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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23节

  “四郎,你昨日,在琼林宴吧?可做了探花郎?”
  姚欢试探着问。
  曾纬讪讪道:“我这年纪,怎会?今岁这榜进士里,有一位才十七岁,是个外乡考生,比当年十九岁中进士的寇莱公寇准还小。探花郎自是由他担任。”
  宋代科考中,“探花”不是指状元、榜眼下的第三名,而是指同一榜中年纪最小的进士。琼林宴上,探花郎负责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宜。
  只听曾纬又道:“莫看那探花郎年幼,酒量却着实了得,去相公们跟前敬酒时,人家一口口抿,他一杯杯地饮,父亲见了都赞叹不已,直道,当初在环庆路时,边军里的武将,都没这小小探花郎能喝。”
  姚欢细品,哦,曾布也去琼林宴了。
  听曾纬那宁和里透着一丝儿亲昵打趣的口气,这对父子似乎并未因这篇策论而有所龃龉?
  姚欢于是顺水推舟地又问:“南丰曾氏乃耕读世家,这回你不仅登榜,名次还这般耀目,枢相和魏夫人颇称心如意吧?”
  曾纬的面色仍是放松的,还泛起几分兴奋:“正是要与你说,过几日休沐,父亲在府里设家宴,庆贺我进士及第。这回你可逃不脱了。”
  见姚欢又露了迟疑推却的眼神,曾纬一语点穿她的顾虑:“你嫌弃我大嫂,不愿与她照面,对不?放心,老家来报,她母亲病重,她带着那荣嫲嫲回临川王家去了。”
  又体贴道:“若还觉得有所不便,请姨母同来?”
  姚欢道:“天气暖了,姨母忙煞,不去了吧。”
  曾纬不免暗自冷笑一声。
  他知晓欢儿是什么意思。
  沈馥之瞧不上章惇和蔡京,跟那本来由蔡京提拔上来的前夫蔡学正,能琴瑟复鸣,听说也是因蔡学正不愿受蔡京摆布、拒绝让太学生写些吹捧蔡京政绩的马屁章。
  此番春考后,这位以旧党拥趸自居的姨母,怕是对自己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热络了。无妨,欢儿已在我身边,她如今又是个独立门户的,你姨母看我顺不顺眼,有甚打紧。
  曾纬终于不卖关子,直言道:“欢儿,这次家宴,父亲其实持了一番苦心。他还请了我表兄,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你怎能不去呢?”
  “啊?你怎不早说。枢相是从官家那里又得了胡豆榷货的新旨意,要交待王提举与我?”
  姚欢望着曾纬,现了思忖之意,“可惜邵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关,随军巡诊,我原还想着,将他的番商朋友往王提举那边引荐引荐若真能成,也有些润手之资酬谢他,算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姚欢因想着,既然曾纬表露过对于邵清的微妙心理,自己越是坦然地谈及邵清、且只关乎用银钱谢他救命之恩,四郎越能打消那份醋意了吧。
  曾纬今日听得她这话,胸中也确实云淡风轻。
  国子监的郑学监,做学问不灵光,做官可是个内行,听自己提了个话头,就将那姓邵的小子举荐到朝廷遣往陕西五路的医官名录中。
  有道是鞭长莫及,可算是能太平一阵儿。
  待得秋来冬至,欢儿已是曾府四房的大娘子了。
  第218章 家宴(中)
  这日休沐,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携上挑了又挑的两本古籍,往曾枢相的府邸来。
  江西南丰曾氏家族,累朝素有名望。到如今,曾家在京城官阶最高的文臣,自然要数都知枢密院的曾布。
  而算算与曾布亲缘关系最密的朝官京官,有一老一小两人。
  老的,是林希。
  曾布兄长曾巩的儿子,也就是曾布的亲侄儿,娶了林希的女儿。
  因此曾布与林希,算得同辈份的姻亲。
  然而,虽一同在元佑年间被贬斥外放,又一同在官家赵煦亲政后起复回京做官,开封城官场都晓得,自绍圣二年的头上开始,曾枢相就和林舍人不对付了。
  林希乃由章惇提携回京,是章惇的“笔杆子”
  章惇为了追废宣仁太后、彻底清晰元佑臣子,授意林希在鞭尸司马光等人时,于诏书中阴带私货,使用“老奸擅国”之语,暗指宣仁太后。
  北宋的文人吧,吃素的多,眼瞎的少,岂会看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
  林希倒也有自知之明,起草完诏书后把笔一扔,叹道:“写出这样的东西,坏了我一生的名节呀。”
  即刻便有那宦场上善于搬弄是非的僚属,将林希这句自评,传给同情宣仁、不屑章惇的曾布听,曾布只笑笑不语。
  曾家在京城的另一门近亲,便是王斿。
  身为王安国的嫡长子、曾布的嫡亲外甥,又得舅舅引见给苏轼做了门生,王斿一直与舅舅的关系一直很好。
  此番登门,王斿更觉得自在——大表嫂回南方乡间去了。
  说起大表兄曾缇的正妻,这位同样出自临川王氏的大表嫂,王斿就头大。
  从前,王斿逢年过节,或者得了好书好字送来舅舅处求些指点,出于礼仪,也会同时去大表兄曾缇的院子里拜访、坐一会儿,闲扯几句京中官场公开且安全的新闻。
  大表嫂王氏,大约想到王斿同样来自临川王家,哪里将他当作小叔子,简直认作娘家的亲弟弟一般,大大咧咧地出来陪着说话也就罢了,说着说着,言语间便夹枪带棒,暗指丈夫曾缇宠妾灭妻。
  饶是王斿这般从户部到太府寺榷货务都能混得游刃有余的人,见了这位奇葩的“族姐加表嫂”也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就揣着礼貌而尴尬的微笑,遁了。
  今日,王斿由春风得意的表弟曾纬,引到舅舅曾枢相的院子正厅时,起来行礼的,只有先前陪着苏公来过榷货务的饭食行小娘子,姚氏。
  “咦,大表兄呢?”
  王斿回了姚欢的礼,又转头问曾纬。
  曾纬道:“西边又要动兵,大郎在京中调配物资忙得团团转,大早就又去了公廨。”
  “哦……”
  王斿心道,都说长兄如父,其实人心幽微,谁晓得呢。就算大表兄性子向来温和,又疼爱幼弟,但妻妾不和、独子疯癫,自己一把年纪、在仕途上也未能再有建树,只怕今日与其陪宴,还不如去衙门里做事自在些。
  王斿哪里清楚表弟会与表兄稀里糊涂收来的义女有情,他又当姚欢是跑码头的女掌柜,自己对她不必像对那些金闺女眷似的有所顾忌,一时也没想着言语矜持些,只打趣曾纬道:“哎呀表弟,方才进来得太急,我都没在门口仔细瞧瞧。”
  曾纬愕然:“表兄要看什么?”
  “我要看看,自你被官家亲点为殿试第三名后,府上的门槛可是教官媒娘子给踩断了?嘿,嘿嘿……”
  他那一串儿“嘿”字还没止音,曾布与夫人魏氏,已行到门外。
  “男儿自当先立业,后成家,当年我迎娶夫人时,已过了二十五岁。四郎如今还未得朝廷授官差遣,怎就能心有旁骛起来。”
  曾布边走边说,既嗔且慈的目光投向王斿:“我和你舅母都不急,你这做表兄的,催个什么呐。”
  王斿人精儿似的,察言观色,须臾间已确信,自己这身为相爷的老舅舅,与表弟之间并无异样。
  唔,所以那些散播飞语的不入流的小京官儿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篇用作敲门砖的策论而已,哪里就至于惹得父子反目了?
  说话间,众人入席,婢子们端着酒菜鱼贯而来。
  冷碟四道:红丝水晶脍,鲩鱼鲊,白切羊肉,芝麻拌波棱菜。
  王斿笑道:“今日来的路上,就一心想吃舅母做的这道红丝水晶脍呢。”
  姚欢闻言,亦往他所指的盘子看去。
  水晶脍,乃是将猪肉皮熬汤后冷却、凝成皮冻。
  但魏夫人,不仅不像京城其他名媛雅士那样排斥猪肉,而且对烹饪猪肉菜式的细节也特别讲究。
  她将嫩姜切丝,以红杏汁、盐、蜂蜜腌渍后,撒在模具中,再浇入肉皮汤,待肉汤凝固后脱模,红姜丝嵌于皮冻里,如琥珀般好看有趣。
  关键是一口咬下,嫩姜的微辛和杏子的酸甜,将肉皮冻最后一点猪骚味也驱走了,好比广州烧鸭里肥腴的部分沾上酸梅酱,口味上亦得以进一步改良升华。
  魏夫人听外甥奉承,淡淡一笑,点着那道鲩鱼鲊道:“斿哥儿,你莫做井底之蛙,尝尝欢儿带来的这道鱼腩鲊。她的手艺,可绝不只烘出你们说的胡豆子,那般简单。”
  姚欢立刻稍稍起身、向上座的魏夫人还礼致谢。
  王斿嘴里塞着美食,脑子可没停止转动。听来,魏夫人挺喜欢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干孙女儿,
  婢女又为席间众人盛汤羹。
  魏夫人道:“斿哥儿,今日这道汤羹,须记功在你名下。”
  王斿细瞧那道荠菜莲子黄鱼肚羹,笑问:“这是外甥正月后送来的莲子和黄鱼肚吧?”
  魏夫人点头:“福建路的建宁莲子,两浙路的温州鱼肚。要不是你孝顺又心细,府里岂能吃到那么新鲜的。”
  王斿供职于太府寺,全国各个州府路军,源源不断贡赋京师的好东西,什么见不到。
  他晓得自己这位舅母,常口口声声说着枢相提倡节俭,其实她自己,吃穿用度最是精益求精,旁的不说,用缂丝做大袍子的,开封城里有几人?食材亦是如此,连八珍之一的广肚都看不上,非要温州黄鱼肚。因而,平日里但凡得了好的南北货,他也会送些来曾府。
  姚欢喝了一口汤羹,觉得这方子真不错。
  她上辈子出差宁波,客户招待的“三黄汤”乃用新鲜黄鱼、咸腌的黄鱼鲞和发制的黄鱼肚熬成的汤,号称“一汤上桌,天下名菜皆失色”然而姚欢那时候带着朝圣的心情品尝了,觉得前几口确实鲜掉眉毛,但海货的味道太浓烈了些,这种滋味对于舌头的冲击,仿佛饱和度过高的色块对于人眼的冲击。
  而魏夫人这道羹,没有玩“海鲜叠叠乐”的方法论,而是用清香的荠菜末和甜丝丝的莲子碎粒,淡化了那种“胆固醇爆表”的感觉,令鱼肚羹平添几分山野幽篁和平湖秋月的复合口味。
  第219章 家宴(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家常的体己话儿也好,对于四郎等第的祝贺之辞也罢,王斿觉得,皆是说得足够酣热,便知趣地将侃侃而谈之势收了,准备听舅舅示下。
  毕竟,苏颂和姚欢,一个是曾家的老友,一个是曾家的干亲,还有个引荐番商的国子学邵医倌儿也是苏颂的门徒,榷货胡豆这件事,曾布不会随随便便就将官家点了头的指派,放手让给别的阁老染指吧?
  果然,曾布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斿儿,给姚娘子带胡豆的番客,怎么向你禀报商贾之路的?”
  王斿道:“晚辈细细问了,又着人去另一些大食香药商处核对,正巧前几日熙州送蕃子来,晚辈亲自去找熙河路的押送将军问了。这胡豆,目下看来,不仅可由舶主、纲首(海商头目的称呼)从广州和登州等处运来,实则也可走西边的陆路进来。”
  曾布此前曾做过西北军事重镇的经略使,对彼处十分熟悉,遂问道:“走陆路,过得了夏人这一关?”
  王斿道:“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夏人占了河西后,陆路确实一度阻塞。但就在去岁,于阗与黄头回纥又疏通了丝路南道与西蕃青唐的一段陆路。丝绸之路乃汉唐时就有,西域番商世代取道这一段商道,但凡此路稍有松动,舍海路而走陆路者不少。于阗、回纥亦遣使知会蕃子,打仗归打仗,分利归分利,那吐蕃蛮子们,哪里就是傻的……”
  他这么一说,不但曾布,姚欢也听明白了。
  莫说于阗这种小国,便是黄头回纥,到了这一代也很有自知之明了,早已断绝在军事力量上与北边的西夏、东边的大宋抗衡的野心。
  打,没什么好打的。那就赚钱呗。商队往来频繁了,抽过路费不说,客栈食铺越来越多,交给本国的商税也都进了国库或者统治者的私库,何乐而不为?
  就算唃斯罗吐蕃已经和大宋闹翻,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呐。
  吐蕃人大不了,一面跟着西夏人和大宋开仗、弘扬吐蕃民族主义,一面放开青唐道、抽番商辽商宋商的过税,嘴里说的都是主义,肚里想的都是生意,非常与时俱进了。
  “哦……”
  曾布听了王斿的陈说,思忖片刻,转向坐于下首的姚欢,和声温语道:“姚娘子,你今日也莫太拘束,既是内宅家宴,比在榷货务公廨中说话,总还是便宜不少。你有什么,尽可也问问表兄。”
  嗯?王斿心道,论辈分,这小娘子也应该唤我一声表叔吧,怎么成表兄了?跟着四郎喊?
  姚欢倒是不忸怩,以香药为例子,恭恭敬敬地向王斿问了海陆运的大致时间、过去几年中每年入舶或陆路入关的次数和地点、朝廷禁榷经营的模式等关键问题。
  “香药入舶的数量,我记得,熙宁年间,明州、杭州、广州三个市舶司所买的,就有三十五万四千四百斤。只是香药里头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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