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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雀 第77节

  杨氏很是勉强地弯了弯唇,拍了两下楚澜的手背, 说:“天……是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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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行过街巷,两人隔着张矮几面对而坐,难得很安静。
  其实虞锦并未叫未来婆母这一遭“警示”和“挑剔”吓着,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委屈, 毕竟“立规矩”这件事,十个儿媳妇进门,九个都得走这一遭。
  尽管虞锦不难从杨氏话里听出些不满之意,但左耳进右耳出便罢,倒也无关痛痒,且南祁王妃将来是要嫁去垚南王府,也不必与婆母朝夕相处。
  至多便是有些遗憾,她好似不大讨这位未来婆母欢心呢。
  虞锦托腮,怎么想便怎么说出口。
  待反应过来,她方才察觉自己竟已将“婆母”二字挂在嘴边,还未来得及补救,便听沈却道:“你不必讨她欢心。”
  他望向虞锦,说:“今日她说的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王府没有那么多规矩,往后她也不会再为难你。”
  男人的口吻极淡,淡得不似在谈论自己的母亲。
  虞锦停顿一瞬,缓慢地“哦”了声,又连忙道:“我并未觉得太妃在为难我……想来,太妃应也是为我好。”
  沈却没再说话,但显然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
  虞锦悄悄拿余光瞥了眼面前的人,眉心不由轻轻蹙起,如此看来,沈家母子间定是有过嫌隙。她满腹狐疑,但……自己尚未进门,现在就过问王府密辛,属实不太矜持。
  不行。
  虞锦矜持地抿了口茶,暂压下心中困惑。
  沈却看她,牵了下唇,并未戳穿,他直言道:“当初,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便起了改嫁的念头,亲事也已说好,那时……因姐夫不久也战死,大姐早产诞下楚澜后便走了,祖母因接二连三的噩耗病倒,府里正是一团乱麻,故而时至如今,祖母仍旧对改嫁一事心存芥蒂。”
  虞锦惊讶地稍稍睁大眸子,她断没想到竟有如此内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可若真是如此,那怎么……
  似是知晓她在想甚,沈却继续道:“议亲的人家出了些变故,便没能嫁成,后来……也无人再提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提及此,男人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原本该有扳指的位置。
  虞锦无言,沉默半响。
  颐朝民风开放,对男婚女嫁之事并未有太多限制,且也废了前朝那些夫君死后妇人需得守寡三年的明文规定,如今改嫁的妇人比比皆是。
  到底是个人抉择,虞锦不好多作评定,只是当年,沈却也才八岁大呀。
  父亲、姐姐、姐夫个个都离了人世,上有病倒的祖母,下有日日啼哭的小外甥女,母亲却在不久后意图改嫁离开……
  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虞锦忽然想,王府那样重的担子要压在一个八岁孩童身上,怪不得沈却长成了这么个冰冰冷冷的性子,就连寻常开心时,笑意也都不甚明显。
  思及此,虞锦揪起的眉头里不免带了些同情的意味。
  沈却轻哂,他据实相告并非是为博得小姑娘同情,不过是怕她惦记到夜里失眠罢了。
  他伸手在虞锦略略鼓起的脸颊上轻掐了一下,说:“到了,回去吧。”
  手感极好,沈却没忍住,又捏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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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却的马车在虞家宅院外停了片刻,才缓缓驶向京中的一家暗桩,待办妥公务后,已是夜幕低垂,月上柳梢。
  段荣推开角门,道:“垚南传来了几封书信,秦都尉道剿匪的兵力已清点完毕,无论王爷何时出征,都能保万无一失,请王爷宽心。王爷,可有旁的嘱咐要回信?”
  “晚些。”沈却径直往东边院落走。
  段荣脚下一顿,这不是回琅苑的路,这是去……太妃的春锦堂。
  他自觉地顿步在院子外头。
  不多久,叩门声想起。
  屋里头,杨氏手里头捧着一卷书,闻声稍稍一顿,似有预感一般,拦了丫鬟前去开门的动作,亲自上前。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
  沈却负手立在长廊下,四目相对,他面上神色依旧寡淡,只停了一响,嗓音低沉道:“母亲。”
  杨氏颔首,默了瞬说:“这个时辰,你……是为虞家那丫头来的?王爷,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今日所言虽是严苛了些,可也是看在虞家如今没个当家的主母,无人教她为妻之道,又恰巧撞见,便不忍多说两句,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好。”
  沈却看她一眼,仿若未闻,开门见山道:“母亲往后莫要再同她说这些,该要教的,我会教她,您也不必再单独给她立什么规矩。”
  他顿了下,不轻不重地说:“更不要试图从她身上找什么认同感,她和您——大不相同。”
  “王爷这是何意!”
  杨氏倏地攥紧手心,母子二人僵持相对。
  不得不说,沈却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戳杨氏的心窝子。仿佛是被人戳穿了心思,她呼吸都乱了几分,“我是你母亲,我难不成,难不成会害你?我只是看虞家那姑娘娇生惯养,忧心她无法看顾好你,无法掌一府中饋,且你与你父……都是一头扎进军务里的人,难免对妻子有所薄待,我经历过那些苦楚,无非是想提点提点她。”
  杨氏说着,口吻亦是有些意难平的委屈:“这么多年,你还是因那事怨我是不是?可二郎,你替母亲想想,我痛失夫君与嫡女,我又如何不难过,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罢了。”
  “不止。”沈却忽而抬眸,淡声道:“母亲那碗落胎药,还痛失了腹中尚才两月的孩子。”
  “什么?”
  杨氏震惊地看向沈却。
  可男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道:“当初,父亲已然十个月未回过京,母亲知道——”
  “那个姓李的管家是如何死的么?”
  “轰隆”一声如雷在耳,杨氏浑身僵硬,“你”了好半响,却半个字未能宣之于口。
  “此事只我知晓,母亲留着这点体面,安生过下半辈子即可,虞锦和楚澜,都不劳您费心。”
  沈却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低沉,似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甚至并未有任何埋怨的情绪,也没多停留让杨氏难堪,很快便阔步行往琅苑。
  他步子很稳,眸色也很暗。
  其实,他年幼时方知母亲要改嫁一事,也曾偷偷哭着去攥杨氏的衣袖,祈求她留下。
  后来也不是没有过怪罪和怨恨,但日子长了,那几年垚南的兵荒马乱磨平了他的性子,生离死别面前,好似其余一切,都成了没那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脚步忽顿,似是想起什么。
  沈却道:“明日你去催一催钦天监,让他们把虞时也和永安郡主的婚事早些定下。”
  段荣“啊”了声,不知怎就扯到虞大公子的婚事,且就是要催,也该催催王爷自己的啊,催大舅子的算什么?
  可段荣心下腹诽,嘴上却应得极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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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沈宅祠堂一片阒静,只老太君手中那串佛珠时不时发出些“哒哒”的声响,几人立在一众排位前,饶是素来闹腾的楚澜,都异常端正。
  以老太君为先,依次上香。
  只是中途杨氏没拿稳木香,险些叫烟灰烫伤手背,耽搁了些时辰,其余一切都顺当。
  沈却陪老太君用过午膳后,便进了书房。
  荆州剿匪一事大致已规划妥当,前几日因过六礼耽搁了不少要务,这两日反而忙得不见天日。
  男人捏了捏眉心,面露倦态,修长的手指搭在那只靛蓝色药囊上,指腹捻着如意络子。
  元钰清指尖点着荆州舆图,又摁了摁干涩疼痛的嗓子,作为南祁王府重金供养的谋士,主子不歇息,他自也没有歇息的道理。
  两个人都陷入沉思的静默。
  元钰清瞥了眼锃亮的弯月,倏地拐了话头,道:“顺利的话,荆州剿匪应不出三月,只怕要耽搁小年,王爷婚期可有眉目了?”
  沈却挪开摁着眉心的指骨,“尚未。”
  元钰清颔首,不知想起什么,面带笑意道:“王爷素来与女子相与不多,若是有需了解的,延之定知无不言,这男女的相处之道也委实算得一门学问,真真要学习起来,也——”
  “不必。”沈却面无神色地打断他,“本王不用你教。”
  元钰清:“……”
  不知是不是元钰清花了眼,竟从他那冷静自持的面上窥得了丝游刃有余的轻蔑,不及细看,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是小厮提着食盒来。
  小厮垂着头,动作有些生硬,打开食盒时盒盖甚至还无意滑了半截,呈出的是一碗面,道:“老太君忧心王爷晚膳未能果腹,只是竟不知元先生也在,小的这就命人——”
  “不必了。”沈却停顿数刻,说:“他不饿。”
  元钰清怔了怔,他怎么就不饿了?
  沈却理直气壮地下了逐客令:“其余事项明日再议,退下吧。”
  元钰清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心里腹诽:王爷何时变得这般小气,莫不是还怕他要分一半面食不成?竟如此护食。
  房门阖上的一瞬,男人执筷吃面。
  面显然有些坨了,不过因事先盛了许多汤汁的原因,也没太大影响。
  他挑起细面,道:“你不走?”
  小厮稍怔,忙收好食盒,“小的告——唔!”
  虞锦后腰带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道勾了勾,瞬间往后跌退了好几步,扶住座椅扶手才堪堪站稳,她弯腰站定,恰就撞上男人那双看破一切的眸子,不由瞪大了眼,默了半响。
  “我——”她讪讪一笑,随即抿了下唇。
  沈却松开勾住她腰带的手,看了眼这碗面,嘴角很浅地轻扬了下,“这身衣裳哪来的?”
  虞锦站直,抻了抻袖口,有些尴尬地低声说:“楚澜给我的,我等了很久,见面要坨了,才不得已打断王爷与元先生议事。”
  虞锦素来就是个很能消化窘境的人,被戳穿的窘迫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兀自落座在适才元钰清的位置,说:“我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虽不能大办生辰,但一碗长寿面还是吃得,想来老王爷疼爱王爷,也不会怪罪的。”
  她说话时就看着沈却,一双眸子在微弱的烛火里似会发光一般,亮闪闪的,往前推了推瓷碗,道:“面要凉了。”
  沈却望着她,倏地顿住,眼前不自觉浮出另一番景象。
  眼前的人与许多年前捧着满怀珍宝要给沈离征的小公主太像了,那一腔孤勇无畏,似是复刻来的一般。
  她们似都不知自己呈上的东西何其珍贵,还笑意盈盈的,浑然不知畏惧。
  如天边暖煦,满心赤忱。
  其实,虞锦今夜本不该亲自前来,大可将食盒托楚澜送来便好,可她又实在想瞧见南祁王那一脸感动的模样,再三思忖后,便悄悄混进了琅苑。
  可眼下沈却那张俊脸上不仅感激涕零的神情,反而出神地停滞不动。
  虞锦眉心微蹙,难不成是这面放久了,口感奇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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