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蔡班主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秦嫣选择卖掉这些头面,这些是翟家主将她送出翟府,送给她的。当时她与翟容之间有没有什么感情发展,翟家主应该也是为了翟家体面而泛泛然送出手的,应该不会具备什么其它的深意。而她又手头一文闲钱也没有,看陈师傅不能空手。这才选择将这些红宝石头面变卖了。秦嫣将这个事情解释给他听。
  翟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赎回来的宝石头面塞她手中:“以后缺钱问我拿,不许乱卖我家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错了。下回不管是郎君的,还是郎君家给的东西,我都要像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能拿去换钱。”她如今也皮厚了许多,知道跟他说话,只要有错了就做出乖巧的样子,认错就行了。
  他握着她的手,红宝石在她的皓腕上,显得红艳夺目。他问道:“若若,你的手指似乎变长了。”
  “是,我人也长高了。”秦嫣特别想长高。
  “是吗?”他看了看这座饭肆里,都是些贩夫农人,只顾着喝酒骂人,吃饭说笑,似乎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他这里。
  他这好几日都与柯白岑他们一道,蹲在夕照城的废墟之中,真是想念若若香甜的身子,和头发的味道。
  好想抱抱最最可爱的小若若……
  在他遇险时会冲上城头救他,在他受伤时,会守在他身边给他取暖……
  他说:“让我来看看,你长高了不曾?”
  秦嫣问道:“怎么看?”
  翟容扬起眉毛,一脸笑意,以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用力一带,将她的脸蛋向自己胸前一贴。
  秦嫣被压到窒息,整个脸都被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他的两只手抄住她的后背和后颈,热热地贴着。她忍不住想起张娘子说的,小郎君的手……烫得不得了……挣也挣不脱……
  翟容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有,还是很矮很小。”秦嫣不服气地用力伸脖子,将他的下颚顶高:“真的?没长高?”
  “这不,还在我的下巴下面,你觉得自己长高了吗?”翟容将她往下压,这下就抱得更紧了。
  秦嫣被他抱了一忽儿,见他似乎还不打算撒手,轻声提醒道:“师傅会看见的……”
  “陈师傅眼神不好,不怕。”他低声道,依然一手捏着她的手指,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这都坐着呢,哪里能这么量身高!量得准吗?开玩笑!”一直醉眼朦胧只顾吃喝,说话也着三不着四的陈应鹤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还补了一句,“我老头子是眼神不好,可是耳神好啊。”
  “……”翟容也低头笑了,他忘记陈师傅是音律高手。他可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翟容有些羞涩,手中半点没松,只差没将秦嫣的手指拧成一团。秦嫣很轻道:“疼……”那宝石钗子还在手中呢,翟容拿起她的手看:“哪里疼?”
  秦嫣连忙说:“不疼。”手缩回来。
  “翟家郎君,你是看上我这个小徒弟了?”陈老先生声若洪钟。
  “是,看上了。”翟容也不介意,取笑地看着秦嫣,“而且被她骗婚了。”
  “骗婚?”陈应鹤师傅该糊涂的时候清醒着,该清醒的时候却又糊涂了。听岔了翟容的话:“骗婚可要不得!也不给个名分,就将人姑娘骗上床榻,睡个几日腻了烦了,一脚蹬了。”陈老师傅拍桌道:“这是人渣!”
  “听见没有,这是人渣!”翟容对秦嫣道,然后给陈师傅慢慢斟上一盏酒,“师傅说得很对,就是人渣。”
  “师傅说的是男人,只有男人骗女人才叫人渣。”秦嫣分辩着。
  “人渣是不分男女的。陈先生您请用。”翟容将酒杯递到陈师傅手上,回头道,“你骗我婚,你是女人渣!”
  “师傅!”秦嫣气坏了,“你帮着外人!不帮我。”
  陈师傅一杯酒灌下去,又糊涂了,指着秦嫣道:“对,女人渣!”秦嫣夺下杯子,掐翟容:“你又灌我师傅的酒!”
  翟容躲闪着:“媳妇又渣又凶,我好怕。”
  吃了一顿酒,秦嫣还想听师傅弹琴,他们跟着陈师傅一起回到了他位于传祝里坊的小屋中去。房舍简陋,秦嫣陪着师傅坐在里面,翟容站在门外候着。
  老先生拿起琵琶又弹了一遍《归海波》。想起当日与傅大侠和冲道长之间的交情,老人有作曲之能,心有所感,木拨子随之而动,一首新曲随即从五根细弦上流淌出来: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
  在师傅如痴如醉的琵琶声中,翟容拉着她的手,在夕阳斜下的敦煌里坊小巷中,告辞回去。
  秦嫣道:“我换了个屋子,很大很漂亮,你要不要去?”
  “我已经去看过了。”翟容从夕照城回来,连澡也没顾上洗,就是直奔了蔡玉班。当然已经见识到了她的新屋子。很触目惊心地铺着两个枕头。
  “若若,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大约午饭后才能来看你。”翟容说道。
  “去哪里?”秦嫣随口问道,忽然想到不该问,说不定是有关夕照城事务的机密呢?掩口道:“我不该问的,我在乐班里等你就是了。”
  翟容笑着,他其实也不是去处理夕照城的机密之事,这些自然有专门的匠人和官吏进行繁琐工作,他与那些江湖弟子的宴饮取乐也是安排在夜晚。
  他想去一趟桐子街,桐子街的云水一品居,找一下张娘子。因为——
  敦煌房事谁最懂行?张娘子啊!
  他得去请教请教,既然已经被若若“骗婚”了,那当然要好好享受被“骗婚”的福利。
  秦嫣道:“你忙去吧,我明日也有事要去办。”
  “你有什么事情要办?”翟容的掌控欲明显要强烈得多,听到她有事要办,他就好奇了。
  秦嫣脸上一红:郎君如此肤白貌美,怎么也得有个不错的初次夜晚啊。听蔡玉班的姐姐们说,第一次还是蛮重要的,她要认真对待。可是姐姐们毕竟年轻,都不是那么肯说的,而蔡玉班是个乐班,那些大娘子对这些事情也谈不上精通。
  ——敦煌房事谁最懂行?张娘子啊!
  那日在云水居,张娘子不过是寥寥数句话,就已经将她撩拨地浑身不对劲了,怎么也得去她那边好生学上几手,到时候在床榻上好好在郎君面前显摆显摆!
  第73章 冰糕
  第二日, 秦嫣心不在焉,一用完早膳便去桐子街。
  白日的桐子街,看起来懒洋洋的, 此处的店家上大多做傍晚到深夜的生意, 白日就三三两两开了几家饭肆,小铺。连麻石路都白晃晃, 没什么生气。只有各家教坊的灯笼颜色簇新,鲜美斗艳。金箔贴得一片酒色财气。
  云水一品居旁边有一家很有些名气的豆包店, 门口一只炉子正生得红火四射, 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 一名身材精壮的伙计光着膀子在捣红豆馅。那红豆被煮得酥烂,在伙计的铁铲下,逐渐捣成浓香的糊状。等凉透, 再经过糕点师傅的巧手,就能变成红豆蒸饼、红豆藕粉糕、白云水晶片等点心送入桐子街的各个教坊,进入敦煌各位达官贵人、过往商旅的案桌上,由温柔体贴的娘子们亲手拈在手中, 喂给客人们吃。
  秦嫣在等云水居的张娘子,她知道她们睡得晚,便站在云水居的鲤鱼灯笼旁边候着。看着炒红豆馅的伙计发呆, 那人赤着上身,常年干粗活,背上好厚实的肌肉,布满汗珠……秦嫣想起在夕照大城, 二郎主身子不舒服,她抱着他睡觉之时,也是背上线条厚实的肌肉,还有秀韧的腰身……
  白日也能做春梦,秦嫣对自己的这种神思恍惚,感觉到了由衷的佩服。
  站在日头下,额头微微出汗。正伸手擦着脸上的汗珠,抬眼看到一匹青螺拳毛的高头骏马,踩着麻石板的道路,滴滴答答地走过来。马脚停在她的面前,忒儿打个响鼻。马上的人手中缰绳一牵,将那硕大的马头从她头顶拉开,露出一张墨眉清眸的脸面来。
  “啊?!”秦嫣根本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惊喜,或者更多的是惊吓吧?在这种地方做春梦,春梦的男方还能适时出现,她对自己越发佩服了。
  翟容也意外到无法接受,仿佛被撞破了亏心事似的,又是尴尬又是丢脸,涨了一张大红脸。
  他连忙仗着自己人在马上,将脸遮挡在阳光底下。桐子街这种地方,即使是跟着兄弟们饮宴,也不到这里来。柯白岑他们几个都是修清道的,另外有比较清静的地方宴请他们。看着秦嫣道:“你来做什么?”
  秦嫣嗫嚅:“我……我……”
  云水居二楼的一间窗户,丝帘被一只肥嘟嘟的手拉开,张娘子蓬头垢面抱着一碗荤汤大面吃早饭。别看云水居每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娘子最爱的还是自己老家安居的这一口深汤大面。将头埋在钵盂大的面碗中,痛痛快快地喝下一大口猪油汤,张娘子只觉得肺腑舒畅。抬眼看楼下,意外看到门前站着两个人。
  男孩子身量高大,骑着一匹拳毛马;女孩子身形娇小,踮着脚、仰着头与对方说话。张娘子这看男人女人的眼力,那都是几十年风霜冷刀里打滚出来,比金刚钻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看这两人说话的模样,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前几日老蔡头跟她炫耀,自己那个小女乐师勾搭上了翟家二郎君,如今两人情浓蜜香,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张娘子一看,这当真是成一对了吗?这不还是两个雏儿吗?她将丝帘拉拢一些,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朝外偷窥着。
  “你什么你?”翟容抬起下颚,做出满脸不悦的样子,“这里是你过来的地方吗?”他头脑多么灵敏,立时就大致猜出了她到这里来,多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心中暗道:一个小姑娘,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过来,找张娘子……那个……”
  “张娘子有什么好找的?”翟容打断她,对她他是了解得够够得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跶,色厉内荏道,“哪有小姑娘找她的?”
  秦嫣被他凶狠狠打断自己的腔调又给唬住了,自己觉得真是倒霉,这样也能遇上他。问道:“郎君过来又是做什么?”
  “我过来交帐,给兄弟们预定席面。”
  “你要来吃花酒?”秦嫣觉得很生气,居然来这里吃花酒!秦嫣道:“你不准找女人啊。”
  “不会。”
  “你找了女人,我回头也找个女人气死你!”
  翟容笑了:“好,一言为定。”
  张娘子在二楼的丝帘后面看得,几乎笑出声来。
  秦嫣这才发现自己把话说混了,气呼呼地看着他。
  他已经从方才尴尬的心态中稳回来了,微笑一下开导她:“若若,你在这里做过乐师,总认识几个人吧?如果我在这里吃花酒,你打听一下不就是了。”
  “是啊,”秦嫣眼珠转了转,曲一下膝盖,“那我回去了。”她想郎君是来办事的,总归一会儿便能结束,自己找个地方窝住,过会儿再进去。
  翟容看她脚步挪动得不干不脆,一看便知她走得不情不愿,估计还会回转。如果撞见他与张娘子说话,那多难堪?于是决定,要把她“拐”出去。
  若若最喜欢新鲜有趣,口味不同的吃食。他想起这里有几家零食铺子不错,以后他是不会让她过来的,不如今日让她过过瘾,顺便将她骗出桐子街。策马走近秦嫣几步:“若若,你要不要吃冰糕?”
  “冰,冰糕?”话题转换太生硬,秦嫣目光很茫然。
  翟容端坐在骏马上,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已然看到云水居向西进街约三十步的样子,有一间店挑起了个黄布红边的大旗帜,上面赫然写着:“敦煌冰糕,河西一绝”。
  翟容指着那旗帜道:“若若,店已经开了,我带你去挑选。”当下不由分说,将秦嫣一把拉在马背上。秦嫣腾云驾雾一般落在他身前,瞠目结舌着跟着他数步跨到了那间冰糕店门前。两人甩镫下马,翟容勾着她的脖子,不容她说话,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冰糕店前。
  “哟,客官来买冰糕啊?”店伙计一看,翟容一身锦袍玉冠,蹀躞带上金垂玉坠,笑容满面出来迎客,“小店新作了不少品种,这天日头热,吃了正好。”他殷勤打开一块厚毡布包着的木桶,掀开朱漆木盖,里面一块块拳头大的冰块,上面平平摆放着各色冰糕。大多是以西瓜水、山楂汁、酸枣汁熬制出来的甜酸汁子,然后加入时令水果、或奶类,看着就晶莹诱人。
  “还有高昌香糖,要不要来一包?”
  “若若,你先挑一个。”
  不用翟容提醒,秦嫣已经被眼前琉璃水晶一般的冰糕给吸引住了。
  这些商家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青黄不接没有果物的季节,不知他们从何处搞来的鲜果子,红是红、紫是紫,包在那些浅红粉黄的浆冰中,精致得每个女孩子都会移不开眼睛。
  这敦煌冰糕大热天吃不到,因为不好储存。也就这种春季,冰糕店的冰窟里冰量足,才做那么一季、两季的。属于还是挺贵重的零食,她从来没舍得买来吃过。如今有了郎君付钱的机会,肯定是先将吃的放在第一位了。
  她挑选了一个樱桃的,翟容付了钱,她放在嘴里含着,心中美滋滋地想,跟着有钱的郎君混,小日子真是爽诶。如今他们这个时代,除了蜂蜜、甜水果之类天生含有甜味的食物,没有专门的制糖工坊。
  黄糖要从婆罗门运过来,一路上风沙仆仆,待到运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已经成了昂贵的食物。比如这种“高昌香糖”,是一种以婆罗门黄糖掺和着芝麻、瓜仁等物做成的糖果,谁能有一包,那跟有一包萨珊银币也就差不多了。这里只买胡麻口味的香糖,据说在高昌,口味要多好几种。
  掌柜用小秤约了香糖,以浅黄色的干蒲包叶包裹好,递到翟容手里。又用手中的糖铜勺饶了两颗香糖给秦嫣。秦嫣一手是冰糕,一手是香糖,尾指上挂着蒲包叶包着的糖,真是忙得吃也吃不过来了。一颗小脑袋左晃右转,跟采蜜的蜜蜂似的。
  翟容觉得很好笑,伸手帮她提过糖包。一个店就把人打发了,还真是省心。
  秦嫣啜啜吸吸,跟在翟容后面,翟容牵着马则慢慢引着她朝前走,不时问问她好不好吃?好吃下次再买其他口味给她。等到秦嫣吸完手中的冰糕,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罗淄官道了。翟容笑眯眯道:“若若,回去休息,不要去桐子街乱转。”
  “我不是乱转,”秦嫣想起自己有正经事情的,“我找张娘子是有正经事情的。”
  “找张娘子?正经事情?”翟容道,“若若,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姑娘家,找敦煌的鸨头,能有什么正经事?”
  “……”秦嫣道,“我想问问看……”
  “你想问什么?”
  “你看,如今我们也算是假装成婚了,可是很多事情我还没弄明白。”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懂那么多干什么?”翟容继续像一只笑吟吟的大尾巴狼一般,将手中的糖袋交给她,“高昌香糖不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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