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何止是这城里,”石榴撩起帘子进来,一边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到桌上,一边随口道,“我一路听这府里的婶子们说,白山镇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权,只有自家人之间来回转让的,再没有人肯卖给异姓人家。这些年来,不少人在山东一带存身不住,又或是从西北逃过来的,多有熬不住做了佃农的。从这里到长白山脚下,鸭绿江边上,所有农户算来都是权家的人。至于猎户么,也要和权家做生意。怪道咱们族里人都愿在老家过活,京城虽好,又哪有这样的威风。”
  这倒是真的,江南人烟稠密,西北朝廷控制得严厉,虽然也有地方豪强,但却始终不如东北一带地广人稀,地方势力乏人管束,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割据了。虽未明说,但蕙娘也想得出来,在这方圆几百里地,恐怕权家人说话是比皇帝都好使,就是县令也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活。他们就是闹腾出了天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什么消息流传到外头去。
  又有什么地方还比这里更适合做造.反的大本营呢?蕙娘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才道,“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族长行事如何,族中又有什么人家,需要打点示好……你们该如何做,不用我说了吧?”
  她随身带了四个大丫环,八个小丫鬟并四个管事婆子,四个杂使婆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人物,兼又忠心耿耿。对付鸾台会那样大事无法指望,但在族中家事上却是所向披靡,闻听蕙娘此言,在场的都脆声应了,不在场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诉。石英做主,一人发了些碎银子,便都散开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族人套近乎不提。
  蕙娘此次前来,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这也是权家的祖宅,多少年来屡经翻修,虽说僻处边境,但却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可要比县衙还气派得多了。族里本来派了两个壮年汉子前来迎接,说起来都是权仲白的叔辈,到了城内,又有一房族人过来接待。石英套了几句近乎,便问得那是族长子侄辈,十七房的太太奶奶,现在祖宅居住的几房,除了宗房以外,便以他们辈分最高云云。蕙娘看她们行事,不过寻常的乡镇富户做派,便也并不着意。她们到得晚,安顿下来已近日落,等吃过晚饭了,她请云妈妈来陪她说话。
  云妈妈这一次过来,明面上是押送京里给族里送的一些土特产,实际上应该是云管事派回来办事的——因这一次甘草也随蕙娘回来,并且一到白山镇就不见了人影,蕙娘便猜甘草是负责联系会里,至于云妈妈么,按她和云管事的关系来看,蕙娘觉得她应是回来探望权世赟家人的。毕竟虽说是假夫妻,但云妈妈总是要服侍权世赟的起居,在权世赟的所有手下里,她应当是最得他信任的一个人。
  一路同行过来,蕙娘自然不会放弃和云妈妈套近乎的机会,反正这个年纪的女性,无儿无女,干的又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看来权世赟也没有碰过她的身子,她还能爱什么,执着什么?她以银钱开路,不过三数日工夫,便把云妈妈买得满面是笑,不过,尽管如此,牵扯到鸾台会,云妈妈的态度也还是相当的谨慎,蕙娘几次有意无意的探问,都被云妈妈以他话岔开。
  等现在人都到白山镇了,蕙娘再令人塞了一个满当当的荷包,请她过来叙话时,云妈妈倒终于知趣了,一进门她就同蕙娘提起,“今日还能服侍少夫人一晚,到得明日,得回去探视我们家的家眷,为老爷带好。少夫人身边,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点着。倒是劳烦少夫人暂别休息,听听我的唠叨才好呢。”
  蕙娘笑道,“我等妈妈这句话,不知等了有多久呢。”
  云妈妈也笑了,“不是我老婆子拿乔,是族里情况,年年又都不同。这多年没有回来,也不敢胡乱和您说起,总要亲自看一看,心里有了数,再和您提么。”
  她便给蕙娘介绍,“从老祖宗至今,族里繁衍生息,已有数千人聚居。东北艰苦,为使族人齐心协力,能在东北立足,所有族人不论房头,都由宗房管着。打从一落地起,到了年纪上学读书,或是习文或是习武,或是学算账、学医术等等,一律量材施教,就是娶来的媳妇,如不识字的,也要上学明理,不留一个睁眼瞎,也绝对不养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就是家中田土再多,等到收成时也是一律由宗房统一发卖,回来再兑银子——其实,纵有了银子,没有宗房点头,那也是什么东西都买不着。”
  “我们族里常年都做药材生意,族人足迹,遍及全国各地,却也和山西人一样,家眷是不许到外地定居的。一户人家,最多只有两三个壮年子侄在外做事,到老了一律回来居住,无事也不随便出门。”云妈妈话里大有深意,她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方才又道。“族中富庶,任何人都不必为了柴米发愁,只这数千人作何营生,那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由老族长发话,谁人做什么事,都听宗房的分派。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次一等的只在东三省行走,最愚笨不可造就的,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出远门。那些家里有人在外的房头,便可搬到白山镇居住,这样也方便家人回来探亲。余下人口,多半都还在村里聚居,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镇里居民,多半只知道我们在乡下庄园也多,族里走动频繁,但却并不知道族中的规矩。”
  这么安排,明显是为了保住权家最大的秘密。说实话,要不是蕙娘亲身走到此处,她也很难想象,竟有数千人都服从这样的规定生活。要知道多少大族,都因为子孙离心逐渐衰弱,权家一百多年来,还能维持住这样的局面,也堪称是个奇迹了。
  “都说会里,是以我们权家为主——”她不禁就问,“这种事,纸包不住火,只怕合族上下,心里也都有数吧?”
  “这个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云妈妈若无其事地道,“从前也有些人口里没把门的,露了话缝的,但多年管束下来,他们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说话了。”
  那些走漏了风声的人会被如何处置,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点。她现在算是了解到权家的权力结构了:虽说是一族,但其实更像是一支家兵,衣食住行都靠着族里,从落地开始,便在族长、宗房的掌握之中。虽有私产,但却无法随意处置,族人的一切都随族里的安排。等到长大懂事以后,就算有了异心,也因为族里完备的制衡手段,很难对宗族不利。
  这样的结构,配合鸾台会的手段,权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国行商求学,同外族嫁娶,但依旧不虞秘密外泄,始终保持着同族内的紧密联系。他们也没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宗族——虽说如今这样的安排,可说是控制严密,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们相比,权家人的日子也已经很好过了。
  “方才妈妈说,这城中居住的房头,恐怕还是有变数的——”蕙娘一边思索,就一边问道。“不知族中人,是更愿意住在村里呢,还是更喜欢住在镇上——”
  “好教少夫人得知,”云妈妈笑了,“这人多热闹,没有谁是不喜欢的,族内凡是当龄的小伙子,就没有不盼着出外当差的,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更是他人欣羡的对象。也因此,外出办事的缺额,总是人人争抢,年年在镇上居住的房头也都不大一样。老身方才在镇上走了一圈,就看到许多新住户,想来,也是外头折损了一些人口,村里的形势,又发生新变化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权族内部就有争斗,因为族长掌握了各项大权,这争斗终究不可能危及宗房。而这些族内房头,妻儿都在东北,绝无可能被带出老家,他们就算到外地做事,也绝不可能被蕙娘收买——她也就失去了了解各房头内情的热情,只是面上依旧丝毫不露,含笑听着云妈妈絮絮叨叨地将族里三十几房人家的大致人口都给交待了一遍。便又问她,“不知小叔的家人,是就住在镇上,还是依旧住在村里呢?如若方便,我也很该过去拜望一番的。”
  云妈妈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她道,“我们姑娘带着哥儿,都住在村里。”
  只是一个称呼,蕙娘心里便有数了:看来,云妈妈应是权世赟妻子的陪嫁丫头出身。并且,权家宗房内,可能也有人正猜忌着权世赟,所以要把他的妻小就安置在眼皮子底下,以便严密看管。
  她心里多少也都有数了,却还是不免一问,“那,仲白他大伯、二伯,还有伯红一家——”
  “从京城回来的这一系,”云妈妈说,“三代以内都在村里居住,尤其是在外地出生的,一般回了村里,就不能随意出来了。”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蕙娘一眼,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一点情绪。而蕙娘的心,也的确正直往下沉:忽然间,她了解到了良国公的为难之处。且不说权族的图谋,是否过分疯狂,他们对族人的控管手段,的确是已经炉火纯青,几乎寻不到一丝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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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在白山镇住了两日,丫鬟们打探回来的情况,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根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镇上甚至都没有姓周的大夫,不论是权伯红,还是良国公的两个哥哥,在此地根本都毫无音讯,蕙娘估计这几户人家当时是被直接送进村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一想到如权季青上位,她和权仲白也许也将落得这样的结果,她便有些后怕。虽说如今的局面,也不算是顶好,但起码她还能为自己筹谋计划,而不是彻底沦为被人严密监视的囚犯。
  等到随行下人们都渐渐熟悉了当地风物,一直被搁置在祖宅的这一行人,也等来了宗房的使者。蕙娘本人还没亲眼看见他,只是听甘草回禀,来的是宗房次子权世彬。她听了权世彬的安排,以回村中祭祖为名,将几个下人都放在老宅,自己孤身随甘草、权世彬等人上路,轻车简从,直出了白山镇去。
  一路走来,她时常揭开车帘欣赏窗外风景,但今日安排给她的马车,车窗却被封死了,连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蕙娘只能靠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马车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四周已是再无人声,只听得风声呼啸、水声潮涌,马车又走了一段方住了,甘草开了车门,扶她下来时,蕙娘先见车后是一片密林,林内一条小道蜿蜒,也不知伸向何处,亦是极为隐蔽。一转过身,只见眼前一条宽阔水面,自上而下奔涌而过,岸边一个小码头上泊了一叶轻舟,很显然要跨水而去——
  她又有点头晕了:难怪权家人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秘密居住地外泄,原来他们家的村子,居然设在了朝鲜境内!
  鸭绿江在这一带就是天然的界河,江对面那就是朝鲜地界,一般人无事跨过国境倒也无妨,但官面上的人,没事是不能随意到他国走动的。权家自己的村子在朝鲜境内,当然就保证了大秦这边很难知道真相,就算一般佃农意识到权家人经常过境,但都是权家自己的佃户,谁会口无遮拦胡乱议论,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只要能摆平朝鲜那边的官员,权家在那边造船造枪可能都无人过问,甚至可以从朝鲜口岸运送物资!
  只是,他们是如何封住朝鲜人的口呢?朝鲜地方小,靠着界河也有不少住户吧,起码管束得要比大秦严格……
  蕙娘忽然就想起一事——朝鲜和前朝的关系,一向非常亲密,他们的国名,就是前朝太祖所赐。
  她的心事立刻又重了几分,只在权世彬跟前不愿露出,只是淡然上船,也并不多话多问,上了船便自己寻了位置坐好,偶然打量一眼船篷外头而已。如此稳重,倒惹得权世彬面上多了一丝赞赏之色,只是他看来性子沉闷,就算看得出对蕙娘印象不错,一路上也是一语不发。几人默默地过了江,对面码头上也自然有车来接,照例那也是封了车窗的,蕙娘只觉路甚崎岖,转折也多。走了许久,又下车在一处屋宇中休息打尖,此处却已到一座山脚下,由山脚再徒步上山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转入了一条小径,进了山坳之中。又行了数十步,蕙娘眼前便是一亮——原来她们走了半日,是从后山插.进了这山谷之中,如今还要从贴着山壁的一条小道往下,才算是真正进入谷中。这山谷倒是十分阔大,她尚未能将全貌收入眼中,但只是这么一望出去,她也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己还是把权族想得太简单了一点,不说他们的图谋,只说这一片基业,那可是绝不容人小视!
  作者有话要说:任何一个组织存在了一百多年,肯定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啊……蕙娘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真是谈何容易。
  ☆、第216章 重逢
  从山口往下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山谷正下方的校场,其时正是午后,蕙娘可以清楚地看到兵丁们从家中汇聚而来,在俨然屋舍中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河流。这群人身披甲胄,手持利器,钢铁在阳光下反着明晃晃的白光,蕙娘粗粗一看,也估不出数目,只觉得成百上千总是有的。再一看校场边上,别说明显是为火铳训练准备的成箱弹药了,她甚至还看见两门小炮!
  虽说如今也算是盛世,大秦兵丁实数不会太少,但大部分兵马,除非是时常要和敌人接战,受到重视的部曲,否则一般士兵也就是勉强糊口,体魄只能说是游走于面黄肌瘦与略可一观之间,像这样营养良好粗通文字,又武装得很到位,忠心方面毫无问题的精兵,有三百,已经算是一州豪强,有五百,省里都要考虑你的力量,如有一千,已经可以和一般的军队相持不下。要有五千之数,远不说,近处的朝鲜国主若是知情,只怕从此再难睡得安稳了!
  说实话,蕙娘一直觉得鸾台会的计划有些儿戏,图谋天下,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国运断绝了那就是断绝了,要真以为是前朝皇室的后代,就能一呼百应颠覆天下,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就是真有些暗处的力量,在军队跟前也无非就是个笑话,她甚至很奇怪崔家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到现在都没有吞并权家,反而还是一副紧密合作的样子。直到此刻,她方才认识到了鸾台会的真正实力,这一百多年间,他们的确是积攒了一点家底的,篡位夺权,依然是个梦想,但这个梦想,却已经说不上有多么荒唐。
  崔家在东北握有多少兵?对外说都是十万雄兵,但自己这一年多来暗自留意,查证下来的官方应当是万五左右,现在东北局势看似松散,没必要保持太多精兵,这个万五,说不准还要打个对折。七千多的兵,装备能和权族私兵相比的怕也就是崔家的亲卫队了,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再加上权族的根据地居然在朝鲜境内,大秦官军还不能随意渡江……权族还真的确具备了和崔族平起平坐的条件!
  眨眼间,蕙娘心底已是流过了无数念头,她将眼神从校场上收回,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谷中建筑,见极远处似乎有一条大道逶迤而出,便知道自己还是受了防范,没能从正路进谷。——也是,要建筑这样大的基业,只靠刚才那条小路,却又怎么能够?
  “这条路是从平壤方向过来的,打从白山过来,只能从山路进谷。”正这样想时,权世彬已开口和她攀谈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回到谷中的缘故,他放松了不少,对蕙娘的态度已有所放松,一面领路,一面便伸手比划着给蕙娘介绍。“效仿太祖爷,族中也分了几种人家,男丁年上二十,便要自立居住,当兵的是兵户,从医的是医户,出外经商的那是商户,都各自分区居住……这一片是兵户所在,杀伐之气重些,一会开始演习了那就更吵。我们脚步快些,下了山坐车进殿吧。”
  把兵户安排在这一带,蕙娘猜想也有防范着江对岸的意思,这里只有一条小路,可说是易守难攻,就有人闯进来了,有这些兵丁们在,也管教他们有去无回。她不禁暗暗点头,又随着权世彬一路走一路看,口中还好奇问道,“这山谷如此之大,能住多少人呀?”
  权世彬微微一笑,“当年祖宗发现此地时,随行的只有二十余人,如今么,早已繁衍了百倍不止。除了我们权族以外,还有当时依附而来的几户人家,如今也都繁衍起来了。只是他们无事不能阖家出谷,在白山镇一带声名倒是不显。”
  蕙娘立刻就想到了崔先生,以及同和堂在各地的二掌柜们,她点了点头,亦不禁感慨道,“老祖宗深谋远虑,真是什么事都为后人打算好了。没回老家之前,我心里也是常怀忧虑,没想到一进谷,许多想问的问题,竟都有了解答,我倒是什么都不必问了。”
  权世彬和从人对视了几眼,都笑了起来,权世彬倒颇有几分欣赏蕙娘,“侄媳妇倒是坦然,你心里有疑惑也是自然的,只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很不必太拘束,有话就说么!”
  真要能有话就说,鸾台会还会如此安排行事么?蕙娘心底,很不以为然,面上却只微笑道,“却是我思虑太多,反显得小气了。”
  几人下了山路,果然有马车等候,此时车窗便未封死了,蕙娘在车内东张西望,只见谷内众屋舍,建筑样式都是一色一样,显然是统筹建成、分配居住,并且路用青石、墙做苍灰,看来都是富庶人家。车驾偶然同路人擦肩而过时,这些兵丁们各个也都是身材高大、神色悍勇,看来不像是未经过血腥的新兵,蕙娘越看越是心惊,初来时的十分心气,到这里终于被吓走了三分。
  历代国公,应该都有回过白山镇祭祖,良国公也是见识过谷中基业的,若能早泄露一言半语,让她有个准备,如今她也就不会这么慌乱了……蕙娘现在的心思,已经乱成了一滩糨糊,她时而想到良国公,时而又想到未曾谋面的族长宗房,时而又想到歪哥,想到焦勋,想到权仲白,想到焦家……无数的心思,好似一锅滚水般在心底沸腾,好在是一人坐在车内,还不必遮掩面上的情绪,可以尽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车行了不久,便又有人过来请蕙娘下车换轿——这时候,权族的大家做派就来了。一样是力士抬轿,奴仆扈从,前呼后拥将蕙娘顺着一条大道抬进一处宫宇之中——走到了近处,便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这一处建筑,是采用了王府的建制。
  众人从仪门将蕙娘抬入了,又转折走过了几处庭院,蕙娘从轿内望出,已知不是正殿,她心底不免有些纳罕:要知道权仲白性子难测,良国公意思,权家这一代主事的乃是她这个主母。就是从仪门进府,也该在正殿相见才合礼数,这般安排,未免是过于慢待了。
  事实上,她这个主母也是做得没滋没味,良国公一句话不肯多说,倒还不如权世赟,事前还有些提点。蕙娘心里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此时到了殿前,她心里都还有些发虚,只面上强撑着并不露出来。见轿住了,便一语不发,顺着旁人的安排,出轿入屋,直进了东里间。
  权世彬方才一直在前头引导,此时进了屋,便又给蕙娘介绍,“父亲这些年来不良于行,尤其夏末秋初,更是难以下榻,故而引至此处拜见。”
  一旁亦有人道,“按辈分,这是你的叔祖。”
  蕙娘也看见屋内靠墙大炕上,拥被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两边雁翅排开皆是女侍,周先生也在老人身边站着。这位老者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自己进了屋也未有何反应——她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族长本人,不仅是不良于行,下世的日子,也许就在不远处了。此时听人说了辈分,便下跪行礼,口称拜见叔祖。
  行过礼了,权世彬便目注炕下一位中年汉子,见他微微点头,便上前自这汉子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郑重双手交给蕙娘,道,“这是叔祖给你的见面礼。”
  蕙娘又再行礼,谢过族长,这才起身一一述亲,此时屋内也有七八人站着,俱是四十岁往上的老辣人物,辈分倒是不一,有瑞字辈、世字辈的,甚而还有一个与族长同辈的生字辈。其中居首者,便是族长长子权世敏,云管事口中的‘老大’了。
  屋内唯独一个不姓权的,便是周先生了,他入屋看来只是为了看管族长,不过同蕙娘略一招呼,两边并不曾正经行礼相见,权世彬便请蕙娘出去叙话。由权世敏告知蕙娘,“焦氏你可先在谷里小住一两日,三日后正是吉日,可以开宗祠祭祖,将你名字写入。此后名正言顺,你便能号令鸾台会北十三省诸部人马,亦成为公府下代主母,再无动摇之虞了。”
  他望了权世彬一眼,话风一转,“按说,这开祠祭祖,本是族长亲自主持才好,但父亲这一阵子几乎无法下地……”
  权世彬先道,“长兄如父,爹不能下地,便由大哥你代为主持,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权世敏眉头微皱,一时不曾说话,似乎意甚犹豫。蕙娘自然也不发言,她冷眼旁观时,只见除权世敏以及寥寥数人以外,权家诸人都是面露沉吟之色,谁也没有说话。
  “父亲虽然不能下地,但一天神智也有几个时辰是清楚的。”权世敏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谁来代为主持,还是交由他做主为好。待到晚间老人家睡醒以后,我等再请教老人家吧。”
  此策比较老成,众人都点头称是。权世敏又向蕙娘简要地介绍了屋内诸人的职位,“这是你世孟族伯,主持谷中后勤粮草,你瑞邦族兄,在会中主持火药生产,生庵叔祖,管着南北两条暗线,是极紧要的职务……”
  比起鸾台会内其余诸人的遮遮掩掩,权世敏行事倒十分大方,几句话就把权族内部的结构介绍得清楚明白:族内分两大块,谷内谷外。谷内不必说了,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国度,权族不缺钱,谷中也不种田,所需粮食日用都从白山镇绕个圈运来,权世孟主持的就是这运输的工作。谷中生活了五千多族人,最多的是兵户,其余家口都是围绕着为兵户服务而存。至于谷外么,年年都有人从谷内出去做事,从事的行业,虽然千奇百怪,但在蕙娘看来,都可以纳入鸾台会这个大体系中。因此会中的领导,也就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权族的决策层。不过,对于鸾台会的架构,权世敏便以一句,‘如今人不全,日后人全了再和你说吧’,轻轻地带了过去。
  大家彼此认识见礼一番,权世敏便命人将蕙娘请下去歇息,“难得侄媳妇回来,本该设宴款待,但谷中生活简朴,你毕竟又是女儿身,也不便和我们同席,今日也劳累了一天,便先请回去休息吧”。
  自然有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住下,蕙娘也不敢随意和人搭话,只得在屋内打坐,没过一会,便觉得脑子似乎都要被思绪冲破,只是一阵阵地发紧、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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