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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 第19节

  她那时不过七八岁,入郡守府探望时,曾与那个男娃儿做玩伴,往来不过数日,不知身份姓名,只唤乳名,交情甚浅。那个腼腆清秀的男娃儿,似乎便被唤作阿荸。
  刘安见她想起,羞涩的面上顿时满是欣喜,连连点头道:“外祖正是徐浦!时日已久,你不记得,也是常事。只是我,我从不曾忘,阿姝,方才一见你,我便认出了。”
  他幼时因体弱,长居王宫,叫得出名的玩伴屈指可数,邯郸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便是其中一个。她笑起来时颊边有酒壑,虽只相处短短数日,却教他记了近十年不曾忘。
  阿姝不曾想竟是故人,一时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听长廊尽头,刘徇熟悉的声音传来:“太子不在宴上饮食,竟在此偷闲。”
  他说话时,语气仍是温和,待闲庭信步靠近些,阿姝却分明在他漆黑的眼底看出一片浓重的不悦。
  雀儿在一旁悄悄吐舌,显然也没想到,躲在暗处一路跟随的,竟是真定王太子。方才阿姝令她悄悄离去,唤些仆役来,以防万一,却不想,这一去,却直接遇见刘徇。
  刘安有些窘迫,可又不欲让阿姝为难,遂冲刘徇拜道:“原来是萧王,方才正与王后说起少时之事,原来安与王后,竟是多年前的故旧。”
  故旧?刘徇挑眉,心底极是不悦,却强忍不发作,莫测的瞥一眼阿姝,笑得越发温和有礼:“原来如此。不过此非叙旧之时,方才你父还曾问起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安自知逾越,也不强留,冲阿姝揖了一揖,便转身信步离去,模样极是欢快。
  廊中只余数人,阿姝望着刘徇仍带微笑,却一言不发的俊颜,心底发毛,总觉他将要爆发,遂扶着廊柱将雀儿招来,冲刘徇柔弱道:“多谢大王关怀,妾不胜酒力,这便先回房歇息。”
  刘徇抬头望见高悬空中的明月,只觉心头火气却无处发泄。他方才一眼便发现刘安不见了,心中顿生疑窦,不由也寻了个借口出来遍寻,果然见他在此与赵姬说话。
  他烦闷不已,遂一言不发的大步靠近,也不待人反应,便伸手将阿姝打横抱起,不顾她惊呼,径直快步往寝房而去。
  “你既醉了,大约也走不回去了,不如我帮你,这样快些。”他目视前方,也不低头看她一眼,说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阿姝因身子翻转,一时找不到平衡,只得赶紧伸手,牢牢缠住他脖颈儿,倚在他怀中,才稍稍稳住。
  直到踏入寝房,行至床边,他将她放下,却仍不退开,将双手撑在她两侧,渐渐逼近,鼻尖只差半寸便要触到她的。
  二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织,许久无声。
  “你以为,我是否该娶郑女?”
  刘徇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始终对方才殿上,她一口应下郑女暂居信宫一事耿耿于怀。
  即便他二人并不曾真的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感情甚笃,他也不愿见她当真毫不在乎自己另娶新人。
  阿姝瞪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颊,尽力撇去脑中的混沌,不让自己陷入那深邃的眸光中。
  半晌,她开口怯怯道:“郑姬出身名门,身后亦有真定十万兵马为筹,大王宜娶之。”她实在想不通,娶一个郑冬兰,有百利无一害,他哪里需要犹豫?更没道理,拿这事来问她,她为王后,只要他不提休离,她自不敢干涉他纳新人。
  可他此刻的模样,全无一点喜悦,仿佛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
  “不过……但凭大王心意。”她忙缩了缩脖颈,补了一句。
  她实在猜不透,再联想到前世,他娶了郑女为正妻,却才新婚,便将她送回真定,难道……他瞧不上郑女的姿容?
  这样想来,她越觉有道理。
  她不敢自诩绝色,却对自己的美貌也知一二,寻常男子,哪里能成婚这样久,还忍着不碰一分?可刘徇,从前便是个不近女色的,早到了适婚之龄,仍无家室,对着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妻子,也只偶尔流露出半分失态意动……
  她越觉有道理。果然,男人皆食色,刘徇也不例外。
  这般想着,她目光也渐不再虚软,而是干脆的回视。
  刘徇板着脸,缓缓松开桎梏着她的双手,起身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大约她过去对他的敬畏,连同偶尔流露的半分依赖,也俱是作伪。
  他移开视线,胸口郁结,不愿再做逗留,转身离去。行至门边,又心有不甘,满眼气恼的回首,只见她仍懵懂疑惑的坐在床边,尚未回神,不由重重的冷哼一声,重又踏入夜色之中,往宴席处疾步行去。
  再回殿上,一切仿佛变了滋味,歌舞与饮食,皆令他意兴阑珊,连与刘延寿与郑胥的客套与寒暄,也索然无趣。
  直至宴散,刘延寿、刘安与郑胥三人回驿站,众人皆散,刘徇在外徘徊半晌,直至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方踌躇着回屋。
  可屋里,只点了微弱的烛光,往日那小女子所坐的榻上空无一人。
  他蹙眉步入,只听婢子低声道:“王后醉酒,已先安眠。”
  原来未等他。
  想起宴席上,赵姬那幅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刘徇心口再度发热,酒气上涌,狼狈的逃入浴房。
  细细想来,赵姬之貌,的确无人能出其右。这位郑女,若与寻常女子相比,大约也算上乘,可有赵姬在,却黯然失色。
  难怪她有恃无恐。这般美貌,若不是太后之女,他怕也早就缴械投降了吧。
  他双眉紧蹙,将自己深深埋在浴桶中,似乎要将那一抹艳色自脑中驱走。
  可她狡猾得很,化作个握不住,扑不到的影子,时不时的撩拨,转眼又溜走。
  他愈加心烦,猛地自水中立起,胡乱披衣出去,不顾浑身湿淋淋的立在床边,透过昏暗的光细细凝视床上的女子。
  那女子混不自知的仰卧着,双目紧闭睡得正香,下颚柔和的线条因仰躺的姿态而格外优美,与脖颈相连,渐延伸入被衣物遮盖之中。
  想起方才在殿上,刘安那逾越的目光,与长廊上他二人的故旧之言,刘徇恼恨不已。
  他心如擂鼓,双眼赤红,连袖中的拳头也攥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那是他的妻,光明正大娶回来的妻,在旁人眼里,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堪为典范。
  谁能想到,他内里却这样憋屈?日日同床,他这个夫君尚且从未越界。而今日,她却被一个外人,那样觊觎的瞧着。
  不甘与恼恨猝然升腾,他咬牙切齿的靠近,颤着双手,悄无声息拉开遮住她颈下的衣襟,露出一片莹润肌肤。
  他一阵头昏脑热,稍靠近些,气息不稳,微颤着凑近那处,以唇相触。
  那片凝脂温热弹软,柔滑如丝,勾得他流连不已,一点也舍不得松开。
  大约是睡梦中感到不适,阿姝蹙眉嘟唇,嘤咛着动了动。
  刘徇惊得猛然松开跳起,喘着粗气连连后退三步,待看清她仍然双目紧闭,并未醒来,才放下心来。
  可紧接着,懊恼便随之袭来。分明是自己的嫡妻,怎么稍稍亲近,也得如做贼一般心虚?
  他浑身的水迹尚未干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方才床塌上,定也已被他沾湿。一想起她那般毫不在乎的态度,他只觉狼狈不堪,转头逃也似的离开,直往书房而去,再不敢回来。
  这世上大约再没哪个男子,比他更窝囊了。
  ……
  第二日,阿姝难得睡到自然醒,直至食时方起。
  她舒展四肢,只觉浑身舒坦,瞧一眼床铺,身旁平整无痕,遂问雀儿:“昨夜大王未归?”
  “不不,大王曾回来,可沐浴后便又走了。”雀儿生怕阿姝误会,赶紧又道,“大王宿在书房中,未有旁人在侧。”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暂居的郑女。
  阿姝掩唇轻笑,慵懒倚靠在榻边,任雀儿替她梳发挽髻。她自然不会怀疑刘徇会与郑女私会,即便昨夜便将婚事定下,以他的为人,定也不会行出任何不妥,只会愈加礼遇。
  只是昨夜宴饮定十分劳累,也不知还有什么样的要事,会令他撑着精神夜宿书房。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雀儿忽然“哎呀”一声,瞪大双目望着她脖颈处,惊讶而疑惑:“这是什么?难道是被毒虫咬了?已是秋末,天这样凉,不应当再有蚊虫呀!”
  阿姝闻言,赶紧打开妆奁,取出铜镜凑近,却见右侧脖颈下,锁骨处,竟是一片淤痕,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那痕迹,她并不陌生,若非蚊虫叮咬,就该是——唇齿吮吸啮咬而成……
  她忽然忆起昨日睡梦中,曾恍惚有不适之感,难道……是刘徇?
  双颊陡然滚烫,连同脖颈也迅速泛红,她赶紧将铜镜丢回妆奁中不再多看。
  雀儿见她异常,小心观察问道:“阿姝,你可是发热了?”
  阿姝心中羞赧而烦郁,连连摆手:“不不,大约昨夜酒劲还未过去,有些上头。”
  这人为何如此?她身为妻子,自也知尽人伦乃份内之事,若他真要,她还会拒绝不成?
  雀儿还要替她取酸浆饮下解酒,却听外头婢子道:“王后,郑姬至。”
  阿姝赶紧拢紧衣领,将那片淤痕遮住,稍整理仪容,才步出。
  郑冬兰已然入内,一见她,便先行礼问候,态度倒是十分恭敬。
  “妾昨日不知王后不善饮,唐突敬酒,请王后恕罪。不知王后今日可大好?”
  阿姝请她同坐榻上,闻言微赧,点头道:“都好了,此事不怪你,只怪我不能饮酒。”
  时人皆善饮,如她这般近乎滴酒不沾的,新婚时所饮那一点合卺酒已是极限,昨夜先与众人同饮,又与郑女饮,这才稍多了。说出来,这本算件丢脸的事,此时再提,她越发面皮薄。
  郑冬兰似乎有话要说,同她闲谈几句真定与赵郡的风土人情后,便时不时抬眸望她,仿佛在猜测她为人到底如何。
  阿姝虽已嫁作人妇为王后,实则年岁上比这郑女还小上数月,同为王室女,郑女这般恭敬又谨慎,令她有些不自在,遂道:“姬若有话,不若直说。”
  郑冬兰不料她这样直白,一张白生生的脸腾的憋红。到底还是女儿家,要谈论自己的婚嫁之事,实在难开口。
  然想起昨夜父亲郑胥的嘱咐,与心头那道自见过后,便再难抹去的身影,她又鼓足勇气,挺直脊背,垂首拜道:“阿兰愿以真定十万兵马为嫁妆,嫁给大王为姬妾,请王后成全。”
  阿姝怔住,怅然望着眼前恭顺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郑女为翁主与国相之女,亦是出身高贵,想来也自小也是众星捧月般长大,如今却将姿态放得这样低,低到来求她,允其入门为妾。
  她心有不忍,想来是昨夜刘徇那一出琴瑟和鸣的戏,令他们皆以为,只有她点头同意,刘徇才会再娶。
  可他们都错了,娶与不娶,同她从来都毫无干系,全在刘徇一念之间。
  “姬不必如此,大王纳新人,我哪有不允的道理?此事不在我成全与否,全赖大王心意。”
  “可——大王待王后那样好,妾冒昧,难道王后于此事,全无半点介怀吗?”郑冬兰猝然抬头,诧异不已,几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轻易答应,若换做她,有这样爱惜自己的夫郎,觉不会轻易让步。
  阿姝眼神有片刻恍惚,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只摇摇头,并不言语。
  刘徇待她当真有多好吗?只怕不过是利用罢了。他有野心,有城府,能忍一时之辱,将成一世之名,到时,她再没了利用价值,只盼他能网开一面,给个体面,令她归家,便是万幸了。
  郑冬兰得了允诺,心中稍定,见她不愿再多言,便不久留,起身退下。
  临出门前,阿姝忽然唤道:“郑姬今日来此,可是听了何人之言?”
  郑冬兰不知她为何有此问,遂如实答道:“并无旁人特意告知,只是今晨随阿昭拜见樊夫人,夫人问妾是否有意嫁大王,后提及大王十分宠爱王后,妾才冒昧来访,可有不妥?”
  阿姝微笑,摆手道:“并无不妥。”
  ……
  傍晚,刘徇归来,面上故作肃穆,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屋,仿佛十分冷淡。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的飞速跳动,实在难以克制。只一想到昨日自己偷香窃玉的行径,他便十分懊恼。
  屋里众人,自阿姝到婢子们,一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由跟着板起脸来,谁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动作。
  阿姝照旧靠近,替他宽衣,举手间,却教他一眼便瞧见颈侧露出的那一小块青紫。他愣了愣,想起昨夜的一瞬旖旎,方想起,那竟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可他记得自己分明不过蜻蜓点水,怎却会有这样斑驳的印记?
  心底懊恼愈盛,他耳根泛红,越发怀疑,她已知晓了自己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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