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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这般温暖的光照在他身上,如此美好,却因太美好,而让人生起怕失去的惧怕。
  戚映竹不安地唤:“时雨。”
  时雨回头,看向女郎。那披着他的黑色衣袍的女郎细弱伶仃,在日光下如春晖一般,实在好看。她对他弯起眉眼,温婉无比地笑。
  时雨不解地看她。他很迟钝——怎么了呢?
  之前不是一直跟他生气,跟他冷战么?他昨夜彻底用完了“九玉莲”,她不是应该气得一整天不理他么?
  戚映竹向他走来,握住他的手。她道:“为什么不进去睡呢?你不冷么?”
  时雨手被她握着,他感觉很奇怪,又很警惕她的态度:“……你要对我下毒么?”
  戚映竹一怔:“……”
  然后恍然。
  她道:“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让你这么想呢?”
  时雨没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他只无措地看她低下头。戚映竹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时雨,我想明白了。既然事情已经回不了头,只能闷头走下去了。我们虽然未曾拜堂,但你我情谊……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
  “那个孩子的死,我会努力去学着不介意,努力让自己心肠硬一点。既然你是江湖人士,我便要、便要……学着去当一个杀手的、的……身边人。
  “那些追杀,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的。我日后,再不和你吵架,再不生气了。我选择如此,已然屈服,不会反悔的。”
  她因害羞而磕磕绊绊,省略许多词。她又因为情意,而努力说服自己,走向他,接受他。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抬头。
  时雨看着她的眼睛。
  戚映竹望着他:“时雨,我们快走吧。”
  时雨慢吞吞:“你好像很害怕,握我的手一直在抖……你怕什么呢?”
  戚映竹静一下,缓缓道:“我怕世事相催,怕爱意被磨。其他也没怕什么。”
  时雨看她半晌后,忽然第一次咧开嘴,不只眼睛里带笑,整张脸都在笑。他是愉快的,是心情极好的。戚映竹仰头看他,看时雨将手从她手中抽出。
  时雨笑着眯眼:“值得了。”
  下一瞬,他抬手,就点住了戚映竹的穴道。戚映竹惊愕,看时雨俯身过来抱住她。他伸手在她耳下轻轻一勾,她的一只耳坠便落入了他手中。时雨低头看一眼,说:“这个留给我。”
  他将僵硬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的戚映竹横抱入怀,抱着她走向山洞。
  时雨慢悠悠地笑:“央央,其实我一直说讨厌你,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的讨厌你。
  “央央,你愿意陪我吃苦,但我不是金光御,我不会让你受苦。央央,我要走了。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你要好好待自己。
  “央央,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是意外。以后不一定还能遇见……但是,交给老天,试试看吧。”
  --
  戚映竹被放到了洞穴中,时雨用草木挡住那个洞。戚映竹急得眼泪在眼中转,恳求地看他。他之前明明是个懵懂的有点儿傻的少年,这时候他却带点儿坏笑的,不看她。
  他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过了很久,也或许没过多久,戚映竹听到了很多声音,各种兵器交戈的声音。她心急又心乱,因为担心时雨而心神错乱。良久良久,她听到了时雨在外面的声音——
  “你们都听着!你们的追杀,都尽管来找我好了。想杀我,想要我的命,凭本事来!
  “从此后,我和戚映竹恩断义绝,绝不回头!你们和我的仇,只管找我好了。但我虽然和她分开了,到底旧情人一场,你们要是找她的麻烦,让我知道了,我保证让动手的人后悔活着。
  “全都来吧!”
  秦随随的声音接着响起:“诸位侠客,各位都是替天..行道的大侠,我‘秦月夜’却也不是好惹的。从今天起,‘秦月夜’不再接任何生意——诸位既然要和‘秦月夜’为敌,那咱们就打吧。大不了灭门,谁又没有被灭过呢?
  “只有一点诸位记着!从此以后,‘秦月夜’会保护自己的楼中人,和之前不一样了!”
  --
  打斗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哀嚎骂声一片,杂音却越来越少。
  时间变得漫长,山洞中躲着的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戚映竹,像是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黄昏后,她终于能够动弹了,而外面也早已没有了声音。
  戚映竹跌跌撞撞地出去,她看到一地的尸体与鲜血。她没有在其中找到时雨,她心里庆幸他逃走了,可她又难过自己再也见不到时雨了。
  戚映竹跪在血泊中,黄昏光暗,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以后怎么办呢?
  没有了他,她以后怎么办呢!
  第67章 起风了,春山明净,……
  起风了, 春山明净,千里杨柳影。
  伴着春雨淅沥。
  这样的时候,让人不仅想到幼时。戚映竹因体弱, 自幼便困于闺阁中读书。那时戚映竹最喜欢的诗是《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那时她摩挲着诗中字句, 想象着离别与重逢的欢喜。这世间, 是否有一人,也会让她折枝相送, 依在雨雪下等待?少时好奇着那般书中才有的情意, 想得自己失落,觉得此生自己也没有机会离开侯府。
  少年不知愁滋味。
  到今日,戚映竹才想到《采薇》中不甚出名的最后一句——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当戚映竹和闫腾风、戚诗瑛一起埋山上的死人、处理尸体时,她真正读懂了那诗。她心里的伤悲, 要与何人诉说呢?
  当一切结束后,戚诗瑛体贴她,要带她回家中休息。戚映竹拒绝了, 她向戚诗瑛和闫腾风告别:“……感谢你们多日照顾, 但我如今病已经好了, 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不随你们回京了,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戚诗瑛愕然:“你不回落雁山了么?你、你……”
  她迟疑道:“万一时雨回来找你,落雁山不是一个去处么?”
  戚映竹望着远山, 出神道:“他将江湖恩怨全都担于自己一人身上, 接下来恐怕会很难……他不会再来找我了。杀手的身份既然挑明,时雨说要离开,便是真的要离开。
  “时雨……他的心总是最柔软, 又最能狠下心的。”
  戚诗瑛问:“你怪时雨是杀手,杀了那么多人么?”
  山间风袭来,戚映竹咳嗽两声,闫腾风投来关心的目光,戚映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有些难过地说:“其实我一直决定和时雨面对一切的,我早就知道他杀手身份,我委婉地劝过他许多次。我心里也明白,江湖恩怨,不能怪时雨。只要时雨不滥杀无辜,我就能说服自己接受。
  “也许是我一直太悲观了,我总是对活下去不抱希望,没有信心,时雨那样待我,我觉得我还不起他,就想用我觉得好的方式帮他……可我小看了时雨。
  “你们说,时雨懂得什么呢?他连他喜欢我都不知道,他好奇地问个不停,连他爱我,都需要我去告诉他。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对我最好,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满江湖追杀,也要我活下去。
  “在我心中,解决问题、让人不要追杀我们了最重要。然而在时雨心中,我活着才最重要。”
  戚映竹捂住脸,无声哽咽。
  戚诗瑛茫然问:“你想离开我们……是想找时雨么?”
  戚映竹摇头:“不完全是。时雨救了我的命,不愿我招惹江湖事。我若主动涉入,未免让他心思白费。但我确实想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若有机会,我想重新遇见他。
  “我与他相识,短短一年,相处不过半年。半年时光,却觉得常人一生情意最浓之时,也不过如此了。我只是太遗憾了。早知会分离,我应在去年春日相遇时,毫无芥蒂,从见他第一眼时就与他好。
  “时雨大约不能明白这些吧……真是傻子,他不明白,却做尽了那些明白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戚诗瑛终是女儿家,她对戚映竹的心情感同身受。虽然她总是话里话外地嫌弃时雨,但是……时雨确实对戚映竹足够掏心掏肺了。她未曾经历情爱,也素来不屑,但此时,心中也生起了些许羡慕。
  以及她一直对戚映竹的隐隐的嫉妒。
  但是戚诗瑛控制了下来。戚映竹都这么惨了,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闫腾风咳嗽一声,道:“那你要去哪里?你这般相貌,独自在外,实在让人不放心。我派一卫士跟着你吧,不打扰你,但也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戚映竹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但她向闫腾风道谢,并表示是自己雇卫士,会每月付月例。
  戚诗瑛皱眉,心想何必分得这么干净。就见戚映竹面向她,温声:“阿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这事,我原本是打算我死前再求你的——但我现在死不成了,只好提前说了。落雁山上的屋舍,我已经把自己去年写字画赚的钱、养父养母给我的、时雨留下的,全都折成了现银。你回去的时候,将那些钱财还给侯府吧,谢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早就应该还,但是恐怕我还,他们不肯要。现在正是最好机会。”
  戚诗瑛心里略有些不舒服,明明之前是她赶戚映竹离开侯府,但她现在却觉得,戚映竹何必和侯府分得那么开。这样子,像是侯府亏待她一样……虽然因为自己的缘故,侯府确实待戚映竹不好。
  戚映竹交代完这些,回屋中收拾包袱。戚诗瑛与她别扭,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戚映竹收拾好包袱出来,夕阳下,只见到闫腾风昂然,负手而立。
  闫腾风心细,雇了辆马车给她。他所交代的卫士,短暂地和戚映竹露面点了个头,又消失不见了。
  戚映竹感激:“多谢闫大哥。”
  闫腾风看她半晌:“昔日因我指认之故,让阿瑛回来,间接让你被赶出去。我心里一直对你很愧疚,此次帮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是……戚女郎将阿瑛气跑,应该也是有事与我说罢?”
  戚映竹一愣。
  闫腾风道:“我看人极准。你虽镇日恹恹,因病而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但你是聪明的。不然……你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将‘九玉莲’还给天山派。恐怕当时也是抱着祸水东引的心。”
  戚映竹目光闪烁,近而有些哀伤。可惜……那花既没还回去,也没救了那个孩子。
  她喃声:“我想多去些地方,帮帮别人,偿还时雨欠下的债。”
  她再打起精神,与闫腾风说道:“时雨武功好,和我认识后,他又一直很乖,没怎么离开我的视线。我觉得这般乖的人,不应该在他新婚之日,就突然有那么多江湖人全都找了过来。而且闫大哥你来救我的时候,说过你书房中关于我与戚诗瑛踪迹的信件被人动过。我和阿瑛又不是江湖人,没有得罪过人,我二人无关紧要,为何有人会动我们的信件呢?”
  闫腾风眉心轻轻一跳。
  戚映竹思考道:“如今看来,有人是想通过知道我和阿瑛去了哪里,来判断时雨身在何处。那人觉得时雨一定和我在一起,觉得时雨的杀手身份暴露,我定会和时雨分道扬镳,或者时雨会惨死。至于我会不会死……我也不知那人有没有想过,或者在不在意。”
  戚映竹停顿了下:“我思来想去,对时雨身份知之甚详,对我的性格了解如此,还与时雨有过节的,我知道的,只有一人……”
  闫腾风淡声:“端王世子唐二郎唐琢。”
  戚映竹道:“也许我以小人心揣测君子了。但是,我隐约觉得……唐二哥兄长的死,不同寻常。那些日子,时雨和唐二哥之间的关系,一直怪怪的。我出于鹌鹑的心态,不想多问。但若我所料不错,唐二哥和时雨之间,应该是有过交易的,不然……时雨重伤唐二哥,唐二哥不会当无事发生,不派人来捉拿他。因为我的缘故,唐二哥和时雨之间,过节应该很深。”
  她微蹙眉:“我不愿回京城,也是出于这般担心。若唐二哥真的是我想的那种人……我回京城,无异于自投罗网,让时雨待我的心,全都白费了。”
  闫腾风颔首:“我知道了。我回去会查的。我就知道你一贯聪明,只是懒得多想罢了。”
  戚映竹苦笑:“我若真的聪明,就不应该马后炮,而应该一开始就能帮到大家。我自己……我自己也想去天山地段看一看。‘九玉莲’的出现,时雨的被追杀,现在想来……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
  闫腾风深深看她一眼:“那你小心些。”
  戚映竹屈膝行礼,返身上了马车。
  --
  江湖上的纷争,似乎与寻常百姓无关。但是最近多事之秋,“秦月夜”和整个江湖开战,起因不过是“恶时雨”。
  事情到了这一步,追杀和流血不可少。“秦月夜”的杀手们东躲西藏,钱也挣不到。秦随随黑着脸找时雨谈了一次,从时雨那里抢走了一大笔钱,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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