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

  两周后,白露按照原定计划顺利出院。
  虽然还要定时回医院里复诊,但是身体和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一个月后,解除收养关系的诉讼已经顺利进入了一审程序。
  虽然两方都请了专业律师,但显然他们这一方的证据收集得更充分,还请了当年的村干部做证人,证明当年白家人对白露所作的虐待和冷暴力。
  虽然这些情节无法在刑事上构成虐待罪,但在这场民事官司中成为左右法官自由裁量权的关键因素已然绰绰有余。
  “养父母与成年养子女关系的恶化,再继续共同生活对双方均为不利,一方坚决要求解除收养关系的,一般可准予解除。”
  白露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甚至在补偿金额这一方面做出了很大让步,提出可以负担白母一部分的医药费。
  法院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协调最终无果后,终于当庭宣判——对于原告主张解除收养关系的请求予以支持。
  判决书下来后五天,正如尹欢预料中的一样,白家人提起了上诉,启动二审程序。
  对此尹欢完全没放在心上,除非这些人提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新证据,不然这个判决结果大概率不会改变。
  “你可以完全信任这个律师,他会帮你处理好一切。”尹欢开了手机免提,眼睛依旧黏在眼前的卷宗上,温声道。
  “那我就放心了。”白露清亮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语气轻松。
  “下次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饭吧,地点你挑。”
  “啊…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尹欢皱着眉标注出一处证据遗漏,轻呼一口气:“这段时间有点忙,等什么时候闲下来了,我会找个机会狠狠宰你一顿的。”
  “说好喽,不许鸽。”
  尹欢轻笑了笑:“你不是最近在筹备新书吗,怎么看上去这么闲。”
  “还在准备阶段嘛~”
  白露声音轻快:“准备阶段当然要多出去走走采风啦。”
  尹欢了然,一句话总结:“所以你这是正大光明的偷懒。”
  “嗯哼~”
  “好了,我挂了,事情没处理完。”尹欢转了转手中的笔,表情柔和下来:“下次见面聊,期待你的新书。”
  “嗯,下次见。”
  ……
  这时的尹欢还没想到,下次见面竟然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情形也远超她的预料。
  “患者轻微脑震荡加右臂尺桡骨骨折,幸好救治比较及时,骨头没有发生位移,采取保守治疗就行了。”
  “小孩子骨头生长速度快,一般四到六个星期就可以拆石膏了,到时候在观察一下骨头的愈合状况。”
  尹斐然听完这段话依旧没有放松,一脸焦急:“那我儿子怎么还没醒。”
  医生安抚道:“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性的昏迷而已,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醒来的。”
  医生走后,在场的三个大人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尹欢双手环胸,脸色冷然:“骨折属于轻伤,可以构成故意伤人。”
  “这难道不是绑架吗!”尹斐然表情愤恨,眼里有着浓重的红血丝。
  绑架的量刑要比故意伤人致轻伤要重的多。
  尹欢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如果笔录里的内容看不出绑架的故意,很难认定。”
  “而且在法律上,白志宏还算是小逸的舅舅,如果对方用这个理由,就什么借口都能编了。”
  尹斐然惊了,不自觉低吼出声:“露露不是已经跟那群人渣没关系了吗!”
  “但是他们启动了二审!”
  尹欢眼神冷冽,厉声道:“二审期间,一审判决还没有生效!”
  尹斐然表情扭曲了,一拳狠狠打在医院的墙上,发出“咚”的声响。
  “嘘——”
  尹斐然和尹欢齐齐将目光转向自刚刚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白露。
  “小声点,这里是医院。”白露看着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的儿子,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额角上的绷带,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手。
  那个醒目的白色看上去刺眼极了。
  “我们出去说吧,别吵到小逸休息。”
  白露直起身向外走去,敛眉垂目,脸上无喜无悲。
  “不管最终法院判是故意伤人还是绑架。”
  尹斐然表情依旧很难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尹欢皱起眉:“冷静点!尹斐然,我可不想看到有一天我的同事把你送进监狱!”
  “可是……”
  “斐然。”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散去一样。
  尹斐然顿时安静了,一脸无措地看向白露。
  “听尹欢的吧。”
  白露轻轻握住尹斐然的手,嗓音温柔:“如果这时候你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只会着了那些人的道。”
  “因为那些人渣自甘堕落,”白露缓缓摇了摇头:“不值得。”
  尹斐然张了张嘴,一副想发作又不敢的样子,眼眶红了一圈,心里只觉得憋屈。
  “叮铃铃——”“叮叮叮——”
  尹欢拿出手机,看了眼同样寻找手机的白露。
  一起来电话么,这么凑巧……
  尹欢看了眼号码,蹙起眉,接通:“抱歉,现在在外面,有事之后说…”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了声怒不可遏的吼声。
  “你们来这里干嘛!”
  尹斐然看着面前的三人,眼神阴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最中央背部有些佝偻的老人杵着拐杖,眼球突出,一脸刻薄样,在他两旁搀着他的是一男一女,男人年至中年,大腹便便,一脸不善地看向他们,女人则是垂着头,唯唯诺诺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外孙吗。”老人,也就是白父敲了敲拐杖,声洪如钟。
  尹斐然挡在白露跟前,直接摔下一句:“谁是你外孙,小逸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哼。”白父从鼻孔哼出一声:“现在他还是我外孙。”
  尹欢心中一沉。
  看来对面的律师也不是吃素的,把这里面的利弊给这些人讲得很清楚。
  “还有你。”白父拿起粗粗长长的拐杖指向尹斐然,眼睛眯起:“现在也是我名义上的女婿。”
  尹斐然此时只觉得浑身犯恶心,刚想骂出声,却被自家妹妹拦住了。
  尹欢看着眼前这些人,双手环胸,冷声道:“你们现在不去关心关心那个被警察带走的白家独苗,大老远跑到这来,就是为了跟我们吵架的吗。”
  一旁那个中年男人像是被激到了一样,“切”了声:“志宏被带走还不是因为里面那个谁…”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白父一脸严肃地打断了。
  “老四!”
  中年男人立刻乖乖闭了嘴。
  尹斐然被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人到现在还不觉得是自己错了,甚至还要把过错全部推到小逸身上。
  人渣!败类!
  这群丧尽天良的家伙为什么还没遭到报应啊!
  白父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尹欢,低声道:“我只是想见见我外孙而已,就叫志宏去幼儿园接一下那个孩子。”
  “外公想看看自己的外孙违法吗,这位小姑娘。”
  “不违法。”
  尹欢淡声道:“你想见谁都是你的自由,前提是你能见得到。”
  “不过…这位老人家。”
  尹欢嘴角掀起一个冷漠的弧度,眼里带着杀气:“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小逸是在那个幼儿园的,最好不要牵涉到什么灰色领域,万一被我查出什么不该查到的……你们好自为之。”
  白父瞳孔微缩,身形僵住了。
  尹欢心里冷哼一声。
  “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们是过来谈判的吧,有话就说,我没这个闲工夫陪你们耗下去。”
  尹欢的气势太盛,一时间白父竟然招架不住。
  白父扯了扯右手,那位中年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父,怔愣的一会儿后,怂怂地摇了摇头。
  白父一脸恨铁不成钢,转过头,看向了他左边的儿媳。
  女人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尹欢,声音怯懦:“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不会告我们吧……”
  尹欢冷声打断她:“夫人,这是公诉案件。”
  虽然一部分故意伤害致人轻伤可以自诉,但现在的情况显然直接让公诉机关介入省事的多。
  而且,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尹欢还是想把案件方向往更恶劣的方向去引导。
  “诶,你是检察官吧。”那女人有些着急了:“只要你说一句,那些人就不会查了。”
  “呵。”尹欢冷笑一声:“这位夫人,劝你谨言慎行,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奉劝你不要挑战法律的权威。”
  这群人,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
  如果他们今天是过来主动提出负担医药费寻求被害人谅解的,尹欢可能还会再考虑一下,但是显然这些人的脑筋都动到了歪路上。
  女人没法了,咬着下唇,眼里含泪,求助地看向自己身旁的公公。
  她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妇道人家,如今丈夫被抓走了,她就更六神无主了。
  白父重重咳了声:“志宏说了,他没有推那个孩子,是因为那个孩子反抗地太过了才不小心撞伤的,志宏没有罪。”
  “这你该跟法官说。”
  “你……”看着尹欢那油盐不进的态度,白父终于怒了。
  “小姑娘,事情不要做绝了。”白父沉声道:“鱼死网破谁不会,被逼急了,我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什么都做得出来……”
  一道轻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尹欢心头重重一震,猛地转过身。
  不对劲,这个声音有点不对劲。
  五米外,白露一席白裙,乌发如瀑,右手紧攥着手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明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看得人背后发寒,渗人得紧。
  “真有脸啊……”白露垂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明明从没把我当女儿看过,现在还舔着脸来对我的家人指手画脚。”
  “你有什么资格,你哪来的脸……”
  白露现在的状态不正常,很不正常。
  尹欢向前几步抓着白露的手,却被她挣开了。
  “什么都做得出来……”白露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疯狂,声音喑哑:“有胆的话你就做啊。”
  “杀人,绑架,防火,投毒……你想做什么,你来啊,我全都奉陪。”
  白父被这眼神吓得一激灵,重重敲了敲拐杖,他身旁的两人直接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放肆!”
  “放肆?呵呵。”白露低笑几声:“你要是敢继续动我儿子,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放肆。”
  “白家有几十号人吧……”白露冷冷盯着白父:“人太多了你也没这个精力管呢,不如这样,我勉为其难帮你让一些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怎么样。”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看得周围一干人纷纷呆住。
  “你——”
  “露露!”尹斐然上前一步,紧紧攥着白露的肩。
  他死死盯着白露的眼睛,眼神焦急:“你刚刚说的,为了这些人搭上自己不值得,你别干傻事!”
  白露看着尹斐然,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薄唇轻掀,勉强绽开一个温和的笑,然后——
  缓慢但却坚定地拨开了尹斐然抓着她的手。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又强又横又不要命的。”
  “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好像自古以来,好人就比恶人活得要艰难一万倍,凭什么…”
  白露看着眼前的人,眼神嘲弄至极:“什么时候这世道变成了谁比谁不要脸了呢。”
  “你!”
  “你别太嚣张!真当没什么人治得了你了是吗!”
  那名中年男人横眉倒竖,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被一个脆皮小娘们吓到很没面子,顿时欺身上前,对着白露的脸正要狠狠一扇。
  “我看你是小时候家法受得太少了,现在皮痒是不是——”
  男人眼前一花,迎面飞来一个金色的,像是扑克牌一样的东西,想都没想,一把抓过,紧接着惯性使然,手臂直接挥了过去。
  嘀——
  鲜血浸染了地面,在这片惨白色的空间里,更加刺眼。
  “露露!!”
  “啊!!”女人捂着脸,直接尖叫了起来。
  白露低头抓着中年男人的手,缓缓往后拨去,随着金色扑克被拔出,脖子上的鲜血喷溅开来。
  她看着眼前男人被鲜血染红的脸庞,嘴角又轻又缓地勾了起来,笑声原是低低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
  直到看到男人被这场景刺激得瞪大着眼失态得大叫起来后,这笑声才逐渐变得疯狂,变得神经质。
  她以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嗓音,轻声对中年男人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但我等不起了,既然没人治你们,不如由我首先来当这个恶人。”
  地狱空空荡荡,所有的恶魔——
  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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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空空荡荡,魔鬼在人间。——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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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犯病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这个,后面还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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