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7)
舒景跪在地上沉默片刻,低声道:主人一开始是极信任奴的,任凭奴守在门口,与姑姑交谈。是奴行差踏错,才使主人对奴起了提防之心,时时管束在身边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留家看守门户?
舒景低头道:若主人担心奴再花言巧语蛊惑姑姑,可封住奴哑穴不许发声。
谢青鹤已经把茶喝好,起身漱了口,说:你有此请我记住了。睡吧。
次日。
照例是蒋二娘起得最早,舒景轻手轻脚出门,与她一起做早饭。
大约是为了取信谢青鹤,舒景越发沉默,只管做事,尽量减少与蒋二娘的对话接触。蒋二娘觉得他怪怪的,心里不忿,反而故意去找他说话,舒景只是低头应诺,绝不展开话题。
待谢青鹤起床之后,吩咐舒景去庄园借车。
另外交代庄彤,说蒋先生今日没空去庄园授课,若庄彤下午有空,去新家练功,没空就算了。
谢青鹤算的时辰刚好,舒景去借车时,庄彤正尊师嘱在院子里散步锻炼身体,只好派了几个下人跟车一起来,帮着谢青鹤搬家,说是下午再去恭贺乔迁之喜。
有了庄彤派来的几个壮劳力,搬家收拾都变得非常轻松。
蒋二娘指挥着众人,连院子都直接用水冲洗了一遍,陈年污垢洗涤一清,院子打扫得干净锃亮。
谢青鹤坐在堂屋的榻上,闻着炉里的香,摸着案上木料温润的熟光,终于舒服了。
宽绰的堂屋,干净的环境,缺一不可。叫他住在厢房里,他是很委屈的。习惯了当家作主,哪能常年屈居侧厢?蒋家再好,那是蒋占文和张氏的家。谢青鹤无法左右那一方尖酸内耗的风水,也不能去越俎代庖、鸠占鹊巢。
搬好家之后,蒋二娘照着家乡规矩,要招待庄家来的车夫、下人吃饭。那几人连连推辞,问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就要告退。谢青鹤给了舒景几个碎银子,舒景很熟练地将人送了出去。
忙了一上午都很疲惫,谢青鹤让舒景去酒楼端了两碗肉菜回来,蒋二娘专门给谢青鹤拌了青菜,打发了一顿饭。因谢青鹤说过下午有客,贤惠的蒋二娘又马上做了茶点,煮了甜浆,去街上买了鲜花插瓶,用以待客秀才家的女儿,照顾文人交际的基本功是必有的。
蒋二娘刚做好准备不久,庄彤的马车就停在了院门前。
这年月用得起马车的都是高门大户,上午用来搬家的马车就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这会儿庄彤的坐车套着整洁的轿布,看上去整洁高档,马上就有人认出来了:庄家的马车!
没有老师去门口迎接徒弟的道理,谢青鹤在院内喝茶,舒景去门口接客。
好事的邻居亲眼看见庄彤下车来,与舒景拱手问候,二人在门口寒暄两句,舒景把庄彤请进门。
不是说,那是庄家的学生么?怎么小庄先生亲自来了?
上午还是庄家帮着搬家呢。说不得是庄家的亲戚,小庄先生来走亲戚呗!
亲戚不在庄家住?庄园那么大地儿,一百多个学生都住得下,住不下本家亲戚?
等小庄先生走了,叫你家那口子上门借个酱油呗?我看那家好像带着女眷,长得还挺水灵不知道聘了人家没有?
没多久,又有两辆车到了。
一辆车上下来两个风度翩翩的学生公子,另外一辆车上装的都是包着彩绸的礼物。
几家显得没事干的邻居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数人家搬了多少东西进门,猜测彩绸扎上的盒子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么大一包,搬着这么轻,我看是棉花。也可能是纱布。这个重,小盒子,啧啧,说不得是钱匣子!
院子里,庄彤、贺静与原时安,都围坐在席上,与谢青鹤说话。
坐席是新买的,坐具也不够,谢青鹤坐了一张,先来的庄彤坐了一张,贺静和原时安就只轮得到两张坐垫。避在屋内的蒋二娘有些着急,觉得招待不周很丢脸,悄悄安排舒景搬了两张小茶几,放在贺静和原时安身边,让他俩稍微倚靠,充作凭几之用。
哪晓得那两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写字作画,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坐的是什么。
搬进来的礼物都放在门口,谢青鹤不许拆。
他的原话是:岂有无功受禄的道理?就说是束脩,也得看看是否有师徒缘分。
所以,贺静和原时安就现场考试,由谢青鹤来决定缘分深浅。贺静要学画,原时安想学字,两个人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原本带了旧作来给谢青鹤看,谢青鹤不认,就要现场书画。
庄彤坐在谢青鹤身边,服侍茶水,闲聊了几句:父亲背上旧患好了许多,这两日都没有再揉药油,说是千恩万谢康健之德,等先生这处安置好了,他再提上拜谢的礼物,与刘先生前来拜访。
这就是问什么时候方便了。谢青鹤笑道:好啊,扫榻以待么。哪一日都方便。礼物就不必带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他老人家今天提来,改日我还得再给他提回去。
谢青鹤客气说不要带,庄老先生登门也不可能真的不带礼物,庄彤就是陪着打个哈哈。
早在贺静和原时安来之前,谢青鹤就指导庄彤习练了今日的功夫,打了个岔过去,谢青鹤又摸了摸庄彤的脉象,问他起居饮食,说:明日也是个好天气。仍是日升之时,你不必乘车,直接从家中走到我这里来,吃了午饭再回去。
庄彤当务之急就是养身治病,其他的都可放下。今日已经耽误了学中授课,看样子明天也要放了学生的鸽子,他想着回家跟父亲商量暂时把课停了,嘴里恭恭敬敬地答应:是。要叨扰先生了。
原时安写字比较快,很快一幅字就写完了,送到谢青鹤手里。
原公子书法筋骨匀亭,开阖间法度井然,开蒙时当有名师指教,功力不浅。谢青鹤将那副字放在面前茶桌上,并不怎么爱惜,不过,有些年没好好写字了吧?
原时安被夸了两句,脸上也有些矜持的笑意,哪晓得谢青鹤说话毫不客气,转头就喷。
有名师开蒙,原公子的书法是入了门的,照着旧学慢慢习练就是了。每日练上半个时辰,功夫自然就到了。谢青鹤将那副字还给他,态度很明显,这个徒弟他不肯收。
原时安出身权贵之家,也受万千宠爱、心高气傲。他对谢青鹤的才学是折服的,不过,若谢青鹤是个七老八十的白胡子老头儿,这么拒绝他一次,他还能腆着脸再求,偏偏谢青鹤自己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坐在人堆里稚嫩无比,原时安看着他的模样,实在是生不起高山仰止之心。
所以,谢青鹤把他的字还来之后,他客气地说:多谢先生指点。也没有再说什么。
贺静却在此时抬起头来,替原时安说请:蒋先生,不是他偷懒不练字,他家
原时安低声道:贺兄。
贺静只好闭嘴。
谢青鹤问道:是有难言之隐,不可告人么?
原时安毕竟还是很想跟随谢青鹤写字,犹豫片刻之后,说道:倒也不是不可告人。某四岁开蒙,五岁执笔写字,也曾醉心书法。此后家里生了些变故,专心生计,无暇他顾。
他看着自己写的字,已经尽力去写了,却也看得出来,与从前巅峰时相差太远。
字之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先生责怪得有道理。我如今家累已无,仍旧散懒不敬,终日饮酒作乐,并未想起翰墨笔端。昨日拜访庄兄,约定今日来拜见先生,我也不曾铺开纸墨事先润笔,临时提笔,一纸荒唐。先生厌我惫懒怠惰,见字不端,我是该担着的。原时安诚恳地说。
他还是想拜师,只是刚开始不好意思对着少年模样的谢青鹤说好话。
这会儿有了个梯子让他踩着,原时安马上就跟了上去,认错态度非常端正诚恳。
谢青鹤听着点了点头,突然说:束脩要丰厚些。
大凡年高德劭的老先生都耻于谈钱,像谢青鹤这么直白要高价学费的,还真是非常少见。这句话把在场几个人都震惊了,原时安也呆了一瞬,才不迭答应下来:是,是,多谢先生。
到贺静交卷时,谢青鹤就非常满意,就着那幅画那笔涂了几下,直接就教上了。
原时安与庄彤也都懂得作画,谢青鹤在贺静画中涂抹的两笔不啻于点睛之效,不止贺静看得拍大腿叫绝,原时安也庄彤也各有所得。
谢青鹤对贺静递来的这幅画就珍惜许多,小心地捧着,笑道:你么,交一条五花肉就行了。
贺静连忙起身拜师,乖乖地说:先生,我家有钱,束脩也是极丰厚的。
众人皆笑。
※
谢青鹤一连半个月都守家不出,晴天就让庄彤步行来家里修行,雨天就叫庄彤坐车来上课。贺静与原时安也是隔天就来家里上课。自从接待了庄老先生和刘先生之后,刘钦也喜欢傍晚溜达过来,陪谢青鹤喝点小酒,下上两盘棋,谢青鹤喜欢听他说老家的故事,也就不嫌他麻烦,欢迎他来做客。
舒景原本担心那群混混想不开来,趁着家里没人来堵蒋二娘。
谢青鹤这么经营一番,家里常日都有马车停驻,来来去去都是庄园的几位先生公子。
现在整个羊亭县都知道这刚赁出的小院,新住家是庄家的贵客,一位很了不得的先生,哪里还有混混敢来撒泼招惹?再是乖戾的混子,也只敢欺负身边够得着的人家。一旦跃了层级,自然心生敬畏,这是千百年世家权贵带来的威吓。
谢青鹤喜欢在院子里授课,架不住有时候也要下雨。蒋二娘把西厢剩下的两间房收拾出来,充当待客教学的地方,不等她去买书桌椅子,财大气粗的原时安就差下人把家具送来了,一一安置好。
原时安自己打趣,说:我是花钱塞进来的学生,不懂点眼色,迟早被先生逐出师门。
那日他和贺静都是带着拜师礼上门的,除了例行的五谷师礼,各自准备了一百两现银,私铸的小银锭,五两一个,放在小匣子里精巧漂亮,非常适合上礼。这就是非常丰厚的束脩银子了。
谢青鹤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想着不让蒋二娘那么抠门,就把二百里银子都给了蒋二娘统管。
哪晓得蒋二娘出门买肉,还是雷打不动只买一斤。
除此之外,贺静在庄园读书的时候,原时安单独来了一趟,送来绸缎玉器,另有一百两金子。
谢青鹤认为此礼太重。
原时安向他行了大礼,说:若非先生提醒,弟子尚在醉生梦死中。
显然谢青鹤警醒他的不止是重拾书法一事,这是给他把人生态度都端正了一番。
谢青鹤才点头收了他的礼。原时安告辞之后,谢青鹤把这一百两金子给了舒景,吩咐说:二姐姐抠门。你把钱收着,时常去外边买些肉菜,不使我等吃糠咽菜、面黄肌瘦。
气得蒋二娘怒道:哪里就叫你吃糠咽菜了?!一顿饭吃半斤肉,宰相阁老都没你能吃!
一百两金子自然是笔巨款,蒋二娘出生出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谢青鹤眼也不眨地给了一个下人,蒋二娘心痛之余也很想不通。然而,舒景是谢青鹤的小厮,就是谢青鹤的钱包,蒋二娘也不好去要这个钱,只偷着告诫舒景:你可要记好账,我要查的。
舒景听了没吭气。他知道蒋二娘是不放心自己,可是,这账是那么好查的么?
他收着钱必然不可能自己胡乱花用,任何支出都得谢青鹤点头。也就是说,谢青鹤买什么花什么都在他这本账上。蒋二娘说要查账,明着是查他,顺带就把谢青鹤的账也查了。
当家作主的明显就是谢青鹤,只有他查别人的账,谁敢去查他的账?
若是从前侯府大宅里生活,绝没有蒋二娘这样没眼力的蠢姑娘,如今在平门小户为奴,舒景也有点头疼。他日蒋二娘不依不饶非要查账,给查是不行,不给查也不行,那是只有找主人裁决?
想起新主人那双宛如静水深流的眼眸,舒景就想找个硬石板磕一个。
他是真的怵。
有原时安这个财大气粗的弟子常来常往,家里几乎每天都在添置新东西。
家里的屏风、坐席、桌案、板凳,乃至于堂屋里的坐榻、条案、香炉、窗板、门帘、帐幕,喝水的茶杯、吃饭的碗、装果子的浅盘,炉里烧的香料,洗澡用的澡豆,擦手用的香膏但凡是用得到、看得见的东西,原时安想起来就让下人往家里搬。
谢青鹤上午才说要养一缸鱼,下午就有人抬着鱼缸进门,上浮着睡莲,下游着金鱼,说是直接从原公子住处搬来的。
每回来家里上课,难免要蹭上一顿饭。老是空着来吃,贺静和庄彤也不好意思,要么到饭点去酒楼叫来一桌席面,要么带着活鱼肥鸡半扇猪一只羊平时蒋二娘也就是买点小青菜,厨房里的剩菜还老也吃不完,逼得蒋二娘不得不拼命炖肉蒸肉,只怕送来的肉菜都腐坏了。
这一来家里生活水准直线上升,连带着舒景都吃得胖了起来,脸颊不再凹陷,显出俊朗丰神。
这日舒景照例来送凉茶,贺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问道:先生,你家这个下人也长得好样貌,只不知道这腿是怎么了?您也治不好么?
他早就知道先生家里有个瘸子随从。只是从前舒景削瘦干瘪,看着不怎么起眼,贺静也没在意。这会儿舒景吃好喝好休息好,恢复健康之后,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趁着那条瘸腿就很扎眼。
这时候,距离谢青鹤安家小院已经有两个月了。
庄彤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活蹦乱跳身体倍儿棒。他要在庄园授课,隔三差五才来家里一趟。
贺静和原时安就不一样了,谢青鹤让他俩隔日来上课,刚开始也是老老实实隔一天来一回,混得熟悉了之后,知道谢青鹤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俩又喜欢听谢青鹤讲四书五经,干脆就约好了每天都来蹭课反正西厢的屋子都腾给他俩了,累了就躺原时安送来的榻上睡一觉,醒了自己玩。
贺静有脚臭的毛病,谢青鹤受不了他的臭脚,写了方子叫他吃了几顿,又拿药水泡脚,没几天就恢复了健康,两只脚丫子白白嫩嫩,没有任何味道。见疗效如此之好,原时安就吭哧吭哧找来小声哀告,说自己有痔疮。谢青鹤也给他写了方子,用了栓剂,半个月下来也好得差不多了。
在贺静看来,蒋先生就是神医,哪有蒋先生治不好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