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40节
太后早先发了恩旨,派了名御医为白太妃治扭伤,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开的药方有一样坏处,容易损坏嗓子,白太妃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粗噶难辨,或许离失声也不远了。
不知道四皇子会作何感想。宝珠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这是皇帝对四皇子在她跟前耍心眼的警告。
她无从评说。城府深沉的人互相算计,总好过被欺压的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扇子局新送来的扇子式样很多,只不过图案从葡萄、石榴之类变成了猫儿扑蝶、蝙蝠寿桃——一个是长寿,一个是多福。
杏儿等人看着这些扇子笑个不停,等把呈给太后的这些归置好后,又商量起了自己的扇子要什么花样。
宝珠选了一柄素面清骨的折扇,打算自己题几个字,也算附庸风雅一场。
这日她不当值,正在房里磨墨,白太嫔红着眼圈儿,一个人走来了。
宝珠起身要行礼,她只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我虽没问到,大致也猜到了。原本没脸再来见你,可是…她,快要死了。”
宝珠一惊,虽然隐隐已有预感,但她以为,皇帝不会选得这么早。
此刻由小白氏说起来,不免觉得酸楚——哪怕当年她是被姑母哄进宫的,如今也只她们两个有血亲的相依为命了。
“她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不然,她不能闭眼。”
是一只绣囊。宝珠谨慎地审视了一会儿,方才拿在手里,捏了捏:像是空的。
到底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只有两个字:晏晏。
宝珠却如遭雷击。
白太嫔其实拆开看过了,因为不知其意,方才犹豫着拿到宝珠面前来:“她说,等她死了,关于字条上的秘密,这世上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第55章 .五十五参汤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所谓的圈套何止不高明,简直明白得一览无余。
然而,那两个字是她的心魔,后来许多事情,都算是因它而起。
宝珠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进了白太妃寝殿的,她又对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她把磨了多日的簪尖抵在自己脖颈处。
是了。她不能说话了,并不意味着她的身子骨就衰败到日薄西山的田地。
白太妃剧烈地喘息着,把宝珠推到窗前去——这具身体比自己年轻康健,但里面住着的,同样是伤痕累累的灵魂。
不对,上一世她的下场好像比自己好,也就罢了。这一世自己这样苦心孤诣,为何还是功亏一篑?
她失心疯似地笑起来,宝珠不禁皱眉,试图将头偏得离她远些,却立即被拽了回去。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她看清,皇帝站在外面,还有不知其数的羽卫。
真是蠢啊。宝珠心里哀叹:上一世白氏死得可比自己早,有关晏晏,她能知道什么秘密?
白太妃停止了笑声,喝叫起来:“皇帝!你知道我要什么!你承不承认?”
她已经歇斯底里了,打磨过的簪子一下下地戳在宝珠颈上,有血腥气传来——不是宝珠的,是她强行用嗓子时嘴角溢出的血。
宝珠开始感到气闷,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视线模糊中看到皇帝他们还是岿然不动,倒像束手就擒一般。
是缓兵之计吗?还是埋伏已经布置好了?总不能是为了她,被逼就范。
这骂名她背不起。无论白太妃要他承认什么。
宝珠主意打定,也勉强蓄足了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簪子,连同白太妃的手一道,刺进了皮肉里。
好……疼……
依稀有万箭齐发的破空之声,箭箭都像扎在她的五脏六腑上面,她疼得想满地打滚,但还没滚出去一步,就被人阻拦下来。
那人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又用一样滚烫的东西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她很疼,也很烦躁,想叫他松开,但胸口的那股气只从脖颈上往外出,却不从喉咙里出,她说不出话来。
除了死命按住宝珠伤口的那只手,皇帝浑身都在发颤,白氏的下场他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全被血红遮着,他暴怒着地叫道:“人呢?”
被一路连催带赶过来的御医险些摔了个跟头,顺势跪倒要行礼,又被皇帝呵斥起来:“包扎!止血!要朕教吗?”
失控的狂怒源于巨大的恐惧。怀里的人起初还在挣扎着嚷痛,这时候却反常地安静下来,他判断不出来,她的手凉不凉。
小篆在一旁也提着心,他还记得皇爷今儿穿的是件月白银绣的升龙服,眼下不止花样,连颜色都说不清了——流了这么多血,悬呐!
御医在处理伤口了,皇帝勉强松开的手掌却还悬在半空,随时预备着按回去。
这时候还能指望哪一个?唯有小篆乍着胆子上前去,劝道:“皇爷,您瞧这儿一片狼藉,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求您荣返吧,啊?带着宝珠…不是,带着娘娘一道,回宣政殿去,咱们那儿有顶好的参,这会儿用着不是正合适?”
他说了这一堆,见皇帝可算点了点头,连忙对御医使眼色,御医也刚替宝珠止住了血,顾不上擦自己的满头大汗,附和道:“梁总管说得是!皇爷,臣已经给娘娘含了一片参了,只是御医院里寻常备着的,终究不及皇爷亲藏的,既然血已经止住了,能不能醒,靠的就是调养了。”
能不能醒。皇帝听见的只有这四个字,抬头看了御医一眼,虽然无情无绪,却足以使御医不住泥首:“臣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有劳大人了。”他语音喑哑,带着血迹的手在御医肩上拍了拍,而后又紧紧攥起来,沉声吩咐道:“抬藤床来。”
藤床本是夏日里乘凉小憩用的,这会儿额外铺了厚厚几层褥子,生怕硌着宝珠。皇帝反而陪在一旁自己走,小篆咽了口唾沫,没吭声,御医更是战战兢兢的,不会出这个头——左右白太妃被箭扎了个千疮百孔,羽卫们还在收拾残局,没有外臣,没有谏官,谁多这个嘴!
眼看着到了宣政殿,皇帝想到先帝是在此处升暇的,自己无妨,对宝珠是否有碍却不好说,又让接着往前去,到两仪殿安置。
这也是属于皇帝自己的宫室,平日里来得虽少,但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皇帝没让人插手,自己将宝珠抱到了龙床上。
跟随着进殿的人都是一脸司空见惯:到了这时候,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奇怪。
小篆早前就打发人寻参熬汤去了,这会儿正好可以端过来。又劝皇帝:“皇爷,娘娘如今已经平稳下来了,又在这两仪殿,这么多人伺候着,您不用再忧心了。”
皇帝漫然“嗯”了一声。他便接着道:“奴才伺候您更衣吧,这一身的血,一时娘娘醒来看见了,要多心疼啊。”
这话把皇帝说动了,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停下脚步,回到宝珠跟前。
她之前疼得在地上打滚,衣服上全是泥土,又和着血,这会儿睡着只怕也不舒坦吧?
可是不能动她。她太脆弱了,回来的路上,皇帝不住地探她的脉搏鼻息,怕她撑不住,又怕耽搁了脚程。
他见识过多少次死亡啊。手下将士的、敌方军队的,包括皇考宾天,自己在嶂涞中埋伏…没有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怯懦。
内侍呈了温度恰好的参汤上来,皇帝道:“朕喂她用完了再说。”
小篆还能说什么?待皇帝端过碗,麻利地递上了手巾与汤匙。
宝珠喝不进去。皇帝咬了咬牙,叫小篆替他将手擦干净些,捏开她的牙关,往里面送一汤匙,便又强行捏拢一回。
饶是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喝下去的参汤也不过十之一二,其他的全洒出来了。
宝珠多少会被呛到,但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鼻息。
参汤用过了,羽卫统领又在殿外求见,欲问皇帝如何处置白太妃的尸首。
皇帝正擦洗更衣,漠然道:“燕朝不是有种刑罚叫剥皮揎草?不至于如今就失传了,寻一个会这门手艺的来。”
羽卫统领隔着屏风,肃然应了个“是”,领命而去。
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又吩咐:“再打盆热水来,擦一擦毕竟要清爽些。”
他自己动手,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被热汽呵过的脸庞红润不不少,透出几分光彩来。
皇帝内里一颤,握住宝珠的手,继续细细地擦拭,祈求着她的手能自己暖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让把第二碗参汤端来——这上头他有经验,头几个时辰药用得猛些都无妨,总要把这口气续住了,才能谈之后。
这一回喂下去的有十之四五。皇帝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搭一回脉,依旧十分微茫。
便把一直候在梢间待命的御医召来,要他好生地搭。
御医沉吟片刻:“娘娘的脉象依旧细沉,但既如皇爷所说,能进的汤水多了些,亦算是有起色的。不妨就隔半个时辰喂一次,再观后效。”
说了一篇废话。皇帝挥手让他下去,继续守着宝珠。
他是散朝后得着信儿的,折腾了这一通,已经到了午时牌。
皇后领着人来送膳食,皇帝此时没心思见她,便不叫传。皇后脸上倒也没作色,只托小篆将话带到:一则请皇帝务必保养圣躬,二则也问候宝珠一声,回头才好叫太后放心。
这两句话说得倒还在点子上。事情闹成这样,太后那里决计瞒不住,要找个机灵又稳当的,在她面前说得和缓些。
皇帝一忖,吩咐道:“让齐氏去仁寿宫一趟,该怎么做她有分寸。对了,正好在尚仪局挑些宫人过来,要忠心得用的。”
他想着等宝珠好些了,总要擦洗换衣,这些事还是让宫女来做,省得她难为情。
既然住到两仪殿来了,过后也不必再费劲搬回去,这一批宫人自此就跟着她了,必定要好生挑选。
他打算得周详,却不想入夜后,宝珠的情况急转直下,原先脉象虽细沉,倒还比平常急促些,这时候皇帝再一探,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一面将参片塞在宝珠唇间,一面沉声道:“把御医叫过来,所有人都来!”
候在偏殿的王御医最先跪到龙床跟前:“皇爷息怒!皇爷容禀!娘娘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如今参汤亦能进下去十之七八,人力可左右的,实在不剩什么。夜里虽会凶险些,只要熬过去,就能保无虞了。”
皇帝骇然失笑,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朕听天由命?”目光又扫向其余的御医:“你们呢?”
能留在宫里值夜的御医,即便资历不是极深厚的,但也是中流砥柱、医术过人。如今明知王御医说的俱是实情,却无人敢开口,个个都只深深跪伏着。
可皇爷有问,不能不回答。片刻寂然后,一个后生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让人多在娘娘耳边说话,兴许能让她早些醒来…”
小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皇爷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做,就守在宝珠身旁,说的话比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那份情意,唉!
“都出去吧。”皇帝眉宇间有些倦意,知道这些人都派不上用场了,自己再怎么耳提面命也无益,索性一概挥退,自己来想法子。
床上的人依旧安宁地合眼睡着,安宁得让人心痛。
皇帝盘腿在床榻前坐下来,握着她苍白泛青的手摩挲,千言万语涌在喉头,此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良久,才低声问她:“你怎么狠得下心?”
第56章 .五十六药膳
夜色幽悄,阴沉沉的天幕像压在屋檐上似的。整个两仪殿处处灯火通明,却似万古永寂。
飞白和小篆各领着一排人,泥偶一样杵在门外站班,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神色。
飞白到底站不踏实,过了一时,与小篆四目交接,打了个眼色,朝殿内示意了一下,是问他当真不进去伺候么。
小篆略一摇头,重新把脸转正,眼神游移起来:进去有什么用?这种只能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刻,他们帮不上忙,索性别在皇爷眼跟前儿添堵——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天子,也终究有束手无措的事情,心里怕是哀恸欲绝,却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儿显露半分,且让他独处一会儿吧。
皇帝并非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屋中烹茶用的银铫子被他拿来煨着热水,隔一时便浸一条新的手巾,不住地给宝珠擦脸擦手,脚边也给她捂着汤婆子。
五月的天儿,他两只手都被热水烫得通红,可宝珠的指尖仍是冷的。
铫子的水终究有熬干的时候,皇帝双眼发赤,没有睡意,却干涩得不能不闭目。他解了外衣,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宝珠搂在胸前,继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她连鼻尖都是凉的。皇帝与她额头相抵,许久,才觉出一点热意——不是来自她,而是他自己熬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胀。
鎏金西洋钟摆有节律地轻响着,听得时间长了,和人的心跳若合一契。皇帝不能成眠,随着那机械的声音,数着宝珠的心跳,忽然,那低弱的搏动停了一拍,没再跟上了。
皇帝大惊,立即坐起身来,两手都紧紧攥住宝珠的臂膀,试图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