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小事罢了,总是要起的。”她推辞道,“你留着自个儿吃罢。”
  “不成……”不待她问缘由,小少年便接着道,“我三哥说了,错虽是因我而起,礼却应该由他赔,不过他不便贸然登门,这糖是我代他送来的,姐姐若不收下,我便是错上加错了。”
  令约:“……”
  她心下捋了半天也没捋顺这话,却没再回绝,接过了他的糖,又听云飞说道:“我三哥还教我转告姐姐,他眼神并不好使,有那‘能近怯远症’,远看只能模糊辨清人影。”
  令约等他说完,但云飞说到此处就再无后话,静默会子不由顶着头雾水地问他:“何出此言?”
  小少年呆呆甩甩头。
  迎面又吹来阵风,令约瑟缩下,出言来:“今儿外头冷——”
  “阿显?”屋外的小少年惊讶出声,歪头看向门槛内门扇底下露出的裤脚鞋面,须臾恍悟,“好呀,可是想躲在这处捉弄我?”
  阿显:“……”并不。
  令约见状,默默往后撤两步,敛笑看阿显从门后出来,与门外的人挠头干笑:“竟教你瞧见了。”
  “如何没去念书?”
  “唔,今儿头疼。”
  “眼下可还疼?”
  屋外的小少年一副担忧模样,落在阿显眼里,蓦然心虚两分,心想:他天然爽朗,我又是他来宛阳后头个认得的伙伴,爱寻话问也是理所应当的,哪里能就此冷落了他?
  “不疼了。”他想着跳出门槛,回过头问令约,“我同他顽会子再念书可使得?”
  两个小孩子巴巴儿地望着令约,她哪里回绝得了。
  只等她点头,两人就欢喜告辞跑下踏跺,她扶着门框,探头看人拐去后头,心下嘟哝,出尔反尔倒很快。
  想罢掩上门隔断外头凛凛朔风,坐回火盆旁,却没着急拿起彩绳编,而是慢条斯理地拆开那块糖,送进口中。
  刹那间,甜味在唇齿间窜开。
  少女的杏眸黑润润的,映照着火盆里暖烘烘的橙红火光,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像只在烤火的懒猫……
  少顷,少女面上的惬意逐渐淡下,像是被火烤得热了,染上薄薄的绯色。
  她想,那位霍公子恐怕是误会了甚么,她那时关窗……一是记仇,二是怕冷,全然没有担心他瞧见什么的意思啊。
  ***
  另一头,阿显随云飞到堂屋里坐下后,神色罕见的严肃几分,挺直腰板绷着脸,道:“可说好了,今日再不问那无赖的事。”
  昨个儿夜里,云飞又端出在医铺里的好奇劲儿,不住问他为何要打霍涛,他虽难招架,却还是守口如瓶。
  毕竟,这中有些事,他连爹娘、阿姊都不曾告诉。
  云飞见他神色肃然,倒了杯热茶推到他手边,窘蹙道:“不问了不问了!昨日是我聒噪,只我这人见着谁都爱问些故事,你千万别恼我。”
  “不恼的不恼的!昨日在登月桥上,还是你帮的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完没来由地尴尬些,各自捧着热茶埋头啜上口,别提多乖巧。
  霍沉自书房踱步进来堂屋,见昨日闹得跟两只猴儿似的人正静坐喝茶,不禁挑了挑眉:“今日怎这般安静?”
  两人抬头,他径自坐至另一侧的交椅上。
  云飞替他斟杯茶送去,瞥眼阿显,道:“三哥既闲着,不如同我们投壶顽。”
  这等游戏本是那些士大夫燕饮时玩的,最是讲究礼节的,不过云飞自幼时见识过两回后,就也稀罕上了,倘若有人陪他,他总爱与人比这个。
  他说着跑去偏屋取投壶来,也不顾霍沉答应没答应,霍沉无奈,但见两个小孩子兴致勃勃腾出地方,倒也陪着他们闹了会儿……
  ***
  此后又过两日,冬至眼瞅着也快到跟前。
  郁菀翻了翻黄历,见到了与布庄裁缝说好的日子,便领令约到城中取新裁的棉袄去。
  腊月将至,宛阳街头又换了批行商过客,不时能遇着几辆车马在大道上。
  郁菀挽着令约到布庄去时,拐进轻罗巷便瞧见几辆车轿,心生疑惑:“几时这里也这般热闹了?”
  “我也奇怪。”令约附和。
  二人朝车轿停的地方过去,走近才发觉是旧时那家卖灯草发烛兼卖扇、修扇的铺子摇身变成了首饰铺,此时里头有许多妇人姑娘在,不禁齐齐顿住脚步。
  “宝奁斋。”
  令约喃喃念出匾额上题的字,郁菀则收回目光,偏头瞧了眼令约的发髻,缓款道:“咱们也瞧瞧去。”
  “嗯。”
  她们不住在城中,故而消息并不灵通,便连城中新张了铺子也是迟几天才晓得,此时进去,见店里不单卖珠钗首饰,还卖些稀罕物件,心下又新鲜几分。
  令约环视宝奁斋一圈儿,如今这里比以往做灯草扇铺时宽敞许多。
  原先的店家封了阁楼自己歇息喝茶用,底下也支了几个大架子乱糟糟堆扇骨。而今修葺一番,只西、南两面依墙摆着博古架,隔着四尺高的长柜,里头各守着个年轻伙计。
  她转转眼,目光落到博古架旁立着的一根鸠杖上,约莫有七尺长,飞鸠杖头,杖身摩弄得极为光泽,很是威风。
  独独杖头底下绑着根豆绿色络子,忽地又可爱不少。
  正瞧着,郁菀那端唤她:“阿约,你来。”
  她不再四处瞧,应声过去,郁菀托着个小方匣给她瞧,只见里头躺着支镀银钗,钗头玉有食指指腹那般大,小巧可爱。
  大赜不似前朝,没有那等庶民禁用金玉、玛瑙、珊瑚、琥珀的律令,以故首饰铺中从不乏金玉翡翠。
  令约微微伏了伏脑袋,任由郁菀替她簪好,捧着柜上的铜镜左右瞧几回,可是,再怎么瞧她都觉得这同她的木钗没什么差别。
  她取下发钗,附到郁菀耳边小声说这话,正这时,阁楼上一个梳着丫鬟发髻的小丫头咚咚跑了下来,怀里捧着个香盒,喜滋滋、脸红红的朝外去。
  令约认得她,方家小姐的丫头。
  “既不喜欢这支,再瞧瞧别的。”郁菀似乎兴致很高,说着又招呼那端的小伙计来她们这里。
  “娘,在这儿耽搁久了,还取得了衣裳么?”恐怕荷包也不准的。
  布庄的规矩是,裁了布料后先付五成钱作定,待取成衣时再付余下的。今冬贺家四口人人做了两件冬衣,一件寻常麻布填芦花,一件绸缎夹棉花,价值不菲。
  此时小伙计还未从那端两个妇人那里抽身,郁菀无奈拍拍她手背,笑道:“你却比我还急,今儿取不成,大不了明日再来。”
  “喔。”她乖顺将那支玉钗放回匣中,不自觉地噘了噘嘴巴,全没有平日在外的沉静。
  郁菀见她这般,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来咯。”里头的小伙计大约也才十四、五岁,忙完那头跑来她们跟前,才然令约没跟在郁菀身后,他只替郁菀拿了发钗出来,眼下见着令约,霎时间竟红了脸。
  早便听闻宛水岸边的姑娘们生得颜色好,今儿才算见识到,他想着绷紧脖颈问:“姑、姑娘要些什么?”
  他说话乡音极重,偏又要迁就宛阳人说话的腔调,两头都不像,令约难得地想笑,但还是忍住,请他随意取几样来瞧瞧。
  许是都知道商人们爱把好的、贵的摆在阁楼之上等贵客们去,是以上头的人并不多,霍沉同掌柜下楼时,听阿某用岭南方言说了句“好看极了”,顺声看去。
  底下颇有几分热闹,走到楼梯中央的霍沉不禁停下脚步,扶栏朝阿某前面笑吟吟的少女看去,她发间簪着一点红,倒比素日里簪的荆啊木的亮眼。
  这样倒很像个小姑娘。
  霍沉收回眼,低头笑了笑,掌柜的也低低咳声收回视线送他出宝奁斋。
  到了门外,霍沉垂头掸了掸衣袖,沉声唤那掌柜的:“岑伯。”
  “欸。”
  “里头那位姑娘若是想买什么,寻个由头半价卖她。”
  掌柜的一愣,了悟什么似的应他:“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许说我们霍老板抠!你看人家都给关系一般的普通邻居打折了!(?
  #霍老板的语塞日常#
  普通邻居·阿约:能先把马粪价钱降了么?
  霍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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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弄笛声
  马车轻微晃了晃,车内抱着胳膊打盹儿的人一个惊醒,瞢然睁眼见是霍沉上来。
  付云扬懒懒地伸展下,又打个哈欠,迷迷糊糊问他:“如何,岑伯可同你说明白了?”
  霍沉坐稳,马车也缓行起来,不待他开口付云扬忽清醒过来,睁大眼凑近他瞧:“嘶,几日未见,你如何也会笑了?”
  若没记错,上次云飞也这么问过。
  霍沉向后靠了靠,将袖炉笼得更严实,道:“你近日劳顿,先去栗香园休养几日,把眼睛养好。”
  啧,拐弯抹角说他看错了呢,付云扬懒得同他强嘴,又懒洋洋打个哈欠,眼眶湿润:“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栗香园原是宛阳百姓吃茶听戏的去处,园主亦是宛阳富贵之家,扈姓,虽说平常生意不及青楼酒肆兴隆,但终归是祖辈传下来的营生,好生经营着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冬日里支不起火盆的地步。
  只可惜,那扈家老爷早几年兴起,不顾儿女劝阻跑去首县做别的生意,这一去,反在那边沾染上了赌博习气,钱财亏损、生意得少失多,唯有灰扑扑回来宛阳。
  人虽回来,瘾却还留着……
  若是一时没忍住,便又连夜赶车去首县,如此三两年,竟真教他赢了大把数目,更是欢喜,哪里能料到如今会变成负债累累的局面,逼得儿子卖了栗香园偿老子的债。
  如今栗香园的主人,摇身成了霍沉,园中草木楼阁经人打点,不说焕然如新,却也长了精神,改了这几年惨淡萧条的模样,前头吃茶听戏,后头住人也是极好的。
  付云扬听霍沉要他在园中休养,故随口问了那话,依他看,住在城中总比住在甚么竹坞便宜。
  他因有事在身,晚他们几日从南省回来,昨日到了宛水南岸的余安县,又遇到熟人相邀,故停了一日,教岑伯先带阿某他们回宛阳。
  霍沉早便安顿好了他们的住所,离轻罗巷很近,他们到宛阳后便派人给霍沉送了信,信中提到他们在路上遇见个要寄卖的人,霍沉暂且按下这事,请他们好生歇息。
  今日一早他便同云飞来了城中,领宝奁斋迟到任的掌柜去了宝奁斋,听岑伯说了信中提及的那事。
  至于云飞,则跑去栗香园等他二哥了,只没想到,他二哥直奔霍沉这边来了。
  “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霍沉一听这话,皱眉摇头:“那园子玩耍尚可,住进去却不高兴。”
  付云扬也知道这小子对住所挑剔,又问:“那那竹坞可合了你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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