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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朕……我听李玄喊你阿梨, 苏家人又喊你阿沅。两个名字虽都是你用过的, 可你愿意听爹爹喊你哪个名字?”赵延开口, 连父皇都没敢用。宫中一般都用父皇母妃的称呼, 但唤亲昵些, 也有爹爹娘娘的, 但也只有几个公主幼时才敢喊几声。
  阿梨自然不知道这些, 还以为宫里一贯如此,听这一声爹爹,虽有些别扭, 可心里那点对于皇家的畏惧,倒是消减了几分。她抬起脸,回道,“都听您的。我都可以。”
  赵延原本一颗心就不上不下的,被女儿这么看了一眼,忽的就柔软了,跟浸进蜜糖里一样,竟有了点当年初为人父时都不曾有过的忐忑。
  赵延想了想,还是道,“那我还是唤你阿沅吧,我听苏隐甫说,这是你娘取的。圆圆满满,寓意也好。”
  阿梨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小声问,“爹爹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了吗?”
  赵延一开始还以为阿梨口里的爹爹是他,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爹爹是苏隐甫,心里不禁有些酸,但到底当年抛下母女俩的人是他,苏隐甫还给了母女俩一个栖身之所,便按下了那点心思,道,“嗯,他一直知道。”
  阿梨闻言,垂眼嗯了一声,没说话了。
  赵延看女儿这幅可怜模样,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他七岁就被立为太子,二十二继位,身份不可谓不贵重。年轻时候一心扑在朝政上,恨不得当个举世明君,什么都得给他让步。到这个年纪,第一次体会到小心翼翼的滋味。
  赵延手抵着唇咳了几声,正要开口,却见阿梨抬眼看他了,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关切看着他,咳嗽顿时憋了回去。
  阿梨倒未曾察觉,只是想起来皇帝为了救她,和李玄一起演的那出戏,虽说是假的,可匕首捅进血肉里,哪里能说一点儿没事。一想起这里,阿梨又觉得自己对皇帝的态度未免太过冷漠,心里不大过意的去。
  她默默揪着袖子,想了想,还是抬起头问,“您的伤怎么样了?太医如何说?”
  赵延闻言心里禁不住一喜,道,“没什么大碍,就是看着吓人了些。李玄那小子也不敢对朕下狠手。”
  说起来,皇帝以前是把李玄当未来的肱骨之臣的,一心想着再叫他历练几年,往后入阁,好辅佐下一代的皇帝。出于爱才之心,赵延一直对李玄颇为关照。
  但自从知道两人居然莫名其妙成了翁婿之后,皇帝怎么看李玄,怎么觉得不顺眼,私底下也一口一个臭小子。但看他和满朝文武站在一起的时候,又有种再怎么也是自家人,总比外人靠谱的想法。
  这种心思,自然不好说给女儿听。赵延顺嘴说出来后,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了,又描补道,“那一日事从权急,该封口的,朕都已经嘱咐过了。势必不会牵连到武安侯府,你尽管安心就是。”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赵延比谁都懂。碍于谢云珠的清誉,阿梨的身世,不可能公之于众,那武安侯府的荣耀、武安侯府的门第,就决定了阿梨的体面。
  赵延就算再不喜欢武安侯府,都不会动武安侯府一个手指。这和苏家是同一个道理。
  相反,他非但不会动这两家,日后还会继续施恩。
  阿梨听了这话,安心了些,轻道,“我替夫君谢——”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她原想说“谢过陛下的恩典”,但又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好,顿了顿,便含糊道,“谢过您。”
  赵延倒没察觉到阿梨那点小心思,女孩儿的心思太细腻了,他虽竭力去亲近女儿,可他到底是个男子,粗枝大叶惯了的,只点点头。转而又说起了旁的事,小心翼翼问,“当年的事情,你想听爹爹说吗?”
  阿梨闻言一愣,认真看着皇帝,点点头,道,“我想听。”
  上一回认亲,她下意识觉得爹爹说的都是对的,满心欢喜就认了爹爹和祖母。这一回,她不想再和以前那样稀里糊涂了。
  况且,她很想多了解一点娘。
  赵延便颔首,“你既然想听,那爹爹就一件件说给你听。”
  .
  赵延的前半生,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那便是顺风顺水、金尊玉贵。他生来就是皇子,深得先帝喜爱,出生起便被先帝养在身边,一点点跟着学如何治理国家,七岁时,便入主东宫,被封为太子。
  甚至,那时候谢太后都还不是皇后。
  谢太后是因为赵延才是谢太后,但赵延,却不是因为谢太后,才成了太子、成了皇帝的。
  赵延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帝抱在怀里,趴在桌案上,看先帝批阅奏折。后来再大一点,全天下最好的老师、骑射师傅,都被请来教导他。普通人考个武状元,是能光耀门楣几辈子的事情,但武状元在东宫,就只是个教他骑射的师傅。甚至教的不好,便会立即被旁人顶替。
  “全天下都是你的,随你夺予取用,但你要记得,取舍二字。”先帝偶尔会在不上早朝的日子,抱着他去无人的大殿。偌大的大殿,对年幼的太子而言,显得很大,龙椅高得爬都爬不上去。先帝指着那龙椅,缓声教导着他,“那个位置,是天底下最舒服,也是最苦的位置。你坐在那里,享受着常人不能享受的乐,就要承担相应的苦。也许是求而不得,也许是克制隐忍。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苦。而这苦,你不能避,也不能躲,你要扛着。”
  赵延那时候只懵懂听着,甚至隔一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身为太子,他有太多要学的东西,要应付的人,实在抽不出空去领会父皇作为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帝的日子里,他长大了,当时还是皇后的母亲逐渐来东宫来得更频繁了。
  赵延自然是亲近母亲的,但母亲的好,却是带着私心的,她一心盼着他娶谢家女儿,甚至堂而皇之带着谢家姐妹出入东宫。
  赵延少年心性,觉得自己被母亲算计了,心中本就不满,又嫌谢氏贪心不足,明明出了那么多个皇后了,还要把算盘打到他的后位上。他的皇后,要母仪天下,岂能和谢氏女这般,只顾着提携娘家,私心甚重?
  更何况,后宫若让一族做大,只会后患无穷。若他继位之后,后宫太后姓谢,皇后又姓谢,姑侄联手,那场面自然是赵延不愿意见到的。
  赵延对谢家姐妹一开始就心里不喜,但碍于母亲,又不得不和二人接触。
  聪慧如赵延,自然明白,谢家姐妹虽然是姐妹,但无论是母亲,还是谢家,都把筹码压在长女谢云珠身上。平心而论,谢氏云珠,的确有名门嫡女的气度,容貌端雅,气质平和,就连赵延都不得不承认,谢家在养女儿一事上,的确用足了心思。
  赵延在心里暗讽,这番心思若用在做官上,谢氏一族还用得着把一族荣耀压在一介女子身上?
  但做官容易怀才不遇,养出来一个皇后,一族能显耀个几十年,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赵延虽不喜谢家女,可到底看在母亲的面上,未曾刁难二人,只是刻意避嫌,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赵延那时身边有个负责磨墨的宫女,名字他都已经不记得了,身边来来去去的宫女太多,赵延根本不会对一个宫女上心。但某一日,那宫女忽然不见了,赵延随口问起,才从太监口中得知,那宫女被母亲打死了,原因是那宫女勾引太子。
  赵延当即变了脸色,太子动怒,满宫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母亲得知这消息后,竟还在他过去请安的时候,轻描淡写提起了那宫女,语气满是嫌恶轻蔑,道,“那日云珠和云怜替本宫去给你送汤,竟瞧见那宫女贴着你。这等荒淫女子,怎可在你身边伺候,没得勾得你坏了身子。”
  要说赵延多在意一个宫女的生死,倒也不是,他更在意的是,母亲和谢家姐妹,挑战了他的权威。他是太子,东宫之主,那宫女就是有天大的罪过,要死要活,也是他一句话,而不是旁人能越俎代庖,替他处置。
  自那日起,赵延一改之前对谢家姐妹的客气,毫不掩饰自己对姐妹二人的厌恶。东宫是他的地盘,他把厌恶摆在脸上,下人只会看他的脸色行事,也跟着为难起了谢家姐妹。
  皇宫这种地方,若论刁难人的手段,只会比外头恶心一千倍一万倍,宫里的太监连不受宠的妃嫔都敢欺负,更遑论为难两个宫外来的官娘子。
  只小半个月,赵延便撞见了几回,但他只冷眼看着,丁点没有替两人解围的意思。
  第125章
  赵延原本以为, 他这般态度,谢家总归是要脸面的人家,自然会知难而退, 他不乐意, 总不至于把女儿塞给他。
  却不料,无论是谢家, 还是母亲,都没有丁点打消主意的样子, 尤其是母亲那里, 依旧找各种借口, 命谢氏姐妹出入东宫。
  东宫之中, 他尚能避开姐妹俩,可每日去给母亲请安时, 却是避无可避。一来二去,打的照面多了,赵延自己都没意识到, 从什么时候起,他没那么反感谢云珠了。
  大约是看她被宫人刁难时, 总能云淡风轻地全身而退, 还不忘将哭哭啼啼的庶妹照顾得无比周全。又兴许是那一杯杯经了她的手, 捧过来的茶, 比寻常的茶水更合他的口味。
  谢云珠无疑是出色的世家嫡女, 她是名门世家教养出的女儿, 半点儿不曾行差踏错, 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坚韧顽强。赵延打心底厌恶想要卖女求荣的谢氏,从不愿把谢氏当做母家, 可又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禁不住沉浸在谢氏女的温柔之中。
  试想一下,有个貌美的小娘子,身份尊贵,出身名门,自小学的做的,便是如何讨你欢心,专门为你而教养。她知晓你的口味,熟悉你的习惯,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舒服,甚至熟知你所有的功绩,连你幼时胡乱写的诗词,她都能背得一字不差。
  扪心自问,身为男子,怎么可能对这样的女子毫不动心。赵延那时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坚若磐石,可到底人非草木,时间一久,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他动摇了。
  他并没什么出格的表现,只是去母亲宫里请安的时候,会多坐一刻钟。谢云珠在的时候,他会多要一杯茶。除此之外,再无什么表现。
  对那时候的赵延而言,情爱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政治野心,他的心系在天下,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况且,在那时候的赵延看来,这都算不上喜欢,不过是男子的通病,换做谁,都会生出一两分怜惜喜爱,他也并不打算娶谢云珠。
  日子一日日过,赵延年纪越长,朝中请立太子妃的声音越发多了。
  父皇喊他过去,询问他的婚事,赵延想了想,道,“儿臣听父皇的。”
  父皇听罢,看了他一眼,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淡淡问,“你母亲觉得谢氏长女端慧贤淑,你自己觉得呢?”
  赵延那时只皱了皱眉,一口道,“儿臣觉得不好。”顿了顿,又道,“谢氏家风不正,一昧卖女求荣,若再出第二个皇后,只怕朝中其他臣子都要有样学样。”
  赵延说罢,却见父皇抬脸,一双眼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你想好了?”
  赵延毫不迟疑点了头,“儿臣想好了。”
  父皇见他语气这般笃定,便再没说什么。
  回到东宫后,当天夜里,赵延便做了个梦。梦里,赵云珠一身青衫白裙,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一双明润的眼睛,带着点悲切,望着他。
  赵延醒来后,总惦记着那个梦,原本想等太子妃人选尘埃落定之后,再去给母亲请安,却浑浑噩噩的,莫名其妙便去了母亲宫里。
  谢家姐妹自然是在的,只不过,谢云珠并不像他梦里的那样,含泪望着他。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柔,甚至比平常时候,多了点笑意。
  就好似,他不娶她,她松了口气一样。
  赵延胸口闷着一口气,郁结于心,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比谢云珠表现得更像一个弃妇。换做平日里,赵延未必会中招,可那一日,他就是喝了那一杯加了料的酒。
  再然后便是一夜的混乱,醒过来后,与他同榻而眠的,却不是谢云珠,而是替谢云珠来送醒酒汤的谢家庶女,那个不起眼的谢云怜。
  在此之前,赵延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谢云怜,他的脸,在他记忆里甚至是模糊的,他知道她姓谢,知道她是谢家庶出的女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但他依然下意识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犯下更大的错,一个庶女,良娣之位足以,若是要做太子妃,是绝无可能的。谢家开不了这个口,也不敢开这个口。
  且因为这般误打误撞,谢家已有一个女儿必然会进宫,那另一个女儿——
  赵延坐在那里,理智地算计着得失,此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云珠只能另嫁,谢家再如何卖女求荣,也不可能把一对姐妹都许给他。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谢家和母亲多年的算盘,落了空。赵延以为自己会开心,毕竟这就是他原本想要的结果,可真的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赵延发现,自己并不高兴。
  从那一日起,谢云珠立刻出了宫,再没有踏足过东宫一步,赵延依旧会去母亲宫里请安,可再没见到过谢云珠。
  直到某一天,从母亲口里得知,谢云珠要嫁人了。
  母亲再提起时,似乎已经死心,只平淡道,“等云珠出门后,你便把云怜纳进门吧,到底是你的表妹,位份上,多少给你舅家一个面子。”
  “儿臣知道。”赵延不知自己是如何应下的,又是如何稀里糊涂回了东宫的,只知道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句“云珠出门后”。
  这时候,赵延才发现,从前他只想过,自己不会娶谢云珠,却从没想过,谢云珠会另嫁旁人。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把谢云珠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谢氏一族的明示暗示,母亲的态度,谢云珠的柔顺,每一样,仿佛都在告诉他,谢云珠就像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朵桃花,只要他一伸手,那朵世间最美好的桃花,就是他的掌中之物。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不娶谢云珠,谢云珠自然会嫁给旁人,难道剃了头发当姑子吗?
  一辈子顺风顺水的赵延,尊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栽了跟头。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想要谢云珠,日复一日自我欺骗,谢家却像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一样,不到一个月,便到了谢云珠成亲的日子。
  那一晚,赵延第一次抛开一个太子的尊严,翻墙去了谢氏,见到了谢云珠。
  她睡得很香,被他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面上还带着未消散的睡意,却极为警惕,压着声道,“殿下,这是臣女的闺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赵延走过去,忐忑着一颗心,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那一晚,我以为是你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句话,足以表明心迹。毕竟,谢云珠一贯体贴,他一个眼神,她都能知道他想要什么。
  却不料,谢云珠的脸只低下头,拥着被子,淡声道,“殿下以为是我,但并不是我。我明日便要出嫁了,夫君是我自己选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也会是个很好的夫君,很好的父亲。至于殿下,您好好对我妹妹吧。她在府里,过得并不大好。谢家,对于女儿家而言,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您不过是习惯了我,并不是喜欢我。就像我,自小学着如何讨您喜欢,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并不是因为我多喜欢您。”
  赵延听了这番话,再没说什么。对生下来便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而言,放下尊严走这一趟,原本就够放低身段了,更遑论谢云珠的态度,无一不在划清界限。
  赵延七上八下的心砸了个稀烂,冷着脸,只笑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习惯了。你放心,我不会拦着你出嫁,你且安心嫁人便是,也不必担心我会针对你那夫婿。我没那个闲工夫。”
  谢云珠依旧低着头,语气不见恼怒,一如既往平淡,“臣女替夫君谢过太子。”
  赵延闻言,更是怒极,甩袖而走。两人不欢而散,谢云珠嫁人后,便随着夫君外派,赵延也按部就班娶了太子妃。
  只是太子妃福薄,生产时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赵延那时已经开始接手父皇的权利,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思再挑个太子妃,索性位置便空置了。
  再见谢云珠时,已经是三年后了。谢家舅舅去世,赵延一贯不喜谢家,那一回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动了心思,去了谢家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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