚷,“还有早上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就这么闲得慌!”
  他不耐烦地推开乔景的胳膊,乔景被推得向后退倒两步,刚好撞到了一个人胸前。
  这人不是裴舜钦又会是谁?
  “别跟他吵。”裴舜钦低声说着,一拽她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后藏。乔景怕陆可明真的朝她动手,便抿着嘴安静不说话了。
  韩缙见陆可明不但想打自己,还因为乔景早上帮他而连带着迁怒,更是气愤非常。
  他手指着陆可明,痛骂道:“陆可明,你欺人太甚!”
  “哎,我就欺你!”陆可明得意地一扬眉头,反唇讥笑道:“你有本事你来欺我啊?你就是要你爹来,你看他敢不敢对我大点声儿!”
  韩缙的父亲是延州通判,与裴舜钦他爹一样是个五品官,自然比不得正一品穿紫配朱的抚远侯。
  齐朝侯位荫继,所以饶是陆可明现在没有入仕,日后最差也是个三品的小侯爷。
  韩缙恨得眼红,既想不管不顾地出口气,又怕日后陆可明给陆渊告状,会连累父亲。
  陆可明这样的仗势欺人的子弟在京城一抓一大把,乔景饶是已经见惯司空,仍是忍不住鄙夷念叨道:“不要脸。”
  她这声儿也没多大,不过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她这三个字就显得特别清晰了。
  陆可明青筋暴起,转向乔景咆哮道:“你说什么?!”
  韩缙忌惮陆可明的家世,乔景可不忌惮。同样是世家,同样身居高位,因着朝中的龃龉,乔景从小便对陆家人没有好感。
  兔子急了还咬人,乔景千金小姐的脾气起来了,当即不甘示弱地重复道:“我说你狐假虎威,不要脸!”
  这丫头家底得多硬,才敢这么和陆可明对着来啊?
  裴舜钦不禁被乔景这胆气震住了。
  “好小子。”陆可明气疯了,伸手就要将乔景揪过来教训教训。
  乔景不怕陆可明他爹,对马上就要落到身上的拳头还是有几分怕的,她往裴舜钦身后一躲,裴舜钦暗叹一声,举臂拦住了陆可明。
  “误会,误会。”他没奈何地和稀泥。
  误会?陆可明气得笑了。
  他又不是瞎子,又不是傻子,又不是聋子,怎么会看不出刚才乔景在骂他?
  “裴舜钦,你也要管闲事吗?”他口气不善地问。
  那我总不能看着个姑娘挨打吧?裴舜钦无语想着,收起脸上笑容,抖了抖手活动关节。
  “那就不是误会!”
  他短促说着,握紧拳头照着陆可明没挨打的那半边脸对称着使劲揍了一拳。
  给了你台阶你不下,那怎么办?
  那就打呗。
  横竖他裴舜钦打架没怕过谁。
  乔景万没想到裴舜钦会突然动手,吓得捂住嘴巴一时间愣住了。
  其实不止她吓傻了,在场的其他学生也都吓傻了。
  趁着众人震惊的空当,裴舜钦满意地欣赏了一下陆可明迅速肿起来的左脸,勾唇邪邪一笑,想着打都打了,不如打个够本,又是捏紧一拳向陆可明眼眶飞了过去。
  陆可明反应过来,两人顿时厮打在一处,裴舜钦如此仗义,韩缙觉着这时候自己可不能做缩头乌龟,挣开拉着他的学生也跟着加入了战局。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乔景才拉开这个,另一个就扑了上去,院子里正吵嚷得不见天日,忽听得了几声戒尺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辛九山沉声喝问,被这一幕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住。
  山长来了,众学生立时老老实实地敛手立好。裴舜钦,韩缙,陆可明三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看着皆是挂了彩。
  按理说在书院打架斗殴可直接逐出门墙,但辛九山一眼扫过始作俑者,一个抚远侯儿子,两个州官儿子,还有个乔景背景讳莫如深,想了一想,只得铁青着脸道:“你们四个,一人抄一遍《孟子》,三天后交给我。”
  辛九山如此处理算得是重拿轻放,乔景刚松一口气,便听得陆可明这个蠢货不服嚷道:“是裴舜钦先动手的!”
  都打成这样了,谁先动手的还重要吗?剩下三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你抄两遍。”辛九山根本不想管学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严厉对陆可明说完,即便拂袖而去。
  方才双拳难敌四手,陆可明就已经被打得窝火,现下见辛九山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自己惩罚加倍,更是气恼非常。
  无奈他到这儿来读书前陆渊便告诫过他,他要是敢被辛九山赶回家,他就敢打断他的腿,只得暂时把这口气忍了。
  “等着瞧。”
  聚在院子里的学生三三两两散去,再留在这儿也没意思,陆可明瞪三人一眼,悻悻回了自己房间。
  裴舜钦刚才在混战中不小心被陆可明踢中小腿,往回走时痛得呲牙咧嘴,乔景于心不忍,便扶住了他胳膊。
  韩缙也来帮手,两人将裴舜钦架回房间,三人围着桌子桌下,裴舜钦揉肿起的手腕,韩缙揉青紫的眼角,乔景沉默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不都是因为你。”裴舜钦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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