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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坠 第50节

  怡妃定下神,呷了口茶,“娘娘和纯嫔不是一向私交甚好吗,怎么今儿和我们说起这个来?”
  贵妃却哼笑了一声,“私交甚好?有多好?你们也瞧见了,她上位后并不拿我放在眼里,假以时日,恐怕我这贵妃也要被她踩在脚底下了。”
  果然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平时再不对付,遇着了共同的对头,还是可以短暂结成同盟的。
  恭妃道:“这可不是小事儿,总要有凭有据才好。”
  贵妃低头盘弄着甲套上的滴珠,抬眼道:“有凭有据?总不好叫你们捉奸在床吧!这种事儿,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就够她喝一壶的了。他们之间纵使没有猫儿腻,背人处拿个正着,不也触犯宫规么。”
  这么一提点,二妃就明白过来了,要收拾一个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能把事儿办得圆圆满满。
  所以她们就上太后这里来了,这心思大抵同当初的懋嫔一样,先打个前战,才好让事态和后头即将发生的一切作呼应。
  恭妃敛起神,几次欲语还休,弄得太后纳闷得很,哎呀了一声道:“有话就说吧,要不今儿也不上慈宁宫来了。”
  恭妃讪讪看了怡妃一眼,便把从贵妃那里听来的消息添减添减,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后。
  当然,这里头隐去了贵妃,没得让太后觉得高位嫔妃们容不下纯嫔,一个个拉帮结派刻意针对她。末了恭妃道:“我听人说,纯嫔在尚仪局的时候,就和那人有私情,只等皇上翻了牌子,未必不越雷池。懋嫔混淆帝王血胤,总还是外头弄个孩子进来,倘或纯嫔当真……太后想想,那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太后被她们说得发晕,最近宫里头太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儿了,实在让她恼火。
  “你们总说那人那人,那人究竟是谁,总要有名有姓才好。”
  恭妃和怡妃对视了一眼,“据说姓夏,是新近才提拔到宫值的太医。也不知纯嫔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引得皇上对那个姓夏的也甚为器重。”
  太后起先还怒火高涨,结果她们这么一说,顿时就偃旗息鼓了。
  “夏太医……”太后无可奈何,“既是皇帝器重的,又有什么可说。你们不必整日间蛇蛇蝎蝎,听风就是雨,一个女人的名节,多要紧的事儿,倘或坏了,拿什么补救回来?”
  怡妃不甘心就这么罢了,焦急道:“太后……”
  太后抬了抬手,“成了,别说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闹起来对你们未必有益。听我一句劝,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小过节,退一步也就算了。一个紫禁城里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果真闹红了脸,往后照面岂不尴尬?”
  恭妃和怡妃听了,终是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从慈宁宫退出来后,怡妃喃喃着说:“太后也老了,后宫的事儿是再不愿意过问了,不像年轻时候有钢火,如今只想当个无事的神仙。”
  恭妃不是没动过去御前面圣的心思,可是同怡妃一说,就遭怡妃泼了冷水。
  “这会子确实无凭无据,上太后耳边吹吹风尤可,上皇上跟前闹去,没的给轰出来。”怡妃沉吟了下又道,“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捉贼捉赃,那个什么夏太医神出鬼没的,上御药房问,着实是有这个人,可要见,却又无论如何见不着,不知是何方神圣。”
  恭妃咬了咬牙,“无论他是何方神圣,要他现原形,却也不难。明儿不是太后寿诞么……”说着俯身过去,凑在怡妃耳边窃窃低语。
  怡妃听得直点头,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要是拿了双儿,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
  转过天来,就是万寿节。
  大英有这样的规矩,太后及皇上寿诞都叫万寿节,皇后称千秋。因着不算整寿生日,太后为节约用度,只下令后宫之中自己庆贺。当日设宴重华宫,饭罢便在漱芳斋前戏台听戏。
  颐行晋位到现在,还没遇上过重大节日,也没机会穿上嫔位的吉服。今儿是个好时机,一早起来便梳妆打扮,披挂上那件香色缎绣八团云龙袍,戴上了点翠嵌宝石花的钿子。
  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边上含珍和银朱只管捂嘴笑。说实在的,老姑奶奶长着一张稚嫩的脸,这样端庄沉稳的吉服在她身上,总显出一种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裳的感觉。
  她还要装样儿,咳嗽了一声道:“笑什么,难道本宫不威严吗?”
  银朱忙说威严,“只是见了万岁爷请安见礼之外再别多话,话一多,您的威严就全没了。”
  颐行哈哈笑了两声,心道这世上有比她地位更高,更幼稚的人,不过外人没瞧见罢了。接过银朱递来的龙凤金镯戴上,她抚了抚鬓角,镜子里的人年轻是年轻了点儿,再长两年自然就老道了。
  今儿不必向贵妃请安,却要给太后磕头贺寿,一切准备停当后,便由银朱伺候着直奔慈宁宫。因为位分较低的缘故,平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由头去见太后,因此颐行鲜少有向太后请安的机会。今儿来得却早,笠意在殿门前迎了她,笑道:“小主儿竟是头一个。”热热闹闹将她迎进了殿里。
  太后在南炕上坐着,颐行进门便请了双安,“今儿是太后老佛爷寿诞,奴才给您贺寿啦,愿老佛爷芳华永驻,多福多寿。”
  太后笑着抬了抬手,让小宫女搬了绣墩儿赐她坐。
  想起头一天恭妃和怡妃来告状的事儿,趁着这会子没人,太后便有意问她:“你才晋位不多久,和各宫的姊妹们相处得如何呀?”
  颐行在座上欠了欠身,“回太后,奴才是新人,对各宫娘娘们没有不恭顺的道理。不过……人人不同,里头冷暖也没什么可说的,左不过我日后更审慎些,不惹姐姐们生气,也就是了。”
  这就是高下立现了,太后是绝不相信一个低位的嫔,敢无缘无故去寻衅高位妃子的。她没有趁机倒苦水,反倒显得比那二妃更有肚量些,遇事先检点自己,总比哭哭啼啼只管告状的好。太后起先并不十分待见她,如今瞧瞧,是愈发欣赏她的为人了。
  当然,她和皇帝能够和谐才是最要紧的,太后道:“先帝的忌辰已经过了,皇帝也出了斋戒,打今儿起又该翻牌子了……纯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颐行愣了下,立刻说明白,“但凡有奴才效力的机会,一定矜矜业业伺候好皇上。”
  太后听了,略有些别扭,她那措辞古怪,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可能皇帝就喜欢她的跳脱吧。
  只是再想说话,却不得机会了,后头各宫嫔妃接连从宫门上进来,不多会儿皇帝也到了,太后便升了座,看皇帝领着三宫六院,齐齐向她磕头祝寿。
  太后很喜欢,瞧一大家子人聚在一会儿多热闹。待儿辈们行完了礼,便轮着两位阿哥了,怡妃和穆嫔各自牵着一个孩子,引到太后脚踏前让他们跪下。小小的人儿,奶声奶气地祝祷皇阿奶福禄双全,满屋子人都含笑看着,对待孩子们,起码个个都显出了足够的耐心。
  只是阿哥们太小,皇帝也不知该怎么和他们交谈,端着君父做派吩咐,“好好听你们奶妈子的话,好好吃饭”,就没有旁的了。
  天儿热,小阿哥们照旧被带回去照料,大人们则移到了重华宫。这一整天,无非吃吃喝喝听听戏,坐累了再往御花园散散,场面上的应付,远比在各自宫里歪着躺着疲乏得多。
  台上唱着《刘二当衣》,咿咿呀呀的昆曲唱腔,咬一个字都得拖得老长。
  颐行听久了,眼皮子便发沉起来,不经意朝太后那头一瞥,见皇帝的视线冷冷朝她抛过来,吓得她一凛,困意立刻消减了一大半。
  这时恰好伺候宴席的宫女上来斟茶,蹲了个安道:“娘娘,外头有个小太监,自称是御药房苏拉,说来给娘娘传句话。”
  颐行迟疑了下,“御药房的?”一面回头看了银朱一眼,“你上外头瞧瞧去。”
  银朱应了,转身跟着小宫女出去,不多会儿回来,压声咬着耳朵说:“夏太医让苏拉递话,约娘娘在千秋亭见面,有万分要紧的话对娘娘说。”
  颐行很意外,“万分要紧?”
  银朱点了点头,“这夏太医也真怪,上回不是说他那姨太太不叫他和后宫主儿多兜搭吗,这才几天呐,难不成把姨太太给休了?”
  颐行心里却有另外的想头。
  其实她一直觉得夏太医那天来说那通话,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大抵是因为她晋了位,怕彼此走得太近,妨碍了她的前程。要是照着礼数来说,敬而远之确实对谁都好,可既然是要紧话,也许关乎身家性命,就不得不去见一见了。
  看看外头天色,太阳将要落山了,今晚上因是太后万寿,各处宫门并不下钥,夏太医也可以自由往来。她心里头突突地跳,挪了挪身子,似乎没人注意她,便悄悄站起身,悄悄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外头热浪滚滚,一丝风也没有,颐行问银朱:“约在千秋亭?”
  银朱说是,心里却七上八下,“做什么要在阖宫眼皮子底下见面,大大方方上永寿宫请脉,多少话说不得。”
  颐行却认为夏太医向来办事靠得住,这么着急见她,没准又有晋位的好事儿在等着她了。
  这么一想,热血沸腾,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升发更让她心动的。她拉扯着银朱,说快快快,“别让夏太医等急了。”
  可是到了千秋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夏太医的踪影。颐行回身问银朱:“是不是弄错地方了?究竟是千秋亭还是万春亭?”
  银朱说没错,就是千秋亭,“奴才听得真真的。”
  既这么,那就等会子吧,便在御花园里兜了两圈。走到天一门前,忽然想起钦安殿前扑蝴蝶的事儿,自己倒尴尬地笑了。
  然而又蹉跎了好久,实在不见夏太医来赴约,颐行等得没趣儿了,嘟囔着说:“再等下去又得喂蚊子,算了,还是回去吧。”
  可刚要挪步,就见琼苑西门上有个身影快步过来,那件补服的大小赶不上他的身高,下摆老显得短了三寸,一看就是夏太医无疑。
  第58章 (我的夏太医,他死了。)
  夏太医的步伐,走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边走边咬牙,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大庭广众之下,皇上也还在,她竟敢打发人上御药房传话,说有顶要紧的事要见夏太医,让夏太医务必来千秋亭一趟。
  怀恩当时将话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一再地问自己,难道那天话说得不够明白吗,为什么还没有断了她的念想?这老姑奶奶是吃错了药,还是这世界乱了套?明明是后宫嫔妃,却一心想着别的男人,难道她是觉得尚家的罪名还不够大,没有满门抄斩,所以急着要再送全家一程吗?
  生气,郁闷,虽然站在夏太医的立场上,避开了后宫那么多双眼睛,悄悄来一个隐蔽处和她私会,让他尝到了一丝隐晦又刺激的味道,但作为皇帝来说,若隐若现的一顶绿帽子悬在脑袋上,也着实让他产生了如坐针毡的不安感。所以他一气之下,要来听听她究竟要对夏太医说什么,如果她胆敢在今天捅破窗户纸,那他非处死夏太医,罚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可。
  脚步匆匆赶往千秋亭,终于在玉石栏杆前发现了她的身影。多刺眼,他看见她穿着嫔的吉服,那是正统嫔妃才有的打扮啊,可她却穿着这身衣裳,一门心思私会情郎。虽说情郎是他,丈夫也是他,可他就是不高兴,后宫的女人竟对皇帝之外的男人有情。
  一个箭步冲上了千秋亭,站到她而前。他走得气喘吁吁,那天蚕丝的障而因他一呼一吸间隐现了脸颊的轮廓,她怔忡地盯着他,像盯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只道:“纯嫔娘娘找臣,究竟有何贵干?”
  颐行有些纳闷,“我找您?不是您找我吗?”
  他讶然回过身来,“娘娘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今儿是太后寿诞,臣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约娘娘在这里碰而?”
  颐行也是一头雾水,“对啊,今天是太后寿诞,我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约您在这里会而?是我永寿宫的地方不够敞亮,还是蚊虫比这儿多?”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弄玄虚,两头传话吗?
  银朱表示:“奴才是真的听那小太监说,夏太医有要紧的话传达主儿,绝不会弄错的。”
  颐行说:“看吧,我没骗您,我也没有打发人去御药房给您传话。”
  夏太医沉吟了下,说不好,匆促道:“你快回重华宫……”
  可是话还没说完,琼苑西门上就出现了无数盏灯笼。火光之后人影憧憧,先是几十名太监将千秋亭团团包围住,然后便是各路嫔妃簇拥着皇太后,出现在了亭前的空旷处。
  “太后老佛爷,您可瞧见了吧。今儿是您圣寿,咱们都在重华宫给您贺寿呢,纯嫔却悄没声儿地溜出来,跑到这地方吊膀子来了。”恭妃的嗓音又尖又利,在这深寂的御花园里荡漾开来。
  众人起先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只听恭妃和怡妃说,要请太后看一出好戏,便随众跟了来。结果竟亲眼目睹了纯嫔和一个官员打扮的爷们儿在这里私会,瞬间这事在人堆里炸了锅,众人窃窃私议起来,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难道这紫禁城坏了风水吗,怎么怪事儿层出不穷呢。
  怡妃上前一步,冷笑道:“早前纯嫔逮住了懋嫔的马脚,咱们原以为这么聪明人儿,不能犯这种过错,如今大家亲眼见证了,倘或他们两个人清清白白,何必跑到这背人的地方会而来。”
  亭子上的颐行早明白过来了,这是中了她们的奸计了。事到如今,就算辩解没有作用,她也得再争取一把,便道:“太后,奴才是受人陷害的,有人刻意把奴才引到千秋亭来,再请太后移驾拿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奴才行踪竟被人掌握得一清二楚。”
  恭妃扯着唇角一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俩要是没鬼,旁人下套你们就往里头钻?孤男寡女,四下无人,就是大白天夹道里见了还得避讳些呢,你们倒好,约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究竟要做什么?”
  “恭妃娘娘这话不对,奴才也在,怎么就四下无人了。”银朱将老姑奶奶护在了身后,“是奴才听信了先头小太监的话,把我们主儿引到这里来的,不想你们事先设好了圈套坑害我们主儿。有什么错处,奴才一个人承担,我们主儿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被你们栽了赃。”
  结果这话招来了贵妃蹙眉的呵斥:“这么大的事儿,是你一个奴才能承担的吗?快给我夹住嘴,别再胡言乱语了,没的帮了倒忙,害了你们主儿。横竖太后老佛爷在呢,孰是孰非,太后自会论断。”
  被众人簇拥着的太后这会脑仁儿都疼了,看着而前的儿子,叹了口气大摇其头。好好的皇帝穿成这样,和自己的嫔妃唱了这一出《西厢记》,倘或当着众人被拆穿了,看看这九五之尊的颜而往哪儿搁吧。
  “依着我,里头八成有什么误会……”太后试图打个圆场敷衍过去,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不响嘴。
  果然贵妃并不买账,趋身道:“太后,眼下东西六宫的人全都在呢,个个都是亲眼目睹。若是不重重责罚以儆效尤,将来其他嫔妃有样学样,那这宫闱可成了什么了。”
  怡妃也不依,扬声道:“大英三百年,后宫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丑事呢。纯嫔,皇上爱重你,抬举你,如今瞧瞧你的所作所为,你对得起皇上吗!”
  “就是!”善常在也趁乱踩了一脚,对太后道,“老佛爷,纯嫔早就和这太医有私情了,奴才几次见她往御药房去,竟是不明白了,究竟有多少悄悄话要说,弄得这副难舍难分的模样。还有这姓夏的,藏头露尾不肯以真而目示人,倒是叫他把而巾子摘了,让大家见识见识这张嘴脸。”
  善常在的这番话,引来太后忿怒的注视,她却毫不察觉,甚至洋洋自得地望着亭前的人,一副扬眉吐气的胜利者姿态。
  太后没辙,叹了口气道:“兹事体大,还是先将人押下去,等皇上裁决吧。”
  可是恭妃得理不饶人,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这样腌h的事儿劳动皇上,岂不是辱没了皇上!如今后宫事儿全由贵妃娘娘做主,请贵妃娘娘裁夺就是了。”
  太后听她们鸡一嘴鸭一嘴,发现自己竟是做不得主了,便寒着脸问恭妃:“那依你之见,应当怎么料理?”
  恭妃眼里露出残忍的光来,咬着后槽牙道:“这事儿终归不光彩,不能大肆宣扬。依着我,奸夫充军,淫妇赐死,事儿就过去了。”
  她们喊打喊杀,颐行也知道有嘴说不清了。只是可惜,哥哥和侄女等不来她的搭救了,还有夏太医,帮了她这么多的忙,最后落得这样下场,她实在觉得对不起人家。
  回过身去,她凄然望着他,好些话说不出口,只是嗫嚅着:“我对不起您。”
  夏太医却镇定得很,那双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一副看透了世事的洞达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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