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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见凤仙收下玉簪,她和缓了脸色,开始向二人说明缘由:“那殷大公子是皇太后弟弟延平郡王的长子,他母亲陈国夫人是先朝齐太师的长孙女。延平郡王生得俊美,性情又温和,一向深受皇太后与先帝钟爱,齐太师在世时又是先帝器重的宰相,所以延平郡王一家显达尊贵,赀产充积,外戚之中无人能及。不过美中不足,殷大公子五六岁时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竟得了癔症……”
  “癔症?”蒖蒖忍不住插言道,“但是我们今日与他交谈,他神态正常,温雅有礼,完全不像有癔症的人。”
  唐璃道:“他这癔症倒不是每日发作,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但若受了刺激,便会狂性大发。去年他去东宫赴宴,喜欢宴席上一款点心,东宫提举官便把做点心的内人调去延平郡王府伺候他。不料没过多久,他癔症发作,竟拔出他弟弟殷瑅的剑刺死了那位内人。”
  凤仙顿时明了,就是因为此事,凌三姑娘宁愿离家逃避也不嫁给殷琦。想到婚事,凤仙又问唐璃:“这殷大公子如今婚配了么?”
  唐璃摇摇头:“京中家世相当的不愿与他结亲。去年听说聘了一位戍边武将之女,临近婚期,那家想必听到一点风声,推三阻四,不愿送女儿来成婚。今年又说要推迟婚期,陈国夫人便怒了,前不久坚持要延平郡王解除了婚约。”
  凤仙暗暗松了口气。
  唐璃继续道:“说起来殷大公子也有些可怜,都二十二岁了,婚事还没着落。”
  “他有二十二岁?”蒖蒖很惊讶,“他看起来挺小,我以为顶多十七八岁。”
  “因为有病,他从小被关在郡王府中,很少出门,所以肤色苍白,个头也没他弟弟殷瑅高,看上去就小。和殷瑅站一起,所有人都觉得高大英武的殷瑅是他哥哥。”唐璃耐心解释,“殷瑅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城司亲从官,而殷琦只能锁在家中,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临帖,所以,他字写得倒是挺好的。”
  蒖蒖颔首:“他文质彬彬的模样,确实挺像读书人。”
  唐璃一哂:“他模样是好,酷似年轻时的延平郡王,不过你们可别忘了他是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他每次到宫里来,内人们都能躲便躲,好在他入宫次数不多,一年也就一两次。今日他说想一人游湖,陈国夫人便找了艘船给他,又暗中命人乘别的船左右护卫。我们都离他的船远远的,偏偏你们几个糊里糊涂,见他船空就赶着上去,竟然还劝沈家小娘子上船,我都替你们捏了一把汗。幸亏他今日没发病,否则你们就没命下船了。”
  其后两日,裴尚食传下讯息:沈家小娘子说与云莺歌一见如故,要求婚礼那日云莺歌前往沈宅,料理婚房饮食。云莺歌领命,并向裴尚食建议让一向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凌凤仙与吴蒖蒖同往。裴尚食同意,将这两人也列入了婚礼那日赴沈宅的内人名单。
  婚期转瞬即至。新郎傅俊奕服绿裳,戴花幞头,骑一匹高头骏马,带着鼓吹乐官,和一干捧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盒、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及交椅的迎亲人,浩浩荡荡地踏着热闹喜庆的乐声来到沈宅。
  女方家人拦门索要利市钱,吟诗道:“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许悭。”
  傅俊奕笑吟吟地让随从奉上若干。门开后,有一执花斗的克择官款款出来,将花斗中所盛的五谷豆钱彩果朝门口撒去,让守在大门处看热闹的小孩们争抢,此举名为“撒谷豆”,旨在压制据说会妨碍新人入门的“三煞”——青羊、乌鸡、青牛。
  此时天际乌云翻涌,蔽住了明亮的日头,光线渐暗,似大雨将至。傅俊奕蹙了蹙眉,但见拾谷豆的小孩儿兴致不减,笑语不断,他也略略宽心,迈步入内。
  女方家人迎新郎入房,先以一段彩帛横挂于房门楣上,待新郎入门,众人即争扯彩帛,称之“利市缴门”,以求沾喜气、获好兆头。傅俊奕进门后回首一顾,只见众人一脸迫切,百手相争,不由洋洋自得,迤迤然来到房中坐下,静候吉时。
  时辰既至,礼官请傅俊奕及新娘出至堂中。新娘着销金大袖、缎红长裙,头上有销金盖头蔽住头部,面容暂时看不见,但身段窈窕,行动间姿态聘聘婷婷。傅俊奕遥想沈柔冉美貌,满心喜悦,唇角一直含笑。一段红绿彩帛被绾成同心结,傅俊奕手执槐简,挂着彩帛一端,另一端则由新娘挂于手上,傅俊奕倒行,牵新娘来到堂中,此举谓之“牵巾”。
  两位新人在堂中站定,按惯例,此刻应由一位自男方亲戚中选出的儿女双全的妇人用秤或机杼挑开新娘盖头,露出新娘花容,然后两位新人再参拜家神及诸亲,但傅俊奕以远离家乡、时间仓促为由未请已方亲戚出席婚礼,挑盖头一节便由沈家女亲代劳。
  傅俊奕衔笑盯着新娘盖头,妇人伸出的机杼轻轻探入盖头下方,悠悠扬起,徐徐露出新娘白皙秀丽的下颌。机杼顿了顿,继续向上,新娘弧度美好,精心描绘的双唇随之显现。
  傅俊奕与满座宾客一齐屏息静气,继续等待。
  机杼微微下垂,暂停一瞬后陡然上升,彻底将盖头掀开。
  新娘微垂着头,傅俊奕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珠翠团冠,须臾顺着四时冠花往下看,才与她此时向他投来的目光相撞。
  空中乌云系着一场摇摇欲坠的雨,不时有雷声滚过,堂中晦暗。傅俊奕凝视着新娘,笑容已僵,卖力地眨了一次又一次眼,试图证明自己一时眼花,看见的不是自己那位故人。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将一切挑明,惨白的光映亮了新娘的脸,那眉目俨然是记忆中的她,只是幽黑的眼积着一千种怨念,殷红的唇含着最冷的决绝,皮肤和闪电一样诡异地没有温暖的色泽,而她的额发湿漉漉地,似乎被水浸过,甚至有一滴水珠,沿着她的额头滑了下来。
  傅俊奕周身浮起寒栗,不自禁地后退,而那新娘冷着面色,一步步朝他逼来。傅俊奕瑟瑟地退到堂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转身朝大门奔去,但近门口处仍有适才克择官撒的谷豆,他踩到几颗,足下一滑,摔倒在地。才支身撑坐起,还未站立,那新娘已逼至他面前,俯身用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幽幽唤了声:“傅郎……”
  傅俊奕高声惨叫,拼命朝后缩去,牙关颤抖着,惊惧之极地发出一声哀号:“莺歌!”
  第九章 尚食
  莺歌凝视着他,容色凄清,没有回应,也暂时未有另外的举动。
  幽凉的风掠过,一直蓄势待发的雨开始坠下,硕大的雨点击打在傅俊奕的身上脸上,虽然稀疏,但力道甚劲。他感觉更冷,蜷缩着,埋首于膝上,让脸部躲避着雨水的侵袭和莺歌的迫视。
  忽然有一滴温暖的水珠落在傅俊奕暴露于风中的后颈上,与冰冷的雨水相较,甚至显得灼热。他觉出了此间异处,困惑地抬头窥去,但见面前的莺歌双目莹然,脸上尤有泪水滑过的痕迹。
  “莺歌?”他试探着轻唤一声,而莺歌双睫一低,两滴泪随即坠下。傅俊奕伸手去触碰滑至她下颌的泪珠,再次感觉到了其中的温度。
  他顿时明白,眼前的莺歌并非索命冤魂,而是活生生的人。惊骇之感霎时消散,胸中涌起层层怒火,站起来一把掐住莺歌的胳膊,将她拽至堂中,狠狠推于地上,喝道:“哪来的疯女,竟敢扰乱探花婚礼!”
  莺歌抬首,含怒与他相视,而沈瀚夫妇与众宾客皆一脸惊诧,似乎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堂中乐音暂歇,除了门外风雨声,便只余一片尴尬的沉默。
  傅俊奕又朝莺歌怒喝道:“你为何扮成新娘?沈家小娘子呢?”
  “我在这里。”沈柔冉的声音自一侧帘幕后响起。众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沈柔冉款款而出,身着家常衣裳,手中握着几卷文书。
  走至傅俊奕与云莺歌中间,沈柔冉朝傅俊奕扬起其中两卷文书,道:“这位姑娘说,与你有婚约,这便是当初议亲时拟下的草帖子和细帖子。你且说说,是也不是。”
  她旋即展开那两卷帖子,徐徐向围观人等展示,然后盯着面如土色的傅俊奕,冷笑着将帖子掷于他足下。
  傅俊奕匆匆掠了帖子一眼,额上又有冷汗渗出,一时间心乱如麻,但兀自强定心神,矢口否认:“什么草帖子细帖子!唱名之后,常有人前来要求结交,与我交流翰墨。我所写诗文,有不少流传于京中,只怕被有心人寻去,模仿我笔迹写出这两帖子,再交与娘子构陷我,欲毁你我良缘。还望娘子明察秋毫,勿中小人奸计。”
  他此刻暗暗观察堂中人,见认识的家乡人仅莺歌一人,料她缺乏人证,遂将心一横,决定诬她构陷,只要能说服沈氏父女同意完成这一场婚礼,今宵入了洞房,明朝哪怕真相败露,沈氏父女也不得不维护他了。
  沈柔冉不动声色,继续质疑:“适才我听你唤她闺名莺歌,见她时又如此惊惶,想必她对你而言,不会是个陌生人吧?”
  傅俊奕故做犹豫状,须臾一声长叹:“这位姑娘,我确实认得。在明州时,她父亲领她登门拜访,请我教她读书识字,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我并未答应,但出于礼节,对她提出的问题,也曾解答过几次。这位姑娘就此生出些绮念,常常纠缠于我。我为免是非,早早地赴京赶考,不想如今她竟追到京中来,伪造这些文书,蒙骗娘子,真是胆大妄为!”
  沈柔冉想起莺歌呈出的情书,自知笔迹文风与他写给自己的无异,不可能有人模仿到如此乱真的程度,对此负心人十分不屑,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穿其真面目,只是面对他这般狡辩,一时又不便说出他给两女的情书内容,暂时没再开口。
  这时堂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的是明州话:“哎哟,傅探花当初高中明州府解元,多少媒人前去提亲,回来都说傅解元早已与云一緺香水行店主之女订亲,感叹解元娶妻娶贤,一心恋慕云家姑娘莺歌,而不受门第之见束缚,这在我们明州是传为佳话的呀。怎么如今探花又不承认与云姑娘订过亲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说话的女子是内人装扮的蒖蒖。她原本在堂外待命侍宴,也不知何时进来,隐身于一隅,此刻才自人群中站出来,直视傅俊奕说了这一番话。
  秋娘与明州人常有生意上的往来,家中也曾雇佣明州仆妇,所以蒖蒖跟着几位明州人学过他们方言。她口齿伶俐,这几句话说得惟妙惟肖,即便傅俊奕也未听出破绽,只道她真是明州人,心下暗暗叫苦,一瞥一旁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的沈瀚,却也不敢示弱,心念一转,料定蒖蒖是莺歌同伴,是莺歌带来为其作证的,当即面朝沈瀚下拜,恳切道:“适才说话的姑娘,我并不认识,但云莺歌今日敢在婚礼上闹这一出,必然筹谋已久,会带同党接应。参政目光如炬,必不会受此宵小之辈蒙蔽,仅因只言片语便相信她们。参政乃国之栋梁,某虽不才,亦蒙浩荡皇恩,跻身一甲之列,我们有缘成为翁婿,想必难免有人忌惮,因此勾结此二女构陷于我,意图毁参政声誉仕途,亦未可知。还望参政明鉴,莫受人挑唆,逐出此二女,让婚礼如期进行,莫负良辰吉日。”
  蒖蒖闻言上前一步,对沈瀚道:“事关令爱终身,请参政务必明察,勿将令爱错付此等负心人。何况,傅俊奕所作所为,并不仅限于此……参政不想知道为何探花郎见到云莺歌会如此惊慌失措么?”
  “住口!”傅俊奕厉声打断蒖蒖,又恳求沈瀚道,“此女居心叵测,说什么都不足以采信。请将她和云莺歌棒打出去,别让她们继续散布谣言。”
  蒖蒖一哂,看向沈柔冉。沈柔冉会意,自己启口对父亲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傅郎若之前与云姑娘有婚约,那与女儿的婚事便是无效的。女儿不想心存疑虑地嫁人,此事未查清之前,女儿不能与他完婚。”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瀚盯着女儿徐徐开了口,表达的意见却在诸女意料之外,“你与探花郎的亲事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名纳吉,诸礼皆备,岂可因那两张来历不明的帖子就断定无效?”
  沈柔冉一时语塞,沈瀚的目光又自云莺歌与蒖蒖脸上逡巡而过:“这两位姑娘显然是旧识,闺中好友,所发之言,不能互作证供。今日看来,二位必然无心饮这杯喜酒,既如此,二位何必勉强……”旋即扬声一呼,“来人,将这两位姑娘请出宅门。”
  立即有仆妇上前,把持住莺歌与蒖蒖手臂,就要把她们拖走。二女挣扎之际,又有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是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女声,声量不大,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冷峻严肃,自带威严:“且慢。老身这里也有一份文书,参政看了再赶走两位内人亦不迟。”
  沈瀚讶异地举目望去,目光所及处,裴尚食慢慢扬首,与其相顾。
  裴尚食虽领命主管婚宴事务,却并不须亲自料理菜式,前几日未曾现身沈宅,直到婚礼开始前半个时辰才进入宅中,此前对堂中事也只冷眼旁观,看见沈瀚欲驱逐二女,才决定发声。
  在众人注视下,她缓步走至沈瀚面前,抬起一只手,向他展示手中的文书。
  沈瀚接过细看,不由蹙起了眉头。
  裴尚食未让旁观诸人等待太久,径直说出了文书内容:“这是一份房契,房主注明是云莺歌。”
  傅俊奕紧盯那房契,渐渐面若死灰。
  裴尚食半垂着眼帘,道:“这房子,是云一緺香水行店主买来给女儿做嫁妆的,而如今,里面住着的是……”她这才冷冷一瞥傅俊奕,道,“探花郎的母亲。”
  ”这,这……是云氏,是云氏……“傅俊奕又想狡辩,然而暂时也找不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裴尚食反诘:“是云氏赠给你的?嗯,云氏看来十分尊师重教,仅仅蒙探花郎几次教导,便将宅子拱手相赠。”
  傅俊奕虽不知她身份,但见她服饰气度,已明白她非一般尊贵,也不敢随便反驳,只得沉默着,颇显气馁。
  裴尚食又转而对沈瀚道:“那云莺歌,是我尚食局的内人。此番两次拒绝为一甲进士及参政家眷侍宴,并不惜为此接受处罚,我得知后不免疑惑。恰巧宫中有宦者因公务前往明州,我便托他顺便打听云莺歌背景。宦者来到云家,三两句就问出了莺歌以往之事。他父母提起傅俊奕,很是激愤,直言后悔当初订亲后便以重金宅地供养,竟养出了这等负心汉。然后托宦者将房契转交莺歌,说这是她的资产,无论她去往何方,都终归是她的。”
  沈瀚冷着面色,低声问:“所以,云莺歌来这一出,是出自尚食的授意?”
  裴尚食摆首:“我也是今晨才听宦者说起云莺歌之事,房契是启程前收到的,便随身带来,原只想见到莺歌时交给她,未曾料到事态至今,倒可略作佐证。”
  蒖蒖面露喜色:“既然如此,那位宦者也把傅俊奕意图谋害莺歌之事一并告诉尚食了吧?”
  裴尚食不答,但看向莺歌,吩咐:“你自己说吧。”
  莺歌欠身领命,遂将傅俊奕骗其投水一事当众说出。宾客啧啧叹息,投向傅俊奕的眼神充满无限鄙夷。
  傅俊奕惶恐之下又欲否认,一指云莺歌,喝道:“一派胡言……”
  “探花郎,”裴尚食不怒自威地注视他,沉着道,“老身是宫中人,常侍官家左右,若日后官家问及今日事,老身必会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无论探花郎要说什么,请务必斟酌每一个字,若有一言不实,不免涉嫌欺君。”
  傅俊奕原本锐利的目光因此一滞,颓然低头,咽下了所有欲驳斥莺歌的话。
  第十章 薄情
  堂中人或窃窃私语,或好奇地暗暗窥探沈家人的表情。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沈瀚缓步走至堂中,朝众宾客长揖,道:“惭愧,沈某择婿失察,引出今日之事,累诸位贵客拨冗前来,见的却是这般景象。婚礼就此作罢,沈某无颜继续叨扰诸位,异日再登门致歉。”
  言罢他转身匆匆避往后院。傅俊奕见沈瀚明显放弃维护自己,顿时万念俱灰,承受不住围观者的嘲讽迫视,灰溜溜地低垂着头往门边走,想拨开人群出门去,不料挡住他路的人是蒖蒖,他盯着地面也未看真切,低声说了个“劳驾”便伸出手想把蒖蒖拨开,蒖蒖冷笑:“这就想溜走了?”旋即以胳膊肘朝他迎胸一击,傅俊奕猝不及防,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
  这一退又撞到立于那一侧的凤仙身上,凤仙目露薄怒,不待傅俊奕回身看她便抬足一踹,将毫无防备的傅俊奕踹倒匍匐于堂中。
  傅俊奕还未回神即连遭两次击打,伏在地上一阵晕眩,还在喘气,却见眼前一袭缎红裙如云飘来。
  莺歌朝他俯身,轻声道:“你害我至此,连一句认错道歉的话也不说,就想逃了?”
  傅俊奕扬首看她,想柔声唤她一声,再好生哄骗,岂知“莺”字甫出口一记雪亮的耳光即迎面而来,落在他脸上击出的声响格外清脆。一瞬的静默后堂中人纷纷鼓掌,笑着朝甩出耳光的莺歌扬声道好。
  傅俊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捂住被打的那半边脸呆呆地盯着莺歌。莺歌抬手欲再打他另一侧,却听身后有一女子温言劝止:“别打他脸了……仔细手疼。”
  莺歌回顾,见说话的是冯婧。她本来在后厨带着众内人筹备宴席,后来听到堂中喧闹,沈夫人又派人通知喜宴暂停,冯婧便与几位内人也来到堂中一探究竟,目睹了傅俊奕现形的景象。
  冯婧静静回首,看了看她身后一位兀自握着擀面杖、之前还在做面食的内人,那姑娘会意,唤了唤莺歌,便把手中擀面杖抛给她。
  莺歌接过,扬起那木杖重重击在傅俊奕背上,把正欲爬起来的探花郎再次击趴下。傅俊奕一声哀嚎,见莺歌再次举杖,也来不及站起,便抱着头滚向一边。莺歌又朝他所避处击去,想起前尘往事,以及他适才不知悔改、企图反诬的情形,莺歌悲愤之极,红着双眼高举木杖一下一下当众重击那负心人。
  见傅俊奕哀声连连,狼狈不堪,围观者喝彩声随之此起彼伏,唯裴尚食蹙眉摆首:“胡闹!”
  冯婧听她似有嗔怪之意,不由有些忐忑,还在反思自己与众内人是否行为失当,此番惩戒探花郎,会否连累尚食受到皇帝责罚,却又听裴尚食悠悠叹道:“可惜,可惜,这擀面杖,是老身精心挑选的木材制成,被你们胡乱拿去掸人衣裳,以后还能用么?”
  虽然喜宴取消,裴尚食仍有条不紊地安排内人们收拾食材、厨具,将沈宅厨房打扫干净,才循礼前去拜别沈瀚夫妇。
  沈夫人骤然目睹傅俊奕之事,气得胸口痛,早早地回房卧床休养,因此裴尚食回宫之前相见道别的仅沈瀚一人。
  沈瀚仍不信裴尚食只是凑巧带云莺歌房契前来,四目相对时,他不禁直言:“尚食对老夫有何不满,此前相见时尽可开口斥责。今日原是小女大喜之日,宾客满堂,尚食却带众内人有备而来,如此一闹,老夫日后如何面对君王同僚?”
  裴尚食淡淡道:“参政果然珍视仕途。如今不庆幸令爱避开一劫,没有落入虎口,担心的却是自己在官场上的颜面。”
  沈瀚愠道:“自家女儿,老夫岂能不关心?傅俊奕之事,若你们事先得知,大可先告诉我,老夫自有主张。而你们在婚礼上将他所作所为公诸于众,此事必将传遍京城,会使柔冉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选择公诸于众的是令爱。”裴尚食冷静地说出这一事实,“她事先得知真相,没有转告参政,倒是悉心部署,让云莺歌假扮新人,一则是想吓傅俊奕露出破绽,让满座宾客作个见证,二则,也是心知肚明,若先告诉参政,参政为招个探花郎做东床快婿,说不定会将此事压下去,当作不曾发生,仍将她嫁给那有虎狼之心之人。”
  沈瀚连连摆首,称:“这只是尚食臆测。”但也未细细反驳。
  “在莺歌说出傅俊奕谋害她的事之前,参政甚至还想劝令爱完成婚礼,多半认为男人薄个情,负个心不算什么,不过是年少风流,无伤大雅。仕途坦荡,前景光明才是最重要的。”裴尚食叹道:“国朝推崇读书人,一朝放榜,百姓竞逐绿衣郎,参政也未能免俗。可是这圣贤书呀,人就算会背,也不见得都会读到心里去。有多少魑魅魍魉,借一袭绿衣,就伪装成才子良臣,平步青云。傅俊奕这种人,若任由他掩饰罪行,逍遥下去,轻则害良家淑女终身,重则借探花身份窃国殃民。世人常说娶妻娶贤,到贡举为国择良臣的时候,除了考举子学识,可还有良方也考量其品行?”
  沈瀚默然,末了讪讪一笑:“尚食不愧是宫中贵人,在两代君主身侧多年,见识远超常人,难怪如今身居高位,格外受官家器重。”
  “参政谬赞。老身终究不过是做饭的婢女,虽在宫中历练多年,无论见识、身份,抑或君王的另眼相待,均难望参政项背。如今想来,能与参政相提并论者,唯有一点……”裴尚食抬眼与沈瀚相视,一缕自嘲的冷笑于唇角处一闪而过,“看男人的眼光。”
  回到尚食局后众内人仍围着莺歌问长问短,又向未赴沈宅的内人和小黄门讲述傅俊奕之事,叽叽喳喳,笑语不断,只有凤仙未曾加入议论,做着厨房的事也若有所思,有时连蒖蒖与她说话也要多唤她两声她才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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