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6)

  每回陈纪跑来跟儿子互动,伏传都只是看着他。因年纪太小,伏传也没能力给他捧场。
  陈纪觉得自己一腔父爱没洒对地方,简直是个被儿子嘲讽的白痴,渐渐地也就不想努力了。
  对于陈纪的不满,伏传也能理解。他做不到陈纪想象中的正常,至少,他可以不要展露太多惊人之处比如不读书就妙语连珠,能掐会算指点众生也算是维持着勉强的平衡。
  写信不行。捎话也不行。陈纪不喜欢有这么个妖孽的儿子。
  临走时,我跟她说过,不必担心。伏传在离家之时,与常夫人谈过一次。
  陈纪拿常朝威胁常夫人,要常夫人在弟弟和儿子之间二选一,常夫人非常暴躁焦虑。
  伏传也担心常夫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突然开口,第一次说了长句子,说话时咬字准确、逻辑清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常夫人的焦虑,才会让姜夫人顺顺利利、兵不刃血地把伏传抱回了陈家。
  她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又担心姜夫人要趁机杀了我。我对她说,我与大师兄本是旧识,大师兄会保护我。又问她,姜夫人为什么要趁机杀我。伏传说着忍不住摊开双手。
  谢青鹤快被他笑死了,他是略忧虑的模样,可是,小胳膊摊开,小儿老成状,太可爱了。
  伏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没注意到大师兄在憋笑,认真说道:她说,我是孝期出生的孩子,若是不小心夭折了,她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来评理,质问。我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故事了,我若是孝期出生的污点,庶出的伯父不该好好地养着我,时时刻刻通过我提醒外人,我爹有多不孝顺,活该被祖父厌弃丢了嗣位吗?为什么要杀了我帮我爹抹去污点呢?
  她好像才转过弯来,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伏传叹了口气,当娘的都这样么?关心则乱。
  谢青鹤忍不住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伏传不大明白突然亲吻是什么意思。
  上回穿上草娘的皮囊时,他还对大师兄挺有意思。这辈子大家都这么小,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这时候才突然有点明白,大师兄当初说你还是孩子,我和你不可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亲了额头之后,大师兄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温柔地抱着他。
  伏传看着谢青鹤温柔的双眼,也确实没有见到熟悉的热情。他后知后觉地想,就是想亲亲?
  ※
  伏传年纪小,精神短,吃了碗肉糜就犯困,谢青鹤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榻上,让他睡觉。
  到傍晚时,素姑才带着许多行李包裹回来。谢青鹤怕朝着小师弟睡觉,忙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指示,轻轻拉上房门,与素姑到隔壁屋子说话。
  素姑也压低声音,说:羊牵回来了,拿了羊乳羹的食谱,明天就能吃上。还有隽郎的衣裳、日用,也都封了箱子抬了来。常夫人问,能不能把隽郎的保姆下女送来照顾?这我也做不了主。
  谢青鹤还记得小师弟的意思,说:我们如今住在阿父的地方,不好随意进人。你让人给常夫人带话,她若是牵心挂念,不如自己来看。
  素姑睁大眼睛:啊?她来看?
  她不能来?谢青鹤很意外。
  素姑有些为难。她知道的事情不少,可她不确定能不能告诉小郎君。想了半天,她说:那我明天去问问夫人,若是夫人说可以,我就告诉小郎君?
  谢青鹤给她逗乐了。在素姑的心目中,姜夫人还真是脾气和善的定海神针,有求必应。
  他不管素姑怎么去和姜夫人沟通。他是小孩,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就这么安排了堂弟与叔母见面的事情,若是姜夫人不同意,自然会来找他。若是姜夫人同意,常夫人来与不来,就看常夫人怎么打算了。
  到晚上准备休息时,素姑又来问:小郎君与隽郎同寝么?
  伏传已经睡醒了,正在谢青鹤的床上转悠练腿,闻言回头盯着她。这个要把他关在衣柜里的保姆,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谢青鹤把漱口水吐出来,擦了擦嘴,说:嗯。
  素姑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去抱了自己的铺褥,铺在谢青鹤的床前。
  伏传觉得不可思议,谢青鹤也很意外:不必守夜。
  隽郎这么大的孩子,说不得半夜就要哭闹。纵然安稳睡下,半夜还尿床哩。小郎君与他睡在一处,万一没觉出,在湿冷褥子里睡上一夜,再受寒生病可怎么办?素姑坚持要睡在床边。
  伏传差点没气死。你才哭闹!你才尿床!
  不管谢青鹤怎么解释,素姑坚定地认为伏传一定会尿床,伏传尿床一定会让谢青鹤睡湿铺,而谢青鹤睡死了一定不知道自己在睡湿铺,睡了湿铺一定会生病,生病就完蛋了姜夫人会生气。
  所以,素姑一定要守夜打地铺与他们睡在一起。
  这是保姆姑姑最后的坚持。
  事实上,什么人家都不可能让二岁的小娃独自睡觉,旁边有个六岁孩子看着也不行。
  谢青鹤只好摸摸小师弟的脑袋,乖,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
  保姆与普通下女不同,对小主人负有抚育之责。普通丫鬟只要听主人的吩咐就行了,保姆则要负责安排小主人的衣食起居,保护小主人健康成长,很多时候就不能由着小主人的性子胡来。某些深得主母信任的保姆,甚至可以借口为小主人调养身体,不许小主人吃饭,以此惩戒小主人。
  比如谢青鹤病后要吃肉,就得素姑同意。素姑不点头,伙房绝不会给他安排肉食。
  谢青鹤也比较尊重素姑,并不想为了小事与素姑起冲突。这位保姆姑姑虽然有点缺心眼,对他绝没有外心,从小到大照顾起居饮食,陈丛还吃了她六年的奶,这是生母、嫡母之外的另外一位母亲。
  伏传的作息被意外打乱,下午睡到晚上才醒来,晚上谢青鹤该休息的时候,他就睡不着了。
  素姑非常生气和担心,只怕这个小娃打扰小郎君休息。让她很意外的是,小郎君并没有陪着这小娃娃玩闹,这个本该不懂事的小娃娃也没有哭着找保姆,闹着要回家,或者非要玩他乖乖躺在小郎君身边,闭着眼睛,不动也不闹。
  眼见着小郎君躺下不久就睡着了,那小娃居然还轻手轻脚地给小郎君掖被角,素姑都看傻了。
  素姑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发现那小娃也睡着了,挨在小郎君枕边,姿势居然跟她闭眼前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个布娃娃,睡前放在被窝里是什么样子,醒来也是什么样子。
  她还是担心这小娃梦里尿床,伸手去被窝里摸了摸,感觉到里面一片干燥,才放心地躺下。
  一晚上素姑就起来了三次,次次都伸手去摸伏传的被窝,直到天亮。
  素姑和往常一样起身,要去准备热水和饮食。她离开不久,伏传就睁开了眼,倏地坐了起来。
  谢青鹤也差不多到了刚醒的时辰,感觉到身边的动静,才想起小师弟被接到身边了,当即也顾不上睡觉,含笑睁眼,跟着起床:大清早的这么生气?怎么了?
  她半夜伸手摸我的褥子!伏传特别生气,摸了四次!
  和陈丛的不修废柴天资不同,陈隽是有修行天分的,伏传刚出娘胎就开始修行,灵觉非常敏锐。
  素姑半夜起身,把手伸进伏传的被窝里,伏传次次都被惊醒。且每回都是刚睡熟就被惊醒,一次两次也罢了,一晚上被吵醒四次,神仙都有脾气。
  如果伏传是个普通孩子,素姑这么做不仅没问题,反而算是伺候殷勤周到。
  所以,伏传也没法儿冲素姑发脾气,甚至都不能指责素姑把他吵醒了。
  谢青鹤捧住他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儿,安抚道: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伏传翻身滚到谢青鹤的被窝里,睡在他的枕头上,仿佛还能闻见属于大师兄的体香,他在枕头上蹭了蹭,裹上被子:我就睡一会儿。
  谢青鹤见他蜷缩起来小小一团,忍不住合身倒在他身后,轻轻抱住他:嗯。
  素姑准备好早餐回来,还专门去伙房取了羊乳羹,左等右等不见小郎君起床。
  自打小郎君搬到前院之后,起居有常,早上都是准点起来吃些东西,再去锻炼身体,隔两日还要去马场骑马射箭,怎么今天就破例了呢?素姑站在寝室门口看了一眼,发现小郎君和隽郎换了位置,两人都还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素姑心中纳闷,倒也不敢去叫起。主要是,她也没觉得小郎君多睡片刻有什么坏处。
  这一觉就睡了大半个上午。
  谢青鹤给伏传换了干净衣裳,带着他出门洗漱,这时候热水都凉了。
  又要热水又要热饭,素姑一时忙不过来,去召唤陈起的下女过来帮忙。谢青鹤这时候才发现,素姑在这班下女跟前很有体面,她随意吩咐指点,陈起的丫鬟们居然个个驯服,都听从她的吩咐。
  羊乳羹凉了再热风味不佳,素姑专门去伙房重新要了一碗。
  伏传吃饭的时候,谢青鹤也很关心:是这个味儿么?吃得惯吗?
  非得伏传点了头,说吃得惯,谢青鹤才笑了笑,素姑也跟着放心下来,就怕伙房拿到食谱做得不对,这两岁的小娃娃哭闹起来,谁都头痛。
  伏传年纪小,谢青鹤能用的小饭桌,他用着也太高了些。谢青鹤把枕头搬来给他当坐垫,他盘膝坐着,拿着勺子认真地吃饭。作为修士,伏传非常懂得养身,既然嘴小齿软,克化艰难,他就慢吞吞地吃饭,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希望能尽量减轻脾胃的负担。
  谢青鹤比他大了好几岁,吃饭就快得多。伏传还在慢慢咀嚼,谢青鹤已经放下筷子。
  姑姑昨夜接连起身,吵着我了。谢青鹤跟素姑抱怨,一夜不曾睡好。
  联想到小郎君一反常态睡到快中午,素姑大为愧疚,连连谢罪。
  谢青鹤趁势让她搬回去,不许她再守夜。素姑转念一想,认为小郎君半夜如此警醒,若是隽郎尿床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倒也不大可能睡湿铺,也就点头答应了。
  吃过午饭,谢青鹤带牵着小师弟出门,带他在家里瞎转悠。
  伏传毕竟年纪小,走了一会儿就觉得累,谢青鹤就把他抱起,跟在背后的素姑主动请缨,谢青鹤坚持不肯我自己的小师弟,轮得到你抱?实在走不动了,两人就找个地方坐下,挨着说话。
  谢青鹤原本以为离开屋檐之下,说话能方便些,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思虑不周。
  他和伏传都是小孩子,也是最容易出意外的年纪。离开相对安全的屋舍之后,素姑盯着他俩简直是片刻不肯眨眼,只怕一转眼的功夫,两个小主子就要出事。
  素姑跟得这么紧,他俩不可能谈论任何与身份不符的话题。那还能说什么?
  素姑有时候缺心眼,却又是个死心眼,道理跟她说不通。
  谢青鹤与伏传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对素姑说:去找利叔,马场玩。
  素姑是个死心眼,陈利不是。谢青鹤去找陈利,监护谢青鹤的责任就转到了陈利身上,素姑只要把他交给陈利就会离开。
  哪晓得素姑告诉他:前日夫人罚了他,只怕起不来呢。
  谢青鹤才知道这事,无语半晌才问:前日还有什么事?
  素姑摇头道:没有了。
  到义叔那里要些伤药,再准备些金银布帛,我去探望利叔。谢青鹤说。
  素姑不肯在外边离开谢青鹤。
  当初她带着小郎君去了姜夫人屋里,认为有姜夫人和花氏侧夫人照顾,肯定不会出什么意外,才偷懒片刻,花氏侧夫人丢了,小郎君还跑去东楼见了詹郎君,摔得皮破血流,淋成落汤鸡
  她认为姜夫人慈悲才没有打杀了她,但是,经此一事,素姑自己也吓坏了。
  素姑很顺从地说:小郎君只管去看,东西随后就送到。
  谢青鹤只好牵着小师弟的手:走吧。
  他不知道陈利住在哪里,一路打听着去找,顺着指引,在陈府西边的一排营房里找到了陈利的住处。这是一间住着十人的大屋,说是大屋,面积也不算大,两头开门,靠墙是一排通铺,临窗摆着些置物用的箱柜。每个人能利用的空间就很小了。
  陈利独自趴在自己的铺位上掰手指玩,只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懒洋洋地问:谁呀?
  谢青鹤招呼道:利叔。
  陈利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身看见谢青鹤,顿时满脸懵:小郎君怎么来了?
  素姑也跟着走了进来,陈利顿时慌了起来。他受伤趴在铺上没穿衣裳,连忙抓身边的被褥遮住身子,竟有些脸红。谢青鹤则看着他干裂的嘴唇,问道:没人照顾你么?
  陈利被素姑盯着有点心不在焉,混乱地回答道:同僚都随郎主去了峒湖,独居在此
  见谢青鹤东张西望,素姑上前摸了摸水壶,说:小郎君安坐勿动,奴去炊水。还是担心谢青鹤又自己跑出去了。
  谢青鹤点点头,陈利则忙着想要起身:我去我去。
  素姑已经出了门,谢青鹤则好笑地看着他的光屁股:利叔,你就趴着吧。
  陈利就晾着伤没遮掩,谢青鹤看得出都是皮肉伤,不曾伤筋动骨。他毕竟是陈起的心腹卫士,姜夫人的势力只在后宅,到不了前院。陈利想着待会儿素姑还要回来,龇牙咧嘴地下床找了件袍子勉强披上,坐又坐不下,只好屈膝悬身跪着。
  谢青鹤又催促着他趴回去,他坐立难安实在难受,便将枕头放在铺沿,勉强趴了下去。
  还真把隽小郎君抱回来了?陈利看着伏传深为惊奇。
  陈利是认为伏传年纪小,就算懂点事,也不记事。谁记得自己两三岁时的细节?所以当着伏传的面就敢跟谢青鹤瞎咧咧。谢青鹤却不愿跟他讨论这件事,转而问及他的起居:你就住在这里?
  陈利解释说:同僚都去了峒湖,平时是有人互相照应的。
  谢青鹤摸过陈利的底,骑术身手都很不弱。前日在陈纪府上抢人,陈利能拦得住历史上以勇武著称的常九阳,这样的高手,住的居然也是这样的大通铺,谢青鹤就不清楚陈起是对侍卫们太过一视同仁,还是压根儿不知道陈利是个人才?
  素姑很快就端着热水回来,还给陈利端来一碗豆粥,陈利吃得唏哩呼噜,看样子是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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