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 第307节
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坐在周国萍对面,她熟练的看过舌苔,摸过脉搏之后,就把冰冷的目光落在伺立一边的赵素琴身上。
赵素琴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将周国萍刚才做的事情重新做了一遍然后低声道:“郎夫人的脉象阳虚,因此特别怕冷,腰膝酸软,小便清长,月经不调……甚至会出现坐胎困难……”
周国萍冷声道:“这些我知道,我问的是该用什么药。”
赵素琴避开郎夫人冲着周国萍无声的道了声,‘别太过分’四个字,就连忙道:“首选阿胶,与归脾丸。次选食疗,以汤粥温补。”
周国萍脸上的寒霜渐去,满意的点点头道:“今日还不错,医理,诊脉,施药都没有漏洞,可以按照你说的去配药,另外,进内宅替郎夫人按摩一下小腹,加陈艾草柱熏……”
赵素琴无奈的点点头,就带着郎夫人与丫鬟进了内宅。
赵素琴去忙了,周国萍自然不肯继续看病,烦躁的瞅瞅门外的马车对雇佣的丫鬟道:“都是些小病,无聊,关门,今天心情不好,就到这里,明日请早。”
说罢,就气咻咻的去了后宅,完全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不讨人喜欢的女人模样。
赵素琴陪着郎夫人出来的时候,郎夫人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了好多,这是赵素琴大力按摩的结果,这样的手法能保证这位夫人舒坦到明天,是一个治表不治里的法子。
很明显,郎夫人似乎更加喜欢赵素琴,对于看起来医术更加高明的周国萍有些敬而远之的样子。
医馆关门了,不大的院落里也就安静下来了。
周国萍收起手上的文书瞅着依旧有些气咻咻的赵素琴道:“瓜子。”
赵素琴道:“我们来南京不是为了给这些人看病的。”
周国萍道:“行动已经开始了,谭伯铭他们要去下面的县里担任主簿,以及各司衙门里的属官,你要开始配药了。”
“毒药我不拿手。”赵素琴的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周国萍抓着赵素琴的胸襟把脸靠近赵素琴道:“需要的时候,你就要会。”
赵素琴坚决的摇头道:“我没有学过《毒经》,不会!”
周国萍松开赵素琴,冷声道:“烂泥扶不上墙,怪不得你韩秀芬能成你们老大。”
赵素琴昂起头道:“我学的是救人之术,不是杀人术,县尊都说我的选择很好,你算老几,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夺人性命者,只会破坏,毫无建设性。”
周国萍恨恨的压低声音道:“没有我们这些杀人者,哪来你把日子裹上蜂蜜甜甜的过?”
“县尊说了,善良很重要,非常重要……”
“滚!”
周国萍一只手按在赵素琴倔强的脸上,将她推开,从角门离开了医馆。
“你看看你,还像一个女人吗?”
赵素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周国萍哼了一声就去了跟谭伯铭,张峰一行人约好的地方。
深秋的南京城,柔媚似水,就连一些小贩的叫卖声都软绵绵的,就像一块快要融化的糖。
刚才的争论,不算什么,如果此时身在玉山书院的话,很可能会打起来,在周国萍的印象中,玉山书院样样都好,就是里面的学生一个个都是倔驴。
“上元县县令卜秋生走的是魏国公徐氏的门路,而上元县就是徐氏封地,卜秋生与其说是大明的官员,不如说他是魏国公徐氏的家仆。
想要动此人,难于登天,好在这些年匪患不绝,徐达一脉也多出不肖子孙,这一代的魏国公徐文爵已经泯然于众人矣,我觉得可以动一动。
上元县有七成的土地属于徐氏,所以呢,他家的佃农最多,就目前来看,上元县佃农与县令卜秋生的关系极为紧张,被人送外号曰——蚂蚱,意思是过不了冬的意思,不过呢,卜秋生还是有些冤枉的,所有的冤孽都跟魏国公府过于贪婪有关。
我查过了,魏国公府一年要收六成的租子,且不论丰年,亦或是灾年,佃户们过着家无隔夜之粮的苦日子,甚至可以这样说,只要是佃户,就没有不欠魏国公府钱粮的人,这就导致在这个县里,魏国公府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江宁县的状况与上元县一般无二,只不过主人变成了成国公府,江宁县令林元丘与卜秋生一般无二,也算是成国公府的家仆。
因此,如果要处理这两个县,我以为一同处理为好。
这里是我搜集的当地状况,标红的地方就是可以利用之处,虽然达不到一次击溃魏国公,成国公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目的,逼迫他们出面主动更换县令还是可行的。”
彭国书将一卷文书放在桌案上,然后就闭目养神,等待周国萍,谭伯铭,张峰三人研究卷宗。
他来到南京城已经有半年多了,自从陪伴顾炎武,黄宗羲整治了山西蝗灾之后,就被政务院派来南京城,参与这里的阵地建设。
他以为自己要做好长期驻守南京的打算,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新的变故,他这个暗子,也只好从暗处走出来,帮助史可法成就蓝田县的千秋功业。
“南京城是五军都督府所在地,当地百姓不可能,也没有胆量造反,所以,民变这一条就必须去掉。”
周国萍自然知晓彭国书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南京这里不存在民变的条件,即便是勉强起义了,也只会招来一场惨烈的屠杀。
谭伯铭,张峰对视一眼道:“发动百姓请愿吧,用史可法这些清流的名义逼迫魏国公府,成国公府更换县令,如此,我们也就有了进驻这两个县的机遇。”
周国萍道:“尽量做得隐秘一些……”
彭国书睁开眼睛道:“计划一场不存的冤案吧!”
周国萍等人齐齐点头。
第049章 上元县的惨案
卜秋生,字晋公,四川遂宁人,天启五年进士,曾任新野县丞,崇祯四年调任上元县令,深得魏国公徐文爵看重,以家宅田产托付,赏赐丰厚,加上上元县也是富庶之所,也就绝了上进的念头,专心为魏国公府打理上元县。
公务之余,卜秋生利用这九年时间,撰写了著有《六书指南》、《摭古遗文》,在江南士子心中也算是少有的饱学之士。
自觉此生升迁无望,卜秋生便生出了编撰《上元县志》的念头,只是,要成这般文牍,就要阐述钟山、天印山、大江、诸山发源、诸水发源、以及上元疆域、城池、廨署、山川、形势、风俗……非一人所能成。
不过,这样的文牍一旦成书,便会流芳百世。
卜秋生有钱,却没了前途,此时此刻,一心所求者就是这流芳百世四个字。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卜秋生已经用过早饭,来到了书房,铺开一张白纸,趁着清晨神清气爽的时候,提笔写下了‘一元归始’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书法之中他最喜蔡京大榜书,家中也藏有蔡京手迹,只要有功夫就请出来临摹,如今,他的笔力虽然还达不到蔡京‘冠绝占今,鲜有俦匹’的程度,也算是有了此人三分模样。
今天写的字,精气神饱满,笔墨厚重,字体端庄,卜秋生忍不住拿在手上细细端详,得意非凡。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卜秋生双手一抖,墨迹未干的墨宝上顿时裂开一条大缝。
卜秋生怒不可遏!
换过官服的卜秋生面沉似水的来到了大堂,也不管堂下站着上元县捕头,猛地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鸣冤?”
捕头何绍甫连忙拱手道:“县尊,出大乱子了。”
卜秋生烦躁的道:“又是那些刁民在闹事吗?养你们这群废物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快驱散这些人。”
何绍普连忙道:“启禀县尊,不是百姓鼓噪,而是出了灭门惨案,上甲里甲首王汝大一家十一口被杀,房屋被焚,其三子一女消失无踪。”
卜秋生不以为意的道:“一介凶杀案子,也值得让你敲鼓催堂惊扰本官?案子出来了,破案就是了,此事你与县丞,主簿拿主意就是了。”
匆匆吩咐几声,卜秋生就准备重新回到书房,继续自己的文牍大业。
何绍甫的提高了声音道:“县尊,凶手就在现场,至今,酣醉未醒。”
“哦?那就缉拿归案,看押在大狱,待本官判决之后,马上问斩就是了。”
“县尊,凶手……”
卜秋生疑惑的瞅着把话说了半截的何绍甫,烦躁的道:“把话一口气说完。”
何绍甫额头的汗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结结巴巴的道:“此事与魏国公府,成国公府有关。”
“什么?可有证据?”
卜秋生闻言怵然一惊,事关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哪里会是小事,少许的烦躁之意顿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魏国公府的甲士首领何操,成国公府的护卫头领张彪,赤身裸体醉倒在现场,手上染有血迹,烧毁大半的妇人尸身身无寸缕,小的以为是两位首领醉酒……闹事……”
“快快把他们带回来,莫要为他人知晓。”
卜秋生安静了下来,脑子里已经开始翻滚,想着如何将此事压下去,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绍甫苦笑道:“围观的乡民足足有数百!”
“蠢货!”
卜秋生怒吼一声,又道:“备轿,算了,备车,我们这就去现场。”
上甲里距离县衙并不远,半个时辰之后,卜秋生已经到了现场,先是看了看被狂怒的乡民们捆绑在树干上依旧光溜溜的何操,张彪,见他们两人虽然全身淤青,却无性命之忧,兀自在那里呵斥威胁乡民们放他们下来,否则,就把这些穷鬼们全部杀掉。
卜秋生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落了地,随意瞅瞅还在冒烟的废墟堆,让衙役们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自己慢慢地踱着方步走进了现场。
地上整齐的摆放着十一具尸体,男女都有,男子倒也罢了,除过面目被大火烧的焦黑之外,也就是肠破肚烂的场景算不得什么,两具女尸却身无寸缕,头面也被烧焦,满是伤痕的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手脚都有折断的痕迹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惨不堪言。
烧烤肉的臭味加上尸体上的粪臭,闻之欲呕。
卜秋生干呕了一声,用手帕掩着嘴低声对何绍甫道:“唤里正过来。”
何绍甫指指其中一具老男人尸体道:“县尊,死的就是里正一家。”
卜秋生环顾四周,瞅瞅那些不断朝他喊着‘请大老爷为民做主’的愚民,心头烦躁之意再起,对何绍甫道:“还不去棺材铺征棺材过来,男女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很快就有两个衙役飞一般的跑了。
卜秋生又指指被百姓绑在树上的两人道:“松绑押解大牢严加看管。”
还被绑在树上的何操嘿嘿笑道:“卜秋生,我告诉你,这件事就不是爷爷干的,爷爷只是喝醉了酒从这里路过而已,快把爷爷放了,今天晌午,还要陪公爷上钟山观赏红叶呢,耽误了公爷的游性,你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卜秋生瞅着这个不知进退的蠢货,很想让人堵住他的一张臭嘴,却听绑在另一棵树上的张彪道:“我家公爷也是要去钟山观赏红叶,卜秋生,快快放了我,给我找衣衫遮体,这些刁民趁着爷爷宿醉,把我的衣衫都剥掉了,其中还有一块玉佩,你要给我追回来。”
两人此言一出,卜秋生心知要坏事,果然,一块石头从人群中飞出来,准确的砸在张彪的嘴上,一时间打落了张彪的两颗牙齿。
“狗官惯会包庇,打杀这两个恶徒,给惨死的王汝大一家报仇!”
话音才落,围观的一众乡民,不论男女老少,一起捡起石头砸向何操,张彪,一时间乱石如雨。
“驱散这些刁民!”
卜秋生大叫了一声,何绍甫带着一干衙役论起手中的木棒,铁链,就劈头盖脑的向百姓砸了过去,百姓那里是这些衙役的对手,被打的头破血流,狼狈逃窜。
衙役们驱散了百姓,也不追赶,连忙将何操,张彪从树上解下来,这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被乱世砸的出气多,进气少。
好不容易回过气来的何操一边吐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卜秋生道:“你完了。”
卜秋生怒道:“你们趁着酒意起了色心冲进民宅,杀人劫色,证据确凿,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难道以为自己命长不成?”
何彪又吐出一颗牙齿道:“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卜秋生,这件事我一定会禀报公爷,请公爷给我们一个公道。”
卜秋生怒火更甚,指着他们血迹斑斑的双手,以及布满全身的抓咬痕迹道:“如果这样的证据还不能定你们的罪,这世间就没有什么证据可言了。
现在,乖乖的闭上你们的臭嘴,本官将知会两位公爷降罪于你们,不管你们多受公爷看重,犯下这样的滔天罪案,你们真的以为公爷还会袒护你们。”
何操,张彪听了卜秋生的话,齐齐的打了一个寒颤,再看看现场凄惨的模样,努力的回忆自己到底是不是干了这样的恶事。
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好乖乖的穿上衙役递过来的衣衫,被人抬上马车,一行人匆匆的回到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