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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155节

  李世民摇摇头:“就是带来的家生子,也不见得靠得住。这座小楼,就你我能入。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踏足一步。”
  长孙无忌微微讶然:“你的起居……”
  李世民哈哈一笑,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有手有脚,自小也跟着阿爹在军中打熬筋骨,什么事情都是自家来,难得一次身边没伺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心中微微有点难受。李家三子,被迫得身边连一个伺候人都不敢用,纵然有李渊镇着,李家之人夺嫡之争,也半点不比别家差!
  长孙无忌不愿深想下去,问起另一个话题:“对王家如何看?”
  李世民轻蔑一笑:“王家子弟……善阳此间,北有刘武周和突厥,南则我三千河东兵已经入郡中,族中子弟,王仲通以降,这场饮宴倒是安排得略有洛阳长安气象……”
  长孙无忌又问:“王郡公呢?”
  李世民稍稍沉默一下,举手指向城外,划了一个圈:“一路过来,看到多少饿殍?城外那些难民营地,更是惨不堪言。待民如此,民心如何能归附?天下群雄争竞,马邑应该算是王郡公起家根本之地了,此间百姓,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中,只以为有马邑鹰扬府强兵就已经足够!而昨夜座中,除了王家子弟,看到一个郡中外姓英俊人物了么?王郡公偌大声名,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世民目光闪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若金铁相交:“既然至此,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晋阳城那些人物看看!”
  长孙无忌肃然颔首,李世民虽然一路不曾说过什么。但胸中始终怀着一股不服输之气。而这股气,也正是长孙无忌所喜闻乐见!
  李世民语声放低:“联络城中心向河东之人,让他们尽量探知云中消息,看看刘武周将如何举动……”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看了李世民一眼,陇西李家祖传的方面这个时候还显得瘦削,不那么厚重。比不得李渊,往那儿一站,就是所有人的倚靠,什么样的局面,有了李渊,大家都觉得有若泰山之安。可这锐气,却只怕是李渊年轻时候也比不上!
  这世上,只怕也难有人能比得上了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南下(四十八)
  王仁恭居停之所,离设宴之所就在一处建筑之中。坐在自己最喜爱的二层小楼之上,甚或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酒宴的欢饮场面。
  不过昨天一夜,王仁恭都未曾停留在自己最喜爱的那个二层小楼过夜。而是回到了书房之中。
  丝竹欢笑之声越墙而来,盘旋夜空。王仁恭也似睡非睡,多少心思,一时间涌上心头。
  世家少年,五陵走马。年少成名,气雄万夫。出身既然如此高贵,身后站着的又是大隋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王仁恭从来以为,自己将行的是卫霍事业,封狼居胥,甚或将苏武曾经牧羊的北海,全部收入版图,周边诸夷,将全都望着大隋的旗帜,望着他的旗帜宾服!
  那时真的是年少轻狂啊,在自家庄园,在朝堂寺院。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世家子弟攘臂议论,譬划指点到底是先开西域,还是先北征塞外。若是有人说愿提兵先去平高丽,那是要被一众世家子弟嘲笑的。
  那时欢宴,真的是一时俊彦群集,外间那些子弟和李家二郎的饮宴,比之差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要知道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当年都中饮宴,连开皇天子偶尔都会亲临,陪着他们一起欢饮。越国公,废太子,后来的大业天子,都常常是座中之客!
  那是一个黄金般色彩的岁月,对他们是,对大隋也是。
  但忽忽然间。
  大家都老了。
  大隋已经成了一个随时会消亡的虚影,似乎轻声咳嗽一下,就要震碎不见。
  那些记忆中曾经鲜活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是记得,有些人死在高丽,有些人死于杨玄感之乱,还有些人死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当中。还有些人的面孔,变得和自己一样皱纹丛生,皮肤松弛,老景已至。
  但这些仅存的面孔,原来那些少年轻狂的眼睛,这个时候,熊熊燃动,只剩下野心。
  什么大隋卫霍,什么四夷宾服,早就成了少年时候的一个笑话。每个人现在盯着的,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都是想化家为国!
  在丝竹声中,王仁恭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去一会儿。在睡梦之中,就看见了开皇天子的身影。
  他一身绛红色行装,戴着平天冠,站在高台之上。而他们这些硕果仅存的当年为开皇天子所看好的世家子弟,都白发苍苍,拜倒在高台之下!
  开皇天子转身过来,如鹰隼一般俯视着他们,拔出天子佩剑,遥遥指向他们。
  这位天子的眼神之中,全是狂怒。天边乌云堆积,闪电如龙。开皇天子的咆哮之声,就被雷声掩盖。
  但王仁恭,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开皇天子的呼喊之声!
  “朕的太子呢!朕的大隋呢!”
  在开皇天子身边,转出两人,一个就是那个曾经被举国寄予厚望的太子,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而扶持着他的,是一名全身黑甲的年轻将领,修眉俊目,英挺无伦,他也同样衣甲破碎,鲜血淋淋。一手扶持着太子,而一手单持马槊,指向他们!
  在下一刻,这年轻将领,扬起马槊,向着他们飞掷而出!
  王仁恭一声惨叫,就这样从梦中惊醒,以少年般的敏捷挺腰而起,坐在榻上!
  留在室内服侍的几名婢女也被吓得发出低低的惊呼,忙乱的上前就要照应不知道被什么魇着了的王仁恭,王仁恭却是一声大吼:“都滚出去!”
  训练有素的世家婢女,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敛衽行礼之后,以无可挑剔的姿态鱼贯退出。
  而王仁恭在榻上捂住自己的脸,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们,都是终结这个大隋气运的凶手……
  这个可以充当休憩之所的书房之内,只能听见王仁恭低低的呼吸之声,还有鲸脂加龙涎香,在王家齐地滨海庄园制备出来的巨蜡,所发出的烛花噼啪爆裂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家内祝,也就是这个郡府内宅的大管家在门外低低通传:“郡公,王则来见。”
  王仁恭终于放下一直捂着脸的双手,又是满脸刚愎之色。也不扬声,只是用枕边铁如意轻轻一击榻侧。
  在下一刻,王则已经掀帘而入。
  这位王仁恭的侄儿,最近极得王仁恭看重重用。连王仲通回返善阳之后,都已经发现。很是给了一点冷脸于王则看。昨日饮宴之上,王则也陪了一会儿,就随王仁恭一起离开,不然王仲通说不定就要爆发,当场在宴会上给王则难看!
  但世子如此态度,王则仍然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出现在王仁恭面前,仍然是那副恭谨干练的形容。
  王仁恭坐在榻上,移身而下,王则自然而然的趋身向前,单膝跪地,为王仁恭穿上鞋履。
  王仁恭随口问道:“小孩子们饮宴结束了?”
  王则恭谨答话:“已然结束,李家二郎已然回返馆驿,侄儿安排王家护卫护送,并在馆驿值守。不过李家二郎的妻兄长孙,将王家护卫都赶出了馆驿内院。”
  王仁恭哈哈一笑:“长孙啊,他父亲倒是旧识。这孩子小时候心眼就实在,有些认死理。这个时候还忠心耿耿的跟在李家二郎身边,对他们长孙家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王则帮王仁恭穿好鞋履,恭谨起身:“李家家将进出频繁,说是要采买二郎在善阳所用器物。侄儿都遣人盯着了,想必是想联络城中想投靠李家的那些人物。”
  王仁恭淡淡一笑,摆手道:“随他们去!真以为在善阳就能翻天了?要是他爹来,某还要忌惮三分,两个毛头小子就想打某的主意,只能说是初生牛犊了……”
  王则默然点头。
  王仁恭起身走动几步,神情略微有点黯然:“……这位唐国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当年,也是有交情在的……”
  再一转身,这点对旧日怀念的温情就全都消失不见,王仁恭满脸,已经是狠厉之色。
  “既然这位唐国公,想趁机打我马邑主意,而他这个儿子,又冒冒失失入了善阳。某就替唐国公,消了他们家的夺嫡隐患也罢!但愿这位老友,不要怪罪于某!”
  第三百四十章 南下(四十九)
  晋阳城中,刘文静府邸之中。
  刘文静正在床榻之上,睡得香甜。
  刘文静曾为晋阳令,原来居停,自然是晋阳城中最为豪奢的所在。当年在唐国公未曾入晋阳时,刘文静还很以此为自得。
  不过当唐国公入晋阳,主政河东方面,大量世家子弟追随从龙而来之后。刘文静就将自己府邸让出。唐国公也转而将刘文静原来府邸赐给了自己四子元吉。
  而真正大世家子弟,对城中这些府邸,也从来不大上心。世家真正豪奢居所,从来都是在城外,封山林水泽,连成一片,在其间建设庄园。庄园围以城墙,数百家将家兵拱卫,数百奴婢奔走,庄园之中,还有上千奴口。或者耕种,或者为匠人,或者行猎烧炭。所有一切,都是自给自足,为一家服役而已。而这样庄园,但凡大的世家,遍布国中,何止数十?
  元吉就从来未曾将刘文静当初很是自得的城中府邸放在心中,或者在城外营建的庄园中居停,或者就到晋阳宫中和大哥一起,除非李渊有召,不然难得在城中歇宿。
  而刘文静搬到这个狭窄了许多,陈旧了许多的府邸当中,本来还稍稍有些不平。看到元吉这般,也就明白了原来自己那点自得有多可笑,区区一个宅邸又算得了什么,也明白了自己与大族世家,到底差得有多远!
  刘文静也就安然居于这个颇为有些破旧狭窄的府邸当中,而向上之心,更加高昂!
  所以他才有以晋阳令身份,行用间事深入马邑,直抵云中,联络刘武周的举动。这般疯狂,岂是那些从龙追随而来的大族世家子弟敢于去做的!
  而因为走了这么一遭,对马邑郡的风物人情各方势力有了切身体会,刘文静除了还在晋阳令位置之上征发粮秣民夫,筹备大军西进长安事宜,并日常佐赞军机事物之外,又承担起了新的责任。
  唐国公李渊,自然是高高居于这个势力的顶峰。但唐国公的性子,向来是只管重事,疏于细务。一应琐事,现在都交给世子建成料理。建成那里汇总完了,再禀报给唐国公,由唐国公做最后决断。
  而马邑方向的军情,向来是唐国公需要关注的重要一翼。从马邑传递而来的军情,也要先到建成那里过一手。但凡军情到来,不能事无巨细的就上交给唐国公,必须要有人进行汇总,分析,判断,去芜存精,这才能禀报上官。而上官垂询,马上也就要有筹划好的应对方略,以供上官做出决断。这就是幕僚要起到的作用,现下唐国公,几乎就是将幕府之责,都交给世子建成,而建成也将各方面的幕僚佐赞之责,分给了各个亲信。而刘文静,所负责的就是马邑方面。
  唐国公举兵在即,各处军情如潮一般涌来,不仅在衙寺中当值要随时接收这些军情,就算下值回返府邸,只要有各处紧急军情到来,这些幕僚也是随到随收,不得有丝毫耽搁。
  这么些天下来,每日各种军情事物繁重无比,饶是刘文静精力过人,一旦回到自己歇宿之处,也累得倒头就呼呼大睡。
  不仅刘文静如此,现下整个唐国公团体,只要是承担有责任之人,谁不是忙碌得如风车一般团团转?如此繁重的事物,让不少人干脆就想,也别管什么各项事宜都准备至周到妥帖,就这样发兵也罢!总好过在这晋阳城中,大家生生被这忙不完的事情给累死!
  正在刘文静睡得香甜之际,就听见自家床帐之外传来低低的声音:“大郎,大郎!”
  刘文静悚然惊醒,手一伸就摸着了一直藏在枕边的短匕。但转瞬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家老奴的声音。松开匕首一下翻身而起,帐外老奴举着一个加护笼防风吹的烛台,在室内映出一团黄澄澄的幽光。
  见刘文静起身,这些年来一直服侍刘文静的老奴掀开帐子,刘文静已经急急将脚挪下床,放在踏板上,挥手不让老奴帮他穿鞋履,一边自家动手,一边问道:“可是又有马邑军情来了?”
  这老奴,是当年在刘文静父亲手里就使出来了,陪着刘家多少年,等于就是刘家的长辈,这些时日也陪着刘文静熬得眼圈发青。嘟囔道:“那张四郎赶回来,一个囫囵觉都不让大郎睡踏实,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就这么熬干了,我怎么和老家主交代?”
  一听是张四郎赶回来了,刘文静再不听老奴的絮絮叨叨,穿好鞋履披衣而起,大步朝着外间走去。那老奴举着烛台,踉踉跄跄的跟在身后,只是还在招呼:“大郎,夜色黑,小心脚下!”
  刘文静现下宅邸狭隘,规矩却丝毫不减。不是家生之人,不能入内院半步。刘文静就这样一直到了内院门口,两个值守内院关防的家奴这才打开门来。
  内院门外,张四郎一身冰霜,背着一个皮筒,正在门外等候。看着刘文静大步而出,张四郎忙不迭的深深行礼下去。
  这位当年马邑郡的贩马大豪,不知道是多少现今马邑郡的轻侠少年的前辈。因为马邑郡太小,所以到了河东另博出一片天,结果困顿此间,直到被刘文静雇为向导。马邑一行,因为精明强干办事妥帖,又被刘文静收入府中,并给了一个六军鹰扬府的小军官身份,算是有了正经出身,现下被刘文静派为专门往来传递马邑郡方面军情,这些时日,更是加倍勤谨。
  刘文静随意一摆手,示意张四郎起身。张四郎不做声的将皮筒递上,刘文静接过,看看蜜蜡封泥完好无损,一下破开,取出皮筒内的帛书。
  老家奴不声不响的将烛台递上,自家带着其他人等退开几步。刘文静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拿着帛书,飞快的扫了几眼,神色一变,大声下令:“备马!”
  在这府邸当中,刘文静治家犹若治军,一声令下,早有人牵来刘文静的坐骑,数名家奴也悬刀配弓,在府门外等候。接着外院大门敞开,刘文静带着张四郎已然匆匆而出,汇合那些护卫家奴之后,踏破夜中寂静,直向城外晋阳宫建成驻节所在而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南下(五十)
  夜色之中,晋阳城墙巍峨高耸,尽显北方雄城气象。
  如此时势,晋阳城防也关防紧密。不仅城墙上有值守巡逻的军士,城内城外,城门处都设了营寨卡栅,驻有精锐,严防死守。
  到了夜间,城内城外,都有逻骑巡守,有违反值夜宵禁之人,从来都是就地拿下,再无宽赦。
  夜色中,刘文静一行人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直向城门外而去。几名家奴护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其中一名家奴背着的背旗。
  背旗简陋,并没有刘文静本官晋阳令的仪仗堂皇。却是鹰扬府中参赞军机幕僚的认旗。现在晋阳城内外,皆以军法治之。这背旗才能让刘文静再这夜间,通行无阻!
  沿途寂静无声,民间灯火不见。往来只有守在卡栅处全副武装的六军鹰扬兵,还有巡视值守的六军骁骑。见到刘文静一行的背旗,全都无声退避。
  刘文静也不搭理他们,直向北门方向而去。眼见到得北门,就听见一阵喧嚣之声。城门处更是灯火通明。刘文静终于讶然,对身边人道:“去看看,夜间城门如此,谁人负责关防?”
  身边家奴答应一声,就要前往,这个时候张四郎却轻声道:“是独孤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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