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她呆呆躺了一会,起身,一扭头,却见窗边坐着一个人。
  “爸?”她反应了好一会才喊出声。
  梁浩源看着窗外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乐止苦又喊了一遍,才把他魂唤回来。
  “醒了?”梁浩源扭头看到她,似有些感慨,手撑着膝盖,拍了拍,“做梦了?”
  她泪还没擦干,一看就是做梦了。攥紧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到身上的薄毯,乐止苦又擦了擦脸:“嗯,梦到我妈了。”
  梁浩源重新看向窗外,叹了口气:“我都很久没梦到她了。”
  这语气竟似有些羡慕,乐止苦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他怀念的模样又知道只怕没听错。
  “你妈,”梁浩源看一眼乐止苦,“你是不是还怨着你妈?”
  乐止苦笑了笑:“怨什么,她都不在了。”
  梁浩源看着她,目光沉寂,像凛冬里光秃秃的树林,只有一片鸦色:“你别怨她,她其实也不容易。她……”他有些艰难地措辞,想说什么,似又不好开口。
  乐止苦却像突然下定了决心:“爸,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父亲吧?”
  梁浩源一愣,但眼里没有意外,反而有恍然的笑意:“你果然还是知道了,我就说去年你离开的时候对我的态度怪怪的,平时也喊我爸爸,那天连我第二天要过寿都没有喊我。”
  乐止苦抱歉地笑,心里多少有些内疚。梁浩源不是她生父,做的却一点也不少,甚至比她不知道在哪的亲生父亲做得更好。当年没有他允许,肖佩也不能去找她,更不可能将她带来这个家。此后的客气,只怕也是找不到和她这个浑身是刺满身防备的继女相处的正确方法。
  梁浩源道:“你当时是怎么知道的?”
  乐止苦缓了缓才开口:“那天,第二天是你的五十寿宴,也是中秋节。你和阿姨在厨房说话,我无意中听到的。”
  梁家佣人是梁家的远房亲戚,在梁家做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情不知道。
  那天在厨房,阿姨一边切菜一边和梁浩源道:“乐小姐还是挺有心的,夫人去了这么多年,她还记着您这个继父。”
  但偏偏,她不知道没人告诉过乐止苦梁浩源是她的继父,这么多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竟真的直到母亲去世十几年后才得知真相。
  乐止苦翻来覆去看的那本日记,也对找回她之前的事决口不提,甚至还含含糊糊暗示梁浩源就是她生父。以至于,就这么误会了十好几年。
  如果一早就知道梁浩源不是她亲生父亲,也许她一个人漂泊在外时,还没那么难熬。
  不过这事,一开始也是她自己疏忽了。她一直怨恨自己的母亲,却从不曾怪过梁浩源,因为梁浩源从不会像肖佩那样,在她面前不断忏悔,不断妄图弥补,不断允诺。没有给过希望自然就不会失望。但他作为一个“抛弃女儿的父亲”却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而乐止苦对他与对肖佩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个时候她就该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问题,只是沉浸在对母亲的恨意里忘了去细想。
  “原来是这样,”梁浩源有些好笑似地摇摇头,见乐止苦神色沉默,又道,“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你母亲嫁给我,你也跟着在这边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对你和对梁修从来没有二样。你只管还像以前那样把梁家当自己家,把我当你的亲生爸爸。”
  乐止苦轻轻嗯了一声,梁浩源看着她,突然有些失落地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鼻子一酸。
  乐止苦掩饰性地低头翻着手边的日记本。
  梁浩源视线也不由地落在她手里的日记本上,正要再开口,却被敲门声打断:“姐,爸,你们在吧?”
  梁修醒来后不见俩人,在阿姨的指点下端着点心过来找人。
  点心是乐止苦做的,梁修果然很喜欢,不过小孩傲娇,吃了两块不肯吃了,还皱着眉吐槽太甜。
  乐止苦不解实情,还真当他不爱吃,想说下次做点不甜的。她平时做给自己吃也嫌甜,要么少放糖要么干脆不放。但还没开口,就听梁浩源在旁道:“不喜欢也吃了,你姐辛辛苦苦做的。”
  梁修哦了一声,竟听话地一口一口叉着吃,眉头皱着,眼神里却不明显地藏着一些雀跃的情绪。
  乐止苦:“……”
  、
  晚饭很丰盛,可以吃咸粽子当主食。
  乐止苦这趟出国,肉眼可见地瘦了,梁浩源一顿饭开了三次口让她多吃点,还给她夹菜,梁修别别扭扭地给她剥了个粽子:“吃吧姐。”
  乐止苦又差点鼻酸,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已炼铸铜墙铁壁,却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敏感又脆弱的小孩。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时,最后又在角落里掘出了那么一丁点弥足珍贵的宝藏,不再一无所有。
  乐止苦不在家过夜,梁浩源亲自送她。
  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市南,梁浩源还跟上去看了看乐止苦的居住环境,知道她将自己打理得还算不错,不是应付度日,才算放心。
  走的时候,他不忘对乐止苦说:“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父亲,那也依旧是你的家,你弟弟在那,你妈妈也在。有什么困难,不要有什么顾忌,都可以找我。”
  乐止苦对他很感激,感激他花费这么多年功夫为她营造这样一个温情的假象,如果不是她自己无意戳破,也许这个假象可以维持一辈子,到那时,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拒绝梁浩源的好意。
  等梁浩源走了,她有些无力地靠坐在沙发上。觉得有些累,但又并不太难过。
  就在她想偷个懒直接洗洗睡的时候,门铃声突然响起。
  第10章
  她本以为是梁浩源,打开门看到来人后一声爸差点脱口而出
  魏长青提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外,看到她笑了笑:“差点以为你没在家。”
  乐止苦视线飘到他手里的袋子上。
  魏长青忙提起来:“这些粽子我自己包的,都是你喜欢的甜粽……”
  乐止苦靠着门无情地打断他:“我今天在你家门口放了一箱牛奶看到了吗?”
  魏长青:“看到了,你画的画……”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送牛奶吗?”
  魏长青不解地看她,其实已经猜到一些,潜意识并不想她说接下来的话,却没法阻止。
  乐止苦抱着手臂,语气冷漠:“因为我只会把我不喜欢的东西,不适合我的东西送人。那幅画是在告诉你,你曾经以为我喜欢的东西,其实我都很讨厌。我从不喜欢喝牛奶。”
  魏长青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眸光略有些黯淡。
  “现在说这些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乐止苦站直身体,“粽子你拿回去吧,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了。”
  她要将门关上,魏长青却突然伸手挡住。
  他垂眸看乐止苦,神情竟又恢复了淡然,连眼角那颗痣好像也有些凉意:“从来没有了解过你的口味是我不对,不过要送出去的东西我也从不收回,不吃就扔了吧。”
  他将袋子放在门边,转身离开。
  目睹他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楼梯口,本就有些疲惫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定已经腐蚀的像火山岩浆一样,正咕噜咕噜冒泡。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明明已经说好了就当陌生人,那就应该不管好坏都只是自己的事。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大怨气;为什么他只要稍微一冷下表情她的心就像陷在鹰爪下的猎物,满是恐慌与绝望;为什么她就是见不得他的背影,毫不留恋,好像他一离开,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会顷刻间全部失去。
  她已经一穷二白了,她连仅有的亲情,都像是她如同一个生意不好的乞丐风吹雨打地坚守才换来的三毛钱。她现在的一切,都冒不起失去的风险。
  她应该远离他,避免他只用一个眼神,就带走她所有。她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有一个不是生父胜似生父的爸爸,以后会再有一个合适的对她很好的丈夫,她会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最后平静地闭上双眼,而不是像在国外时,吞下安眠药陷入昏睡,也依旧感觉自己被浓得化不开的惶恐紧紧包围。
  、
  乐止苦拎着那袋粽子回了房间,愣愣看了好长时间才伸手取了一只出来。
  这年头还会包粽子的男人应该已经是稀有物种了吧。她嘲讽地笑了笑,用小刀割开绳子,放出粽子胖乎乎的肉体。
  乍一闻很香,形状也好看。乐止苦咬了一口,糯米甜软中有红枣的清香,再咬一口,可以看到红枣赭色外皮。
  她很撑,在梁家吃了不少,根本吃不下了,粽子甜得发慌的味道让她有些犯恶心,强行吃下半个,最后还是去厕所扣着喉咙催吐了。
  吐出不少东西,肚子里瞬间空了,心跟着也空荡荡的,像一只悬在半空中的氢气球。
  乐止苦靠着马桶坐下,看到屏幕上反射出自己狼狈的模样,按亮屏幕后拨出电话,打给了文韵。
  “陪我喝酒。”
  吐干净了,刚好可以喝酒。
  、
  魏长青面色不善地回去。屋里有三人凑在那斗地主,李墨墨坐在一旁,歪着头看孟臻手里的牌。她最先看到魏长青回来,忙下意识正襟危坐,喊了声“老师”。
  孟臻脑袋上贴了不少纸条,喊人的时候吹得纸条飞起来。
  津城来的老同事叫林遥,发型讲究凌乱美,三十出头,在学生堆里混得如鱼得水,斗地主就是他先开的口,上次李墨墨没接到人,他自己先坐地铁去研究所报道了。
  见魏长青回来,他笑着打出一张牌道:“怎么样?”
  马度坐在他对面,闻言也看过来,眼里是隐晦的好奇。
  这屋里只有林遥知道魏长青干嘛去了。魏长青没接话,换了鞋往屋里走,路过桌边的时候对两个学生道:“十一点之前回宿舍。”
  李墨墨忙点头。
  孟臻中气十足地道:“好嘞。”
  魏长青拍了下林遥的肩,回房了。
  马度看一眼林遥:“他提着那袋粽子干嘛去了。”
  林遥摇头一笑,没说话。
  这里一堆单身狗,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林遥这暧昧一笑,大家都懂了,也都跟着笑。
  马度摇摇头:“东西送出去了那看来还行。”
  孟臻看眼楼梯口,笑道:“马老师,你成天琢磨着怎么给咱魏哥牵桥搭线,没想到人家已经有目标了吧。你什么时候操心一下你自己啊?”
  马度瞪他一眼:“有你这么跟老师说话的,老师的私事轮得到你个小兔崽子插嘴了?”
  孟臻歪着头扔牌:“别这样嘛,咱们都一张牌桌上的牌友了,多难得啊。”
  马度:“快闭嘴啊,炸。”
  孟臻:“卧槽!”
  、
  回到房间后,魏长青换了睡衣躺到床上,好一会睡不着,又翻身起来。
  他睡不着的时候有个习惯,做手工。
  几年前和乐止苦分手的时候,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睡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她提分手时满不在乎的神情。那段时间,一贯冷静的他,几乎快魔障。
  他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觉得分手可能只是一场梦,但一和她靠近又发现并不是,现实比梦境更残酷。
  后来他慢慢学会了疏远,不去接近让他魇住的病原体,最近才感觉好些。
  他本以为一年多没见了,他应该已经对她有了免疫力,就在刚才却发现,他还是太天真了,她大概已经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初五的月亮只有弯弯一牙,星星也只有依稀几颗,屋里没开光,借着路灯,魏长青握着雕刻刀,将一块木头刨出一个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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