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卫敬失落落的放开勺子,盛言楚打了个嗝,缓缓起身道:“多谢大人款待,学生真的吃不下了。”
卫敬想起还在厨房忙碌的杜氏,略一思忖,试探道:“真的不能再吃一些?”
“大人,我真的不能再吃了,再吃……”盛言楚摸着肚子难以启齿。
卫敬遗憾的喊来丫鬟,道:“去跟夫人说,豌豆糍,腌笃鲜,还有冷蒸蛋,百花仁豆腐汤以及油鸡都别往这端了……嗯,让夫人包一盒青梅和橘饼过来。”
说着扭头对盛言楚道:“听说你这两日和府学的书生玩的开,既有诗会,得配点心才好,你再过去和他们玩闹时,就请他们吃点郡城有名的青梅和橘饼吧。”
盛言楚连拒绝的话都没得说,丫鬟将青梅和橘饼拿给盛言楚后,卫敬突然借口有事‘赶’盛言楚走了。
一手提着青梅,一手抱着橘饼,吃的小肚子微挺的盛言楚就这样冷不定的出了郡守府的大门。
被卫敬请到郡守府吃早饭的事接连发生了好几天,卫敬陪着盛言楚吃过饭后,既不谈公事也不聊私事,总之,等盛言楚吃完后,卫敬就二话不说让人将盛言楚送出了郡守府。
终于有一天盛言楚忍不了,当着卫敬的面没有动筷子。
他真的受够了卫敬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熬人作法。
见盛言楚像个小孩子似的耍起脾气,卫敬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觉得这样的盛言楚才更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无事献殷勤…”盛言楚咳了咳,硬着头皮道,“大人有什么事让学生做,只管说就是了,无须这样……”
卫敬肃穆的面容柔和了几分,眉头一挑:“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天城中风言风语不断……”
盛言楚何尝不明白卫敬的意思,郡城府的一举一动都被百姓们看着,他每天早上被郡守府的人毕恭毕敬的请进去早就在百姓圈里传开了,这些天府学的书生们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有几个和他玩的好的,私底下竟悄咪咪的喊他为郡守家的公子。
他烦的想跟那帮人大吵一架,他越生气那些人就越不嫌事大,说他是恼羞成怒,后来他索性装咸鱼随便那些人怎么调侃,那些书生见状变本加厉,见面就吆喝什么卫家公子来了。
面对卫敬的询问,盛言楚决定装不知情,鼻息平稳:“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本官没儿子。”
卫敬不跟盛言楚打马虎眼,直截了当道,“本官夫人杜氏身体不好,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本官曾经想过纳妾,只是这妾氏生的孩子终究是要抱到主母跟前养着,到那时妾氏肯定会跟主母生嫌隙,本官不想因为这点子事闹的家宅不宁,索性不纳妾了。”
盛言楚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现在也是,他低着头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什么话也不说。
卫敬叹了口气:“不纳妾后事情反而更麻烦,家族的威逼,同僚的讥讽,数不尽的女孩子往府中送,本官试着收了两个……”
盛言楚盯看自己脚尖的目光往上挪了挪,移到卫敬身上,卫敬说到这时整个人就跟打了霜似的,很无力,忽而扭头冲他露出一个沧桑的笑容,目中有愧意和歉疚,还有道不明的后悔。
“那两个女人心狠,怀了孩子后对杜氏言语傲慢,趁本官不在家,两人以子相胁逼杜氏大冬天的替她们浣洗贴身衣物,可怜杜氏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手都烂了……”
“那、那大人的孩子呢?”盛言楚闷闷的问。
“死了。”
卫敬站到窗前,森然道,“本官早前就说过不可能让孩子养在妾氏身边,那二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母凭子贵夺走本官的发妻之位,哼,不自量力。”
盛言楚听得后背发凉,眉头紧皱:“孩子是……怎么死的?”
卫敬顿了一下,失笑道:“盛秀才不会以为孩子是本官害死的吧?”
盛言楚哑然无言,卫敬疾步走到内间,抬出一个箱子,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小孩子的衣物。
“虎毒不食子,何况本官急于要孩子。”卫敬一件一件的往外摆,苦笑道,“那孩子我原是想着送到杜氏身边养,谁知生母不愿,夜里非要抱走,孩子小的很,从一个被窝挪到另一个被窝,生生冻出了毛病,没过两日就死了。”
盛言楚怔住,看来是他错怪了卫敬。
第61章 【一更】 卫敬给程春娘牵……
卫敬心疼的看着箱子里巴掌大的衣物, 沉闷了半天才道:“孩子死后,本官就绝了再纳妾的念头,谁料卫氏一族往本官眼皮子下塞了十来个族侄, 良莠不齐泥沙俱下, 那几年本官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涎皮赖脸,什么叫腼颜天壤。”
屋内静神香缭绕, 盛言楚盯看着缕缕绕饶上升的清烟, 沉思了片刻,轻声道:“所以大人遂起了收养……咳……”后续的话没往下说。
卫敬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轻轻波动碗盖,淡笑道:“看来城中的流言蜚语你是知情的。”
“我…”
“本官不为难你。”卫敬道,“杜氏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多年未愈, 她一心觉得本官和她的孩子若平安长大, 该跟你一样温和有礼…本官亦觉得你比旁人要好,只是你若不愿, 本官不强求。”
说完, 卫敬就自顾自的喝茶,外边丫鬟进来了一趟,说杜氏谴她过来问问盛秀才今天什么时辰回静绥。
盛言楚脸上顿时略过尴尬神色, 好家伙!他直呼好家伙!这对夫妻是约定好的吗?谈不拢二话不说就赶他走?
走就走吧。
盛言楚干笑两声缓解不适, 只是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他没办法帮夏修贤说话了。
卫敬握紧了掌中瓷盏, 外头丫鬟低着头候在门口,这一刹那的寂静将盛言楚接下来吐出的告退话语显得极为苍白无力。
“学生…”盛言楚从杌子上起身,扯了扯嘴角,“学生多谢大人这几日的照顾…学生就…先回…”
卫敬没起身,坐在那挑了挑眉, 一言击中:“你我如今都在五皇子的船上,你以为回到静绥就能跟本官撇的干干净净?”
“不不不,”盛言楚听卫敬说罢,额头沁出汗滴,忙跪地叩首,道,“学生感激大人和五皇子对学生的看重,至于外头传的谣言,学生实在不敢应下,毕竟家中有母,若拜了大人为父,我娘如何自处?”
三年前盛大林不就是例子吗?
卫敬是郡守,他若是做了卫敬的儿子,他娘恐怕又要沦陷到指指点点中。
静绥是小地方,老百姓的舌头比黑白无常的还要长,有些人只会看表面,他做了卫敬儿子的消息一旦传到静绥,肯定会有人背地里胡乱猜忌他娘和卫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盛言楚一脸为难的将心中犹豫说了出来后,卫敬合上茶盅,抚须大笑道:“这有何难,杜氏昨儿还说呢,你娘手巧又年轻,守寡做什么,合该再找一个男人共度余生才好。”
盛言楚无言以对,他又不是没找过,问题是找不到合适的哇。
“本官倒有一人选。”
卫敬笑得跟狐狸一样贼,“那人比你娘大几岁,议过亲,讲全乎了应该说那人娶过妻,只是妻子命不要好,才过门几日就病逝了,那家人便找到庙里的方丈求了说辞,方丈说男子克妻…”
“克妻?”盛言楚错愕的看着卫敬,一字一句道:“大人是嫌我娘活的太长了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希望他娘死了然后继承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卫敬笑吟吟的解释,“克妻之说有法子攻解,庙里的高僧说那人日后娶妻娶二度梳头女便可。”
二梳头的女人在嘉和朝就是二嫁女。
盛言楚听了,冷白肌肤的面庞陷入沉思,片刻后问道:“大人还没说这人是谁呢?”
“张郢。”卫敬丝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盛言楚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起张郢的家世,顿时一股气上头,拒绝道,“不妥不妥,他不行。”
卫敬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道:“你看不上他?张家的老祖宗是帝师,多少人巴不得嫁给张郢呢!”
帝师!
盛言楚只觉一阵眩晕,好好的一个帝师之后怎么就沦落到静绥当起小小县令了?
“我娘是农女,张大人身份太过尊贵,我娘和他不行的。”
“你多虑了。”卫敬复又笑,“张家有家训,不娶高门女,嫁进张家的女人大多都是京郊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张家既然想娶二梳女,肯定不会计较家世。”
盛言楚惊诧的‘哈’了一声,卫敬干脆道:“张郢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有丘壑。张家老祖宗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克己奉公德隆望尊,可惜后代子嗣没什么大作为,传到张郢这一辈,就只剩下张郢在朝中周旋,朝廷已然分成太子和四皇子两派,张郢为人张狂,得罪了太子的幕僚,因而下放吏部的官职被一个无名之辈给顶了去。”
“张家就甘心看着张大人外放受苦?”这是盛言楚一直没理清的一个事,张郢家世好,祖上又出过帝师,为何张郢受了委屈,张家和皇帝都视而不见不伸援手?
卫敬喜欢的就是盛言楚这种不知为不知的求学心态,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笑道:“张家避世多年,如今只剩贤名而无权势,加之皇上偏袒太子,张家不好和皇上对着干,只能由着张郢咽下苦果来静绥磨炼三年。”
盛言楚啧了一声:“三年后吏部升调折子下来,张大人定能重回京城。”
“他能回京城多亏有你。”卫敬赞声道,“若没有你的御寒点子,依本官的经验,张郢至少在静绥要待两任才行。”
盛言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法子再好也要有人用才行。”
如果张郢是个心气高瞧不起他的纨绔子弟,他纵然有一肚子的想法,张郢不听不信都是打水漂。
“所以本官才说他适合你娘。”
卫敬抬首而笑,眼角的细纹都牵出来了:“只要你点头了,京城张家那家就由本官来安排,至于张郢那里,你甭担心,他这人对妻室并无过分的挑剔,为人善良就可。”
盛言楚突然有一丝心动,他娘配张郢是有一点高攀,但他娘也不差劲啊,容貌女红都在寻常女子之上。
见盛言楚面色怔松,卫敬趁热打铁:“你娘的事解决了,那你与本官的家事就好说了,本官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和杜氏的打算是收你为义子,百年之后,你膝下的孩子留一个男丁随我卫家姓就行,不拘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这要求简直宽容的不能再宽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言楚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卫敬做事相当麻利,趁着盛言楚被他忽悠的得劲的时候,赶紧让外头侯着的丫鬟去请杜氏过来,杜氏一来,盛言楚手中就被人塞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热茶。
整个认亲流程,盛言楚几乎都处在懵逼状态下,在卫敬和杜氏祈盼慈爱的目光下,他厚着脸皮喊了声“义父义母”。
虽不是‘爹娘’,却让卫敬和杜氏激动的淌下了欣慰的泪水,两人齐齐站起来扶起跪在堂中的盛言楚,喝了认亲茶,又当着卫家祖宗的面写下了百年之内给卫敬留一个子嗣的约定书,自此,盛言楚和卫敬绑在了一块。
认了亲后,杜氏泪眼婆娑的拉着盛言楚左看右看,频频点头:“我儿尚在世间的时候,我时常幻想他长大成人的样子,那日在府中看到你,我的心咯噔一下,当时似乎老天爷就站在我身后,一个劲的说,你看你看,你儿子投胎转世过来寻你了……”
杜氏做了半辈子的当家主母,在卫家人眼里,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然而此时握着盛言楚的手却哭成了泪人。
卫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些年因为膝下无子受了同僚多少白眼,如今盛言楚半大的小伙子能喊他一声‘义父’,卫敬只觉此生足矣。
郡守府收养盛言楚为义子的消息很快就在临朔郡传开,经过这么些天的发酵,老百姓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事态最终还是顺着盛言楚之前的担忧出现了变故。
就在盛言楚从客栈搬到郡守府的当天,有人在城中命一群小儿唱起讥讽盛言楚他娘以色侍人的打油诗,此诗一传扬出来,卫敬立即让人将这群乞丐绑进了郡守衙门。
还没上刑,几个乞丐就吓得屁滚尿流将始作俑者供了出来。
“谭讷?怎么会是他!”盛言楚面色阴鸷,一拳打在桌上,“我当初就不该让他上车,让他荒郊野岭冻死得了!”
“恩将仇报的狼崽子!”孟双神色复杂的看向盛言楚,“此人躲进了谭家,以卫大人的手段,此番怕是要牵连谭家了。”
谭家都不打紧,最无辜的是崔老爷子一家人。
盛言楚似是早有预想到,四下一环顾,从垂花门进来的小厮忙小跑上前:“公子有事吩咐?”
“义父此时在哪?”
小厮低头垂首:“在衙门,听前院的人说,在城中污蔑程娘子清誉的人已经被大人逮到了,此时大人正在衙门审案呢!”
“审案?”盛言楚神色一凛,“谭讷身上背了案子?”
光他娘一事,顶多是关押谭讷几日,再对谭家处一个管教不严的责罚就是了,怎么还审起来了?
“这个小人不知。”小厮道,“小人只知道衙门有人报了案,据说是跟那谭书生有关。”
孟双眼皮子一直在跳,忽道:“楚哥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荒山野岭初次见到谭讷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手中有血!”盛言楚回忆道,“我给他倒热水的时候发现他手腕上还有几道抓痕,深可见骨…”
“看来他并非被歹人所劫,而是另有缘故。”断案经验丰富的孟双拧眉,道,“如此他应该摊上了命案。”
“走,咱们去衙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