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梁昭歌小心翼翼跟在祝久辞身后,灵巧地随他在人群的缝隙往前钻,只偶尔有人不小心要触碰到那人的时候,伸手替他挡下。
  祝久辞钻到人群中央停下脚步,不再往前挤了,傻乐着和梁昭歌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被人群包在中间。
  梁昭歌难得天神下凡,很少有与人间凡人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脸上倒没显出难受,只伸袖子一拢,把那人揉到怀里,修长的手臂护出一片小小空间。
  台侧三弦拨响,戏台上粉衫女子唱腔亮出。
  人群寂静了片刻,紧接着叫好声大片响起。
  荀十娘!
  荀十娘!
  祝久辞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勉强认出百姓呼号的名字,他在梁昭歌怀中转过身,满眼星星抬头看他。
  似乎赶上名角儿了!祝久辞喜道。
  梁昭歌笑着揉他脑袋,扶住肩膀把人转回去面朝戏台。
  台上人已然入戏。
  一曲唱不尽愁中绪,清妆难掩丽影婆娑,凉云弯月,纎指沾红,暖玉入怀,何时来见《阮红妆》。
  作者有话要说:  《阮红妆》无昆曲原型。
  第66章 红妆
  水袖翩跹落, 清眸似水,黛眉如烟。台上人唱得入戏,台下人亦听得入神。
  《阮红妆》本是百年前的一段真实故事, 被昆曲如水般的唱腔唱出来, 仿若真的听见那女子一腔情思幽幽转转穿透时间如怨如诉道来。
  阮红妆是扬州瘦马,随着背后家主日夜行于船上, 盼着哪一天就被某位金主好心拾了去,一朝进入庭院深深既不愧对养育自己十多年的花娘,亦圆了自己此生孤苦伶仃的梦。
  十七岁那年正值青春妙龄, 阮红妆碰上了来扬州游玩的金陵绸缎坊公子。公子秦华, 字淖舟, 对那婀娜多姿的阮红妆一见倾心,重金包养下, 直接从扬州带回了金陵。
  秦华一腔浓情尽洒在阮红妆身上, 可是奈何世俗偏见, 秦家老爷子坚决不允许自家宝贝儿子将那扬州瘦马名正言顺娶回家, 言说给个妾的位分就算不错。
  秦华同自己老爹据理力争,凭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顽皮态势, 甚至不惜与阮红妆搬出府自立门户, 最终老爷子败下阵来, 同意秦华将那扬州瘦马娶作侧室。
  虽然不是正妻, 但好歹有了名分。
  初入府的三年,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 你侬我侬, 几乎分不开。
  阮红妆软腰细肢,常常抱着秦华一声一声叫阿淖。
  阿淖,阿淖。
  吴侬软语谁能招架得住。
  秦华二十岁的毛小子, 正是一腔燥血难耐的年岁,听着娇妻软糯糯的声音,看一眼暖如水的眸子,愈发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整个人的世界除了阮红妆再无别的。
  戏台上,红布落下,场景变换。
  转眼第四年,曾见证二人缠绵悱恻的新房只剩下一人。
  阮红妆渐渐发现她心心念念的丈夫似乎对她爱答不理了。
  她也想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只得愈发对自己丈夫好,然而只换来那人越发冷漠。
  想来也是,三年间风风雨雨早磨平了夫妻二人之间的甜蜜情谊,再加上府上老爷子一番从中挑拨离间,二人脆弱的感情终是出现了危机。
  戏台上水袖轻舞,粉裳女子抹下一滴清泪,咿咿呀呀唱起来,嗓音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决然地看着台下,忽然扬起水袖仰着头旋身舞起,水袖翻卷成花,纷纷扬扬,女子凄惨一笑摔倒在台上。
  乐器声止,寂静。
  台下众人冷吸一口气,心都提起来,看着那女子倒在台上默默流泪,泪珠从姣好的面容落在戏台子上,转眼间融进地面消失不见。
  梁昭歌蹙眉,心里忽然一阵烦躁,想拉着怀中人离开,可那人饶有兴趣盯着台上没有半分想走的意思。
  忽而众人惊呼,梁昭歌目光移至台上,那青衣男子登场了。
  依然是当年玉树临风模样,冷眼看着自己缠绵三年的侧妻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知晓她时日不多。
  一块玉丢进女子怀中。
  汝抱着玉,玉养人。
  转身离去。
  阮红妆夜夜抱着玉泣泪至天明,如此熬着自己身体,身体竟没再消瘦下去。也不知是那暖玉的作用,还是老天看她女子命不该绝,总之阮红妆身上的病症竟一天天好起来。
  冬去春来,阮红妆瞧着满院桃花盛开,想起那年扬州宝带河上,少年牵起她衣袖,姑娘可有许人家?
  情意丝丝絮絮缠缠绵绵,竟再一次纷至沓来涌上心头,阮红妆一时冲动跑到膳房想着再去做一份她秦郎爱吃的软糕,却不成想,听见仆从们传来秦华要娶正妻的消息。
  据说是县太爷的千金。
  阮红妆心灰意冷,自己是登不得台面的扬州瘦马如何能与县太爷的千金相比。
  留下一封绝情书,抱着暖玉离开,世上再没人见过阮红妆。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没人知道后来秦华是否再去寻那个叫他阿淖的女子,人们唯独知道的是秦华再没娶过正妻。
  戏台落幕,群众一片唏嘘,台下男子摇着头,女子则悄悄掩面哭泣
  祝久辞倒是对那凄凄绵绵的爱情没起多大兴趣,只是听到那暖玉养人,心中起了念头。
  若是能寻到一方上好宝玉,说不定也能养好梁昭歌的身子。
  梁昭歌站在祝久辞身后眼睛直直盯着戏台子,直到落幕了还没有回神。
  方才那女子绝望地旋身而舞,摔倒在台上,在戏台边缘落下颜色浅浅的手印。
  长幕落下,堪堪将那手印挡去一半,还有纤纤的指尖印漏在外边,似是那女子的绝望还留在台上缠绵悔恨不绝。梁昭歌眉头紧紧蹙着,自己没有意识到袖中纤指已然攥起。
  一高大男子道:这曲子听得人心里憋屈!还不如回去听咱的秦腔!
  旁边一听戏的老头捋着白胡子,弯弯转转悠悠扬扬,昆曲便是这九转十八弯,如那溪水看不见尽头。你说戏台上看得憋屈,可戏台下不也是这般。
  拐过宝华街,那半座荒废的秦府还在金陵城西倒着呢。
  梁昭歌听得身形一晃,堪堪稳住思绪,惊慌地看向自己怀中的人,只见那人敛神细思,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
  心脏一揪,胸肺突然一阵骚闹,咳意如猛水一般袭来,梁昭歌没忍住。
  昭歌!祝久辞转过身,怎么咳嗽了?是不是在外面呆太久了?累了?
  梁昭歌摇摇头,眼神仍往那戏台子上望。
  不听了,不听了,回府休息!祝久辞拉着他钻出人群,梁昭歌却如幽魂一般被那人牵着,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去。
  *
  都说江南养人,五六日以来,祝久辞把自己将养得容光焕发,愈发水灵,可梁昭歌却似乎越发瘦削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无论祝久辞怎么劝也劝不动那人多吃两口饭。
  祝久辞担忧是自己把那人拉着在府外跑了太久累着了,于是强行把那人按在榻上,不允许下地。
  梁昭歌却越发沉闷了。
  今日金陵城落小雨,诗意朦胧,祝久辞唯恐昭歌下地着寒,湿气入骨,坚决不允梁昭歌出门。
  但祝久辞自己却是定要出门的,偶然听夏自友提起,金陵城有一条古董街,能淘到百年好玉,八月初五正是开市的日子。
  别走。美人声音慌乱,茫然无措。
  祝久辞转回身,把人重新按回榻上。
  昭歌乖,我去去就回来。
  梁昭歌却摇摇头,指尖又揪住他衣袖,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上,只是手中越发攥得紧了。
  小公爷难得撒娇。
  听话。祝久辞心中也舍不得这般美人娇软的场景,平常昭歌都像天神一样在天边挂着,哪有这般绵软粘人的神情,可祝久辞心里知道寻宝玉是正事,怎能贪图这一番美景就忘了大事呢?
  不许出门啊!祝久辞挣脱开,溜了出去。
  榻上人望着空荡荡的房门,一时怔愣。
  虚弱身子靠在床沿,痛苦闭上眸子。
  祝久辞一路往城南飞奔,很快便找到了夏自友说的古董街。
  街口立着高大的石雕牌楼,高耸入天,仰着头堪堪能望见顶。
  目光从那巍峨的牌匾移向下方,从宽敞的门洞向里面望去,古董街绵延看不见尽头,古朴的八角飞檐亭坊鳞次栉比,行人步履缓慢,惬意背着手在各小店前细细观摩,一点不着急,单从这有教养的行人来看,这条街便已与旁的街巷区别开来。
  祝久辞踏步其中,行走片刻果然感受到古董街名不虚传,集四海之珍奇,汇古今之宝物。
  巴掌小店藏着上千年的兽面纹玉,黑漆七弦琴。稍近点的有磁州窑黑釉凤首瓷枕、瑞兽铜镜。
  仔细往里逛逛,竟能寻见京城都难得一见的柳明延千字文卷。
  更重要的是,古董街闻名国内外,是北虢国打出的文化符号,古董交易有官府作保,绝不得作假。
  祝久辞心下大喜,照这样探访下去,宝玉岂不是手到擒来。
  在古董街逛了半晌,仔仔细细寻摸规矩,总算在心中比出最好的一家玉店,推门进去。
  朝掌柜客客气气说明来由,言明不差钱,便美滋滋候在柜前等着抱美玉回家。
  小公子怕不是在嘲笑老夫。掌柜气鼓鼓答话。
  祝久辞美梦醒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重又摆上笑脸,言明自己真情实感想重金求玉。
  掌柜又一次气哼哼吹胡须瞪眼。
  身佩绝顶宝玉却来玉器店找上好的玉。若不是嘲笑老夫,着实想不出其他理由!掌柜怒道。
  祝久辞:?
  低下头摸着身子找了一通,发现了腰间挂着的玉髓。
  他拿起来放到台上,这个吗?
  掌柜的眼睛亮了,慌忙从柜中拿出羊绒软垫铺在桌面上,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玉髓,看待绝世珍宝一般。
  祝久辞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超乎他想象,吞下口水弱弱问,掌柜,这玉值多少钱呀?
  掌柜忽然急了,愤愤抬头瞪祝久辞一眼,显然是此人暴殄天物、不识好歹、牛嚼牡丹、煮鹤焚琴、鲜花插到牛粪!
  掌柜把玉髓还到祝久辞手上,一甩衣袖绕出柜台,愤愤走到店外。
  小公子你出来。
  祝久辞惊讶,他应也没说什么错话吧,竟然要被赶出去吗?
  祝久辞惨兮兮走到店外,瞧着掌柜伸手指着偌大一条古董街,看见这条长街了吗?
  祝久辞乖乖点点头。
  您这一枚玉髓买下这一整条街绰绰有余。
  祝久辞:!
  !!!!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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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宝玉
  祝久辞大概是飘着回去的。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 低云蔽日,金陵又一片烟雨朦胧。
  他怀中抱着玉髓,一个人傻乎乎飘在街上, 任由淅淅沥沥的小雨落满全身, 行人打着油纸伞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祝久辞没看见, 只知道一心抱着宝玉朝着家的方向飘。
  这么贵重的宝玉怎么能收呢。
  当初他把昭歌赎出来用了两箱黄金,虽然在京城已然是天价,但似乎和玉髓比起来, 简直连九牛一毛都不算, 况且他手中有的不是一块玉髓, 而是三块!岂不是能把整个金陵都买下来了。
  金钱一事暂且放一边,祝久辞苦恼的是, 如何把这宝玉还给梁昭歌让他抱着宝玉养身子?
  想当初他把油纸伞还回去, 对方都摆明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何况贵重如宝玉, 一经送出已然是表决心意,怎么可能再收回。
  可毕竟身子最重要, 世俗礼仪人情伦理断不能与身体健康相比较, 还玉这件事再难也得咬牙办。
  一路迷迷糊糊纠结着问题飘回府上, 晃晃悠悠绕过假山亭池走到内院。
  胆小鬼心理又作祟了, 不敢进屋子, 悄悄爬到窗户底下探出脑袋, 朝屋子里边望去。
  梁昭歌半靠在床边, 头向后枕着床棱,依然是祝久辞上午离开时的姿势,竟真的乖乖呆在床上一动没动。
  闭着眼睛, 眼睫投下小扇阴影,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受了外边阴沉天气的影响,眉头蹙着。
  祝久辞吞下口水,美人真好看,即使在病中也好看。
  但若是病好起来,面若桃花,腰如柳枝那就更好看了。
  祝久辞低头攥紧玉髓,心想着无论如何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把面子扔了不要、惹得昭歌生气,也得说服梁昭歌抱上玉髓,好好养身子。
  坚定了心中想法,祝久辞重新抬头朝里面望去,却恍然发现床上美人不见了。
  我那么大个美人呢!!
  祝久辞探着身子朝里边观望,忽然被人揪住领子抱起来。
  落进温暖的怀抱,祝久辞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多冷。江南绵密细雨,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等细细密密落在身上许久,才知道春雨润物细无声,寒气早浸湿到身子骨里边了。
  梁昭歌抱着人往屋里走,不顾他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我身上凉,昭歌快把我放下来!寒气过给你了!
  昭歌手都凉了,快快放我下来。
  自己走!我自己走!
  梁昭歌没松手。
  祝久辞抬眼望去,瞧见那人柔美的下颌,目光攀着鼻梁往上移,看见那人的眼睛透着星光,鸦黑的眼睫纤长如扇,认真瞧着前方的路。
  祝久辞一时忘了挣扎,贪图美色仔细盯着看,忽然那人凤眸垂下来,四目相对。
  慌忙移开眼,望天。
  小公爷,我松手了。
  啥?
  祝久辞还没反应过来,扑通一声掉进汤池里。
  暖流瞬间拥簇全身,从脚趾到发尾无一不包容,就在寻不到空气快要窒息的一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腰间,把他托上水面。
  祝久辞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睛,慌乱在空中乱抓,好不容易顺着腰际抓住那人手臂,这才站稳身形。
  抹掉眼睛上的水,睁开眼,梁昭歌半跪在玉台上扶着他,眼中显然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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