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他曾经是一名好警察
在这个男人坐直身子的那一刻，李清月敏锐地觉察到，在他身体里仿佛有一些东西突然觉醒了。这变化，让她感到欣喜。曼西之行大概不会空手而归了吧，她想。
但是，在短暂的欣喜过后，她的心却陷入了强烈的不安和内疚中，因为她内心很清楚，这种变化对今时的金爷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逼他，对他公平吗？”李清月扪心自问。想起了临行前父亲讲的那个故事，她不竟有些神思恍惚。
这位金爷的人生，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悲剧的合集。
曾经，他是一名优秀的警察。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他，从警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凭着参与一系列重大案件侦破工作立下的赫赫战功，他赢得了许多荣誉，一度成了汉川警界最有前途的新星。
后来，他成了一名卧底。“那些毒贩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要抓他们，得有不要命的警察才行！”孤身一人潜入东南亚的贩毒窝前，他留下的一句话，至今仍被汉川缉毒一线的干警们奉为座右铭。
人生的巨大转折，出现在他卧底生涯的末期。在与毒贩们长期周旋的过程中，他不幸染上了毒瘾。“几把枪顶着你的脑袋，你吸还是不吸？不吸，就得死！我不怕死，我只想在死前完成任务！”对此，他惨然一笑如是说道，随后便选择了病退。没有过多的辩解，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因为无论在他还是在别人看来，一个缉毒警察染上毒瘾，本身就是无法原谅的错误和天大的耻辱，是倾尽三江之水也洗不清的污点。
离开警队后，他主动进了戒毒所，与折磨他的毒品展开了较量。就在他刚刚戒毒成功后不久，一个悲剧发生了，他的妻子遇害了。这是来自东南亚一个毒枭的报复，卧底生涯的经历害死了他的妻子。妻子的死，灭掉了指引他奔向新生的灯塔，也摧毁了他的整个世界。一个月后，带着强烈的复仇渴望，他孑然一身重新踏上了东南亚的土地，与仇人展开了血腥的较量。
警察、卧底、瘾君子、罪犯、黑帮老大，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身份不断变化，从光明的世界里绝然地滑向了黑暗的深渊，绝然而又悲怆。那个叫金凯的优秀警察死了，一个叫金爷的人出现在了曼西地区。
“你在犹豫什么？”金凯冷冷问了句，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酸菜鱼送进了嘴里。同一家店，同样的人做出鱼，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滋味。
“金叔，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一个忙。”这句话说得很艰难，甚至让李清月觉得嘴里有些发涩。
“帮谁？”金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毛轻挑，“帮你？帮李暮风？还是帮汉川警方？”
“应该都算吧！”李清月苦笑。
“凭什么？”金凯的脸上陡然笼上了一层煞气，眼神中有浓烈的嘲讽。
啪地一声轻响，他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了桌上，抬头看着李清月，目光凌利如刀。
“那一年，我被迫脱下那身警服的时候，我很想有人帮帮我。有人帮我吗？没有。”
“那一天，我的妻子惊恐地打电话求我救她，我很想有人帮帮我。有人帮我吗？没有。”
“后来，我想揪出那个出卖我的人，给自己一个公道。我想宰掉那个毒枭，让妻子能安息。我有错吗？没有！可是在一些人眼里，我他么却成了不稳定因素，他们甚至对我用上了刑侦手段！”
“脱下警服那天，我的心就已经死了。离开华夏那天，那颗死了的心彻底碎了。我可以为这个国家去死，因为我相信我的牺牲会让我爱的人活得更幸福，我忠诚于这个国家，是因为我相信她永远会是我坚强的后盾！可是最后，我失望了！”
过去的种种伤痛，曾经的悲凉无助，内心愤怒不甘，在这个夜晚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金凯的脸色铁青眼睛血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对不起。”面对这样的金凯，李清月觉得世间所有安慰的话语都会苍白无力，而她最终吐出的三个字，更是苍白到了极致。可是除这三个字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哈——哈——哈——”金凯大笑，笑中有泪。
“老天你真他么讽刺啊！十八年后，我的副队长成了汉川省公安厅的厅长，我却成了一名犯罪份子！我的女儿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他的女儿却成了锦城特警队的队长！而今天，她来到我的面前，跟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的话，如子规泣血，字字锥心。
“金叔叔……”李清月看着这个可敬可怜又可悲的男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下了两行清泪。
金凯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什么。
“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我不会再为谁卖命。”他沉声道，“除了妻儿，我不欠任何人，而这个世界欠我太多！”
“可是在曼西地区，你却是华人崇敬的金爷。”李清月悠悠叹道。有些东西可以改变，但有些东西至死也变不了，比如血脉、比如出身。
金凯摇头：“吃饭吧！酸菜鱼冷了，吃着更没味了。”
李清月点头。实际上，听了金凯的话后，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管父亲的判断是否正确，她不想再逼他了。
饭局，很快便结束了，因为吃饭的两个人都有些食不知味。
“那个出卖你的人，已经被投进了监狱。那一天，父亲拼了命赶了过去，但你知道，像许多电影里一样，警察到的时候，往往都太晚了。我来之前，父亲还让我带两句话给你。他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陪你一起去杀人。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的兄弟走了之后好警察就少了一个，他想努力把这个空补上。”
金凯起身准备离开时，李清月终于发声，把一些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希望他听完这些话后，心里会好过一些。
金凯停下了脚步，身子明显有些僵硬。但他没有回头，径直地走出了包间。
“李暮风生了个好女儿，我很羡慕！留给你两个人，想要什么自己去搏命！”低沉的声音，从包间外传来。
李清月急忙起身追了出去。
两个大汉站在包间外，朝她恭敬地点头致意。
夜色中，一辆吉普车飞驰而去，李清月站在街上，久久凝望，久久无语。
在父辈的故事里，其实没有对与错，但在故事接近尾声的那一刻，对与错却又显得那么泾渭分明。仔细回想金凯那些悲凉的话语，有些错误似乎在华夏、在警方，甚至在李暮风身上。但是，李清月非常清楚，真正的正义，一直都在华夏和警方的手中，尽管这对金凯来说近乎无情。
人情如山，法理如天，山终是大不过天，所有牺牲在所难免。说到底，这不过是警察这个职业天然的悲剧色彩，在个人身上的一次集中呈现罢了。尽管鲜血淋漓，尽管冰冷残酷，但它注定只会是特例。
夜晚，李清月回到住处，拔通了父亲的电话。
“我见到了金叔叔。你的话我也带到了。”她说。
“他的反应如何？”李暮风轻声问道。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也有些紧张。
“他拒绝了，但留给我两个人。”李清月苦笑，叹息。
李暮风沉默了许久。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良久，他徐徐说道。
“也许吧。”李清月觉得心里有些压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但是，爸，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对吗？”
她觉得，如果事情像父亲想的那样发展下去，无异于从身后朝着本就站在悬崖边缘的人狠狠地踹上一脚。
“狼盟手里的两个人质必须得救，这关乎到千百万人的安危。我想，他应该能理解，也会帮这个忙的！”
“凭什么？”父亲平静的语调，让李清月觉得像被针扎了一样，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就凭他曾经是一名好警察！”李暮风慨然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