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6)

  韩琳手握兵权,伏传一直以来都是韩琳谋主的身份打辅助,聊到今天的地步,韩琳暗示的也是韩家夺得天下之后,韩珠文为东宫,会不会善待功臣伏传的事情。
  伏传没有戳破他的妄想,也没有附和他的远大前程,吃了一瓣核桃,说:何时启程?
  韩琳手里的小铜锤敲得咯嘣咯嘣响:瓦郎在宫中与皇帝相处得极好。前儿我才收到消息,说皇帝夜幸朝晖台,撞见宫中宿卫玩忽职守、脱岗瞌睡,翌日瓦郎进宫授课,皇帝问计,瓦郎给皇帝出主意,说,玩忽职守么,要么贬,要么斩。中午瓦郎还没出宫,皇帝就把昨夜几个打瞌睡的宫卫砍了脑袋
  伏传接过他手里的小铜锤,猛地朝他手掌敲了下去。
  唬得韩琳连忙抽手,见伏传作势还要敲他,吓得一溜烟爬上窗户:你干什么?
  伏传才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核桃,轻松砸开,剥出果肉,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告歪状!那几个被砍头的宫卫尽数脱岗,不是站着打瞌睡,是备好了铺褥在朝晖台御殿里睡觉。不止有睡觉的,还有喝酒吃肉的,聚众赌博的。皇帝是没有半夜去朝晖台的道理,他就是故意去抓人他抓不得么?
  韩琳悻悻地说:这事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玩忽职守的宫卫多了,单单抓我的人?
  邓太后曾经说过,宫卫总共八位将军,三人出身河阳党人,四人出自粱安侯府如今都将韩琳视为靠山,另外一个才是邓太后的人。抓人抓到韩琳头上概率最大,可韩琳绝不会这么想。
  朝晖台是个赏日出的地方,幼帝半夜不睡觉,带人去朝晖台瞎逛,不是预谋谁肯相信?
  就你的人才敢这么狂妄。被皇帝抓了个现形,还敢嬉皮笑脸说此事寻常,值宫辛苦,所以将军体恤下情准许宫卫在御殿里打地铺。蒲仲轩第二天就进宫请罪,李峤在做什么?他带着老婆去大光明寺上香求子去了!你既然知道我大师兄隔日就要去见皇帝,还不叫底下人收敛些么?!伏传怒道。
  韩琳干脆在窗台上坐下,说:人都叫瓦郎杀了,我可曾说些什么?
  伏传哼了一声,说:你如今不是在叨叨?
  瓦郎只管给皇帝撑腰,将我麾下肆意斩杀。这时候我敢出京?不怕回不来?韩琳问道。
  这就是故意找茬了。早在粱安侯韩漱石逼宫之时,韩家在内外的布局就已完成。当时韩漱石在京,韩琳在外。韩琳在南郡两年经营频繁,运作入京之后,迫韩漱石下野,也没有合兵一处,而是安排韩家子弟驻兵边郡,两线合围。
  不管伏传还是谢青鹤,都只有斩首之力,绝无携势碾压之功。幼帝就更不必提了,屁都没有。
  要说谢青鹤扶持幼帝,马上就把韩琳逼得无法回京,这是根本就不现实的幼稚做法。韩家并非韩琳一人,就算谢青鹤把韩家上下都杀光了,韩家麾下兵马也只会四分五裂,变成无数个小军阀,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尽数变成朝廷、幼帝的兵马。
  我大师兄进宫还不到两个月,皇帝手底下就几个宫监奴婢,谁能让你回不来?伏传反问。
  韩琳坐在窗台上玩自己的衣带,看着伏传,不笑不语。
  我与你说实话。伏传放下小铜锤,擦了擦手。
  韩琳竖起耳朵。
  你下来坐着不行?伏传问道。
  韩琳嬉笑道:你不拿锤子砸我,我才过来。
  伏传快要被他烦死了,说道:我曾说过,因你院子里燕湖石的事,大师兄对你深为不满。他认为皇帝年少质柔,若循循引导,或有仁君之资。但是!
  韩琳赤脚走回榻上,坐在伏传对面,认真听着。
  他若亲近世家,未来如何就不好说了。伏传说。
  伏传对河阳党人没有太多好感,韩琳隐隐知晓,所以韩琳去剿贼,顺便打小世家的秋风,伏传鞍前马后为他谋划运作,二人在这一点上是有默契的。但是,后来因韩琳故意鸩杀幼帝一事,伏传倒戈笼络阆绘等人,又让韩琳不那么确定他的动机了。
  韩琳之所以不肯离京,实在是内忧外患不敢走。
  谢青鹤已摆明了车马要亲近幼帝,京中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兴风作浪。幼帝是没有任何兵马势力,可河阳党人不一样!他们在京中没有兵马,在外郡的实力却非常雄浑,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伏传嘴上说支持他,韩琳也没感觉到任何被支持的地方。大郎在他家后院盯着,宫卫被谢青鹤砍了,伏传一声儿都没吭,假装没这回事,只管来催他出京他不拿着确切的好处,岂敢深信?
  伏传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但是,只有一条,伏传对他说的全都是真话。
  韩琳马上就意识到宫卫事件的微妙之处。
  八个宫卫将军,四个是他的人,三个是河阳世家的人。
  幼帝抓的是他的人,杀的也是他的人。换句话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幼帝亲近河阳党人?
  韩琳知道,瓦郎这人看似温和好说话,对自己还有几次救命之恩,其实极不易讨好。旁人都能用钱财权势美色收买,连伏传都可以用旧情动摇,唯独瓦郎,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贿赂他。
  伏传终于对他泄露了天机。那就是瓦郎最在意什么,最忌惮厌恶什么。
  下月启程。韩琳拢了拢披肩的衣裳,半个月前就定好了行程。
  伏传徒手捏开一个核桃,分了韩琳半个桃仁,说:宫卫将军空置一人。
  韩琳瞥他一眼:你想要?
  伏传点头:我不要,大师兄也想要。你当然也可以不给。
  韩琳思索片刻,说:你手底下有几个人?想保荐谁去?
  宋未。伏传说。
  韩琳以为伏传会安排大郎或是二郎入宫,哪晓得伏传居然要举荐宋未。宋未是他俩在南郡收留的孤儿之一,当时是半大小子,留在伏传身边养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换句话说,宋未不单独是伏传的人,他与韩琳也有旧。
  韩琳点头:可以。
  事情谈妥,伏传也不耽搁:我回去了。
  韩琳想留他:都这时候了,在我这儿吃了午饭再走?
  伏传已经下榻蹬鞋去得远了,背身摇摇手:明儿见。
  谢青鹤在家已经做好了午饭。根据伏传的强烈要求,一桌八个菜已经减量到三菜一汤。伏传回家换好衣服就往饭厅跑,看见已经上桌的饭菜,先腻进谢青鹤怀里抱一抱:大师兄。
  好了。谢青鹤也习惯了他的拥抱。每回下厨,伏传都要抱他,不抱不能显出小师弟的感动。
  我觉得大师兄也不必常常下厨。此贱役本该我服侍大师兄才对。伏传站着伺候汤水,又替谢青鹤盛了饭,才美滋滋地在谢青鹤身边坐下,偶一为之我是很欢喜感动,老这样我觉得不好。
  你这腰都圆了一圈。谢青鹤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口是心非。
  伏传就不吭气了,埋头吃饭。
  谢青鹤也不是每天都给伏传做饭,去宫里给幼帝授课的那一日是不做饭的。闲暇在家,若伏传也不外出视事,二人多半会一起说话散步,谢青鹤也不会撇下伏传去下厨。
  只有谢青鹤在家休息,伏传出门谈事情、办事情,他孤身无聊才会去厨房。
  饶是如此,伏传还是次次都要劝说阻止。一边美滋滋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劝阻。谢青鹤很体谅伏传的心思,不过,这件事他自己乐意,伏传也非常高兴,对他来说也不费功夫,何乐不为呢?
  都说吃人嘴短。谢青鹤觉得,每回吃了自己亲手做的饭,小师弟都会变得特别软,特别甜。
  谢青鹤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如今他与伏传寝起的院子,只有仆人每日定时来洒扫整理,其余时候都没有外人进出。伏传吃了几口饭,随口跟他说起今日去韩琳府上的详情。
  他对昨日宫中之事颇有微词,不过,去华安剿贼的事并未耽误,下个月就会启程。伏传说。
  韩琳说这事早就安排好了肯定不是撒谎。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万大军下个月就要开拔,临时预备绝不可能。所以,他今日跟伏传使性子说不敢离京,完全是对昨日之事不满抗议。
  伏传撕扯了一只鸭腿,把皮撩了下来,说:他还盼着大师兄今日与我一起去他家里呢。我独自下车,他往后看了好几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在宫里杀了他的人,居然不去给他解释。
  谢青鹤将碗往前推了一点。
  伏传马上把撩下的鸭皮放在他碗里,继续说:我让韩琳把空出来的宫卫将军位置留给我了。
  你要这个位置做什么?谢青鹤不解。
  我若不要,皇帝要不要?阆泽莘要不要?韩琳肯让给他们吗?伏传反问,这时候还是沉稳些比较好。皇帝年纪还小,我也不想把韩琳逼急了。
  谢青鹤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
  我听韩琳说,田贵太妃以皇帝成年已久的理由去见邓太后,请求为皇帝册立皇后,选妃充实后宫。邓太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招待田贵太妃吃酒,自己先吃醉了伏传说。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所以皇帝半夜跑去抓了李峤的人。
  邓太后不想让幼帝大婚,是对幼帝的保全。皇帝才刚满十二岁,一来年纪不算大,并没有迫切成婚生子的需求,二来皇后的宝座势必是一种政治资源,立谁不立谁,皇帝根本做不了主。
  田贵太妃代表河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会将自家的女儿嫁入后宫,韩琳又怎么会轻易答应?
  可是,皇帝立后,乃是帝王家事。只要邓太后点头,臣下凭什么阻止?韩琳想要阻止,就是以下克上,以臣欺君。谢青鹤如今隐有幼帝靠山的风度,韩琳欺负到幼帝头上,谢青鹤不出手相助?
  所以,田贵太妃奏请立后之事,重点根本不是立后,而是想挑拨韩琳与谢青鹤撕逼。
  邓太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就更不会跟着田贵太妃瞎搅和了。她被谢青鹤撵进宫中吃了偌大的亏,好端端一张王牌都被谢青鹤收走了,如今幼帝跟着谢青鹤认真读书明理,只等幼帝好端端地长大比什么都强,哪可能帮着田贵太妃去撕幼帝的保护伞?
  田贵太妃的计划落空,邓太后不动如山,幼帝却害怕得罪了河阳党人,选择对韩琳下手。
  这也是幼帝对谢青鹤的一种试探。
  你是一副扶持朕的姿态,可你究竟会用多大的力气来扶持朕?
  谢青鹤支持幼帝处置玩忽职守的宫卫,幼帝就真的把人砍了,韩琳自然很生气。
  若是以权谋纷争的层面来看,韩琳完全是无辜无害被田贵太妃和幼帝照面一掌,谢青鹤若想相安无事,就该跟着伏传一起,去韩琳府上对他解释杀宫卫之事,彼此才好重修旧好。
  偏偏谢青鹤不按常理出牌。
  李峤纵容下属宫卫玩忽职守,还准许宫卫去御殿里边打地铺睡觉、吃喝玩乐、聚众赌博,此大不敬罪,不杀他是皇帝优容仁慈,杀他也完全没毛病。《赵律》写得明明白白,我跟你解释个鬼?
  伏传吃完了半只鸭子,拿毛巾擦擦手,说:等韩琳从华安回来,才是头痛的时候。
  这些年韩琳是借着剿贼的名义四处征战,周边郡县的小世家都被他啃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实力雄健的大世家。有大世家盘踞的郡县,乱贼也打不进去。华安郡是目前唯一还有大规模叛军作乱的地方,一旦剿贼结束,韩琳还有什么名义继续打下去?
  回来再说吧。谢青鹤喝了半碗汤,下午还出去么?
  伏传点头:萧宝卷约我去打马球。应该是调查到宇文彪丽那事了,我要去看看。他忍不住看谢青鹤,大师兄,一起么?
  这话问得就很不诚心实意了。
  谢青鹤与伏传关上门是一家人,出门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利益和势力,不可能同进同出。
  我在家写几个字,你自己去吧。谢青鹤果不其然拒绝了。
  伏传又埋头吃了一阵儿,突然问:大师兄,你跟我交个底,宫里那位究竟如何?
  光看幼帝半夜抓宫卫,故意利用谢青鹤动韩琳势力一事,伏传多少有些不痛快。幼帝既有向田贵太妃示好的意思,又故意试探利用谢青鹤,哪一点都让伏传厌恶如果谢青鹤喜欢幼帝,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师兄喜欢的人,伏传都会喜欢。
  谢青鹤想了想,说:再看看吧。
  田贵太妃很会笼络人心,常常对幼帝嘘寒问暖,幼帝偏心她很正常。韩家则是从粱安侯韩漱石开始就掳劫囚禁幼帝,将幼帝肆意支使,连带着有韩家撑腰的帝师、宫卫都常常欺负幼帝的奴婢。
  这种情况下,幼帝的选择没什么参考意义,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午饭之后,伏传小睡片刻。与谢青鹤缠绵一番,待烈日微斜,才出门赴约。
  说是去打马球,实则连马都没见着,在茶寮里说了几句话,见了几个萧宝卷带来的证人,伏传就点头回家了。谢青鹤坐在树荫下写字喝茶,伏传嫌门外暑气太重,将外袍一脱,一头扎进了池子。
  谢青鹤吃了一惊:那是荷池!
  荷池养藕,底下都是淤泥。
  伏传攀在池边,说:我踩着水呢,没踩泥。
  谢青鹤无奈地说: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至于受了暑气吧?
  暑气不恼人,心里恼火才恼人。我今日去见萧宝卷,他说,他家那背景一波三折层层叠叠的暗桩,终于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人。大师兄猜猜,是谁?伏传问道。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说:是谁?
  卫夫人。伏传说。
  谢青鹤若有所思。
  这鬼扯的说辞!卫夫人若能往王孃身边安插宇文彪丽这样身份的暗桩,她会蠢到给印夫人喂药么?不怪伏传生气,萧家打两个月前就言之凿凿,说马上抓到差使宇文彪丽的幕后主使了,一次次给伏传假消息,调查到的目标越来越可笑。
  未必都是鬼扯。他指卫夫人,可有证据?谢青鹤问。
  都是旁证,且都是说得模棱两可的证人。说看见卫府下人假扮成萧家令使与宇文彪丽见面,可假扮成萧家令使的卫府下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目睹此事的油茶摊子小贩。又带来一个人,说他是那卫府下人的表亲,亲眼目睹韩府下人杀了他的表妹灭口。至于那杀人灭口的韩府下人,反正萧家是找不到了,萧宝卷认定是被韩家毁尸灭迹了伏传在马球场听这说辞时都想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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