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执掌刑部数年,这种人段铭承也见的多了,毕竟死到临头的时候,但凡能抓住一线疏漏都会拼死挣扎。
就如同临清姓焦的那一对泼皮母子那般,叫县令判了杖刑徒流都还敢狡辩自家无辜……
段铭承突然之间愣住一瞬。
慢着……焦家?!
电光火石之间,段铭承终于寻到了长久以来他始终想要抓住的那一点怪异的地方。
他押送粮饷去了边关的那几个月,他的小姑娘只身一人留在临清,果然是有遇到不长眼的泼皮想打她主意的,多亏了他临行前有敲打那临清县令,这才护好了她,没有叫她吃了委屈。
而那时……他收到的抄录卷宗里,那个泼皮,叫做焦茂才。
彼时他在边关正是镇守双岚最关键的时刻,忙得实在没有过多留意,见已经料理妥善,也就没有再分神关注。
可这个名字……
焦茂才?!
段铭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应该啊。
他和纪清歌两人刚从海上获救之后,她那时病得昏昏沉沉,就曾无意中吐露过这个姓名。
而后当他问起的时候,她竟然神色大变。
那个时候他心中疑惑,也曾有交代飞羽卫们到了江淮地区之后彻查一下焦姓的人家。
统共也就那么几户,其中那一个寡妇家的儿子确实是同名同姓,但……那个时候,这个焦茂才还在外面远途行脚,直到他押着粮草离开江淮,这个焦茂才都没有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查到了人家,却没有对那一户人家有所动作的原因。
彼时他就曾心中狐疑,这个姓焦的人底细并不难查,但却和纪清歌的行程时间对不上。
她和他七夕一别之后,他先行去了白海,她回灵犀观后不久就去了临清,而那个时候,这焦茂才已经离家给行商当长工去了,直到他们一行从白海返回,再到他前往边关,焦茂才都没有回到临清。
那个时候的纪清歌,为什么会和他有过交集?
甚至还昏沉之中都心怀恨意的念念不忘?
总不可能是她会未卜先知吧?
段铭承双眉愈发紧皱,心中反复推敲了几次,发现此事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段铭承想了半晌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谜团,直到曹青轻手轻脚的叩门而入:“王爷,夜已深了,您早些安歇才是。”
……他家王爷连着两三日了,晚上都没好生歇息,就是个铁打的人也不能长久以往这样操劳啊。
然而段铭承却没有理会他,皱眉苦思了片刻,起身就准备向外走,曹青心中顿时就是一叹。
还没等他心底的那口气叹完,段铭承却又突兀的停了步。
“王爷?”
段铭承没有理会他,回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火漆封好,递给曹青:“六百里加急送往南疆。”
目送曹青片刻都不敢耽搁的转身出去安排,段铭承心中叹了口气——他答应过不问,所以如今就算是察觉有异,也到底不好再去问她。
何况他也并不想再让她想起那个泼皮。
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泼皮之前到底有无做过什么他不知道的恶事,也只能他自己来查了。
想起那曾被他在徒流卷宗上补了一笔‘遇赦不赦’的混账母子,段铭承冷哼了一声,但愿还有的问吧,毕竟南疆那种地方,流放过去的人犯通常都活不久。
直到安排了密信责令当地官员仔细审出口供,这才觉得心中稍安,只当看不见自家那个圆圆胖胖的管家一脸的担忧,只吩咐牵马,就又一次向着国公府而去。
……他的小姑娘还在肚子疼呢,他总要守着她才是。
而就在这同一个深夜,纪家在帝京中那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却突兀迎来了不速之客。
纪文栢这数日都在忙于奔走,但纪家在帝京的官员中着实没有什么人脉,他又到底年少,手中拿着钱财想找人打点,却连敢接的人都找不到。
原本想去哀求卫家,在被卫辰修不由分说的一顿拳脚之后,纪文栢到底是不敢再上门。
纪家若真的……谋害嫡妻的话,卫家人势必会对纪家恨之入骨,他又根本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味上门求情又有什么用?
设身处地想想,若他是苦主,面对这样的事端,也是不可能会松口的。
纪文栢不是不知道,但他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祖母和双亲入狱。
他姓纪,身为人子,纪家对他呵护有加,或许纪家苛待了他的大姐姐,但却从不曾苛待过他。
连日来的焦躁和走投无路的绝境,让这个少年口中都起了火泡,虽然已经是夜半深更,也依然无法入睡,正伏在案前给纪家的二房和三房写信。
他想问问,当年纪家和卫家的那一场联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不是真的如卫家所说,他父亲原配嫡妻的亡故是有着蹊跷?
这其实已经不是他写给纪家另外两房的第一封书信了,就在端午龙舟当日,他惊闻了祖母双亲竟然被抓捕进了大理寺之后,就已经连夜写过家书。
可……至今却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纪文栢不知道到底是帝京和江淮之间的距离导致书信不能及时到达,还是……
他心中苦涩,却到底不愿往那最坏的方面去想,这个原本只会读书的文弱少年身上再也不见那曾经的少年意气,不过是短短几日,纪文栢已经消瘦了一圈,少年原本白皙的皮肤上被卫辰修拳头留下的青紫还未褪去,更是显得可怜。
一片静谧之中,窗棂却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若非他还未曾入睡,甚至不可能会留意到。
纪文栢心中一惊,连声呼唤自己的小厮,却根本无人应答,不知所措了一瞬,到底鼓起勇气,自己端了烛台推开了房门。
夜风陡然扑了满襟的同时,身上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望着院中不知是如何进入的灰衣人,纪文栢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此乃纪家的私宅,你是何人?因何夤夜闯入?再不速速离去,我要唤人拿贼了!”
然而他的一番言辞落在来者耳中却只惹来低低的一声嗤笑。
“纪公子,何不先听听在下的来意?”
“还是说,你准备眼睁睁看着纪正则被杀头?”
第160章
时光一晃,已是到了六月,整个帝京几乎从上到下都在翘首以盼的卫家状告商户谋害嫡妻一案,在按兵不动了整整半个月之后,随着卫家二子卫邑萧的低调抵京,终于传出消息,要不日开审。
大约是连当今天子都知道此事如今颇为引人注目,而且也为了还卫家一个公道,刑部和大理寺门前各自有张贴告示,定下了六月初八,且允许百姓围观旁听。
一时间,百姓人人奔走相告,毕竟这件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之前个把月过去,坊间虽然不敢明着传国公府的流言,却也私下议论不断,此时知道了是公开审理,到了当日天还没亮,大理寺门外就已经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因为是公开审理,原本并不显得狭窄的大理寺衙门也局促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徐涛索性命人在门口空旷之处圈出场地,先设了公堂,又虑及国公府的女眷,特意在侧旁搭了帷幕,又安排公人守护,不使闲人靠近。
卫家如今高居国公府之位,又是状告的杀妻的案子,又有天子下旨严查,如今开审直接就是三司会审,除此之外,靖王殿下掌刑部和大理寺,也会驾临督办。
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虽然天子脚下,但这般三司齐聚又有王驾坐镇的架势他们也只在说书人的口中才听过罢了,原本还因为人群聚集而熙攘沸腾的场地,从衣甲鲜明的侍卫们将场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得风雨不透开始,就渐渐趋于安静,再到三法司冠冕朝服的陆续登场,更是无人喧哗,最终靖王驾临的时候,偌大一片空旷之地人头攒动,却静得连落针之声都能清晰可辨。
纪清歌搀扶着卫家老太君江凤瑶到来的时候,一眼便与段铭承正望来的目光对到了一处,老太君江凤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的官司,虽然察觉自己小外孙女儿动作迟疑了一瞬,却只当她是要面对今日这样的场合心中难过,默不作声的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
他们卫家,原本是一力劝阻,不想让纪清歌来旁听今日这样的场面的。
他们是卫家人,对纪家恨之入骨并不为过,可……纪清歌姓纪,如今卫家状告她的父亲祖母谋害她的生母,这样的案子,最终不论是什么结果,对她而言势必都会心如刀割。
满头华发的江凤瑶叹了口气。
可纪清歌的脾气竟然像极了当年的卫晚晴,她认定了的事,任是旁人如何劝说都没有丝毫的转圜心意,异常执着的要亲自到场。
卫家女眷的现身登时惹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过三司面前,到底无人真的敢指指点点,再等靖王殿下目光扫过,现场已是归于寂静。
这一份静谧,一直持续到纪家人被押解上场也依然没能打破。
纪正则和贾氏两人,连同纪老太太董小莲,被大理寺收监至今正好满一个月,除了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之外,到并未吃太多苦头,毕竟此案尚未开审,大理寺又不是那些小衙门,不屑于乱搞私刑逼供那一套,在牢里关着不过就是心惊胆战加上饮食不惯罢了。
除了贾秋月曾因为被靖王单独提审的缘故吃过一些苦头之外,甚至可以说是被晾了一个月都不为过。
然而愈是如此,纪家这三个主子心中就愈是忐忑不安。
卫邑萧的江淮之行纪家人并不知晓,原本以为入了狱就要被严刑逼供的三人,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过问,心中愈发胆战心惊,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何况牢狱之中本就简陋,虽然有纪文栢送进去的被褥衣物,如今这三个细皮嫩肉的纪家主子也依然人人都是蓬头垢面面无人色。
终日里的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叫公差提出了牢房,一路上双腿都打着颤,直到跪到了地上,双膝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这才木然的抬眼。
围观人群之中,纪文栢仓皇无措的面容便映入了眼帘。
在他身边,是用面巾子遮了脸的纪文雪。
曾是心尖子般的一对儿女而今满面都是惊恐悲戚,遥遥的和堂上跪着的纪家人相对无言,纪正则心中陡然之间便漫上了悲凉。
……当年……他若有听从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善待那卫家女的话……
……可惜,如今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
纪正则垂头跪在地上,耳中听着卫远山的诉状陈词。
原本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还有着一丝侥幸——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数年,只要卫家没有真凭实据,他们纪家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最后的一丝希翼,在卫家第二个嫡子卫邑萧上堂作证,并唤出了他不远千里从江淮带回的那名证人之后,就彻底的消弭不见。
就连纪老太太,在看到那名形容枯槁的妇人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惊骇莫名的神色。
“大人,此女乃是当年我姑母陪嫁的侍女之一,纪家谋害嫡妻之后亦曾向姑母身边之人下手,此女被灌下毒药之后由于自身体质的缘故,侥幸留住一条性命,却依然落了一身病痛,而今口不能言,只能以笔代答,还请众位大人恩准。”
——灌毒!
仅仅一句话,就听得原本鸦雀无声的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再看那跪在堂前的女子,枯瘦如朽木,连头发都花白了,不说她的年纪只看相貌的话,还以为是同纪老太太相差无几的年纪,却……竟然是卫家女儿陪嫁的侍女?
而卫邑萧的江淮一行,带回的并不只有一个从阎罗殿前死而复生的侍女而已。
很快,随着人证物证的一一登场,纪家拼命掩盖了十四年的那一场密事终于渐渐揭露在众人眼前。
平心而论,当年纪家前代家主纪宏朗携重礼亲自前往边关为嫡长子纪正则求亲的时候,纪宏朗是真心要与卫家联姻的。
这位纪家上一代的家主确实眼光独到,头脑也清晰,如果不是当时还是前周,商户不允许科举的话,或许纪家在他那一代就已经摆脱了下九流的出身。
可就算是时局所限,纪宏朗无法靠自己才学改变出身,他也依然凭着绝佳的头脑和眼光,给纪家找到了出路。
——昔日的边关安国候。
那个时候,纪家老太太是死活不赞同的,彼时前周戾帝已露杀机,他们纪家再是下九流,却总也不用担心掉脑袋,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作甚要赶着这样的风口浪尖去求娶卫氏女?
纪宏朗跟一个妇道人家说不通,他也懒得逐字逐句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他自己心里看得清楚,戾帝上位这些年,早就已经举国动荡,内忧已起,外患必然将至!
如果不是安国候卫家死守边关的话,说不定这外患已经让前周亡国了。
戾帝再是对着卫家满心杀机,他都拿卫家没办法,理由无他——国内没有能战之兵。
裴华钰生性再残暴,他也不可能自己提刀跑去边关砍了卫家人的头。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扣发粮饷,想以此来耗死西北军,耗死那不从君命的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