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

  次日,晨光熹微,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萧远穿戴好朝服,白腻的肌肤隐藏在暗红色的广袖之中,敛去一干神采,钻进马车。
  新上任的侍卫逐风抱着剑跟车行走,车里人不说话,却偏偏撩起马车窗口,飘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那个侍卫憨憨愣愣的,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萧远却永远记得他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天。
  南国水乡,流血漂橹。
  神色惊惶的少年抱着破破烂烂的包袱,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跑到萧远跟前,他像是一口气松了出来,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萧远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他从战火纷飞的边境线上捡回来,本想等他养好了伤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没料到那个一根筋的从此便赖上了萧远。
  萧远苦笑,把视线从侍卫逐风身上收回来,心想:“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
  转眼到了宫门,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等着开门上朝。
  萧远下车径直走向人群,闲谈声骤停,他也不以为忤,自顾自站定。
  不多时,又有人来了。
  户部侍郎王尘拱手上前,在萧远跟前一步站定,未语先笑,“萧大人,王某恭喜萧大人啊。”
  萧远略一点头,“王大人。”
  这王尘年纪不小了,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地做了十数载,在官场上混,做点成绩不难,难的是十多年竟没出过纰漏。要命的是传闻王家老太太这两日已请了三回郎中,原本就是药罐子似的人,这么折腾下去可见不好。
  若是王大人这节骨眼上丧母丁忧三年,怕是可以直接告老回乡,再不必想着更上一层楼了。
  萧远知道王尘这是着急了,心下顿时有了计较,面上倒仍是淡淡的。
  人到齐了。
  远方更声渐近,百官无言列于宫门,朱红的大门徐徐打开。
  右相张甾默默地看了萧远一眼,先他一步迈进宫门。
  群臣按次序站好,崔公公捏着嗓子宣布上朝,众人山呼万岁。
  李承沣在金殿上坐好,挺直了脊梁不敢碰到龙椅的靠背和扶手,在一片金玉之中显得尤为瘦削。
  “臣有奏——”,张甾拖着长音出列,“先帝已崩,圣上即位,不可不祭天敬祖,如今南越败退,四海升平,臣以为陛下千秋万世,万民景仰,当行泰山封禅,昭告天下,扬我大周国威,可使国祚绵厚,福泽悠长。”
  李承沣听闻,手指在袖中捏紧,微微咽了口吐沫。
  未见李承沣首肯,礼部尚书赵琦迈步出列,“臣以为右相所言极是。礼乐乃国之本也,眼下河清海晏,万国来朝,当遵祖制祭天敬祖,臣恳请陛下登泰山行封禅大典。
  赵琦话音落地,又有群臣附和,“臣等恭请陛下登泰山行封禅大典。”
  “呵”,萧远轻笑出声。
  张甾见萧远面露异色,当即发难,“萧大人何故发笑?陛下登基祭天,萧大人可有异议?”
  萧远从容开口,道:“登基祭天自是礼法,然而陛下资历尚浅,未有寸功于百姓,何来封禅一说?”
  “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安敢不敬谢祖宗保佑?海内清平,外敌退败,岂能不彰显我大周浩浩之势?”张甾提高了声音,横眉立目,瞪着萧远。
  “风调雨顺乃天道,大战之后,边境民生疲敝,此时大兴土木,必然民怨载道,此等劳民伤财之举,实为动摇我大周根基!”萧远寸步不让。
  朝堂上气氛骤然走向焦灼,先前请愿的朝臣们四下环顾,彼此眼中皆是惊疑。
  “那左相大人意欲如何?”张甾沉声发问。
  大周以右为尊,张甾现在直呼萧远为左相,已是搬出自己的身份压人了。
  “臣以为先帝一朝武德充沛,征伐不止,如今四海臣服,陛下应当休养生息……”
  萧远话还没说完,便被张甾急不可耐地打断:“依你之见,陛下登基竟是连祭天也省得不成?左相大人怕不是对陛下心有诚见?此等不臣之人,张某羞与之同列。”
  “张大人!”萧远面若冰霜。“萧某的忠心恐轮不到张大人空口来鉴。”
  封禅是个大工程,以张甾为首的大小官员都能借机捞上一笔,主动奏请封禅还能哄得新君龙颜大悦,是以右相一党跳得格外卖力。
  然而萧远这个清醒人在当中,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萧远相信张甾心里也明白,此时绝不适合封禅,但在名利面前,他恨不得把这个半路杀出的拦路虎咬死。
  眼见着说不过萧远,张甾就指控萧远的忠心,站在大义的制高点上,压得萧远抬不起头来。
  户部尚书赵廉出来打圆场:“我朝荡平海内,百姓安居乐业,萧大人竟口口声声说我大周民生凋敝,想来是有些偏颇了。”
  这人好声好气却暗自里剑指萧远,说的是萧远不察甚至不忠,想来是领略到了张甾的意图,也想要往萧远身上踏一只脚。
  世人皆重名声,官场中人更甚,但萧远从不是这样。打从入士以来,萧远身上流言蜚语从来没有断过,甚至连他以色侍君的说法都传出来了。哪怕有人说到萧远脸上,他也不过一笑了之。
  萧远既知张甾的意图,也就见招拆招:“不知赵大人所谓安居乐业,指的是怎样的光景?”
  听萧远这样问,赵廉脸上笑意不改,眯着眼睛活像佛堂里的胖弥勒,“自然是税收。今年风调雨顺,各项杂税应收尽收,甚至多个州县为了庆祝大军凯旋,还主动认缴一分薄利,以示普天同庆。”
  “户部事杂,多是些斤斤计较的俗务,萧大人光风霁月,不甚明了也是有的。”赵廉挤兑道。
  “赵大人生得富态,想来也是旧居庙堂,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体察各州县,尤其是与南越接壤的岭南十四州百姓的生死。”萧远抬眼,上扬的丹凤眼冷冷地盯着赵廉,“一分薄利?赵大人说得好生轻巧啊。”
  萧远的视线转向赵廉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侍郎王尘,若他有心,此刻就该说话了。
  王尘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赌。
  要么做左相手中的一把好枪,要么做右相身后的一条死狗。
  “臣有本启奏!”王尘一咬牙便冒头出来。
  “臣要参!臣要参上司户部尚书赵廉,贪墨民脂民膏,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哦?”萧远好像第一次知晓似的,当即便来了兴致,“王大人且仔细说说。”
  “武德十年西北大旱,朝廷下拨灾银三千两,从户部左进右出,到了西北三郡府君手上,就剩不到五百两,这中间的缺项,早已被赵尚书中饱私囊。”
  “武德十三年西南地动,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将数万灾民辗转安置在湖广,开仓放粮十万石。谁能想到,朝廷大开粮仓,灾民却只能分到薄粥一口,尽是搀着石子的霉粮。”
  “南越民风剽悍,常年袭扰我大周南疆,百姓可不堪言,先前一役,战火连绵数月,良田被毁,疫病横行,赵尚书为阿谀媚上谎报收成,强征暴敛,岭南十四州几近炊烟断绝,十室九空。”
  “你含血喷人!”赵廉怒目圆睁,指着王尘喘不上气来。
  王尘好像没听到顶头上司的指控似的,只是面朝高居龙椅的李承沣重重磕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赵廉恶行累累,实在罄竹难书!”
  “王侍郎所居之事,可有证据?”萧远开口,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这个王尘果然上道。
  “微臣府中存有户部十五年的账册,陛下尽可派人查看。”王尘答道。
  “一派胡言!”赵廉跪在殿上,声音染上了一丝慌乱,“户部账册自在府衙,如何会在你一个区区侍郎家中?”
  “陛下自可遣人将微臣家中账册与各州县出入一一对比,孰真孰假,圣上自有定夺。”
  户部阴阳账本的事,萧远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本来还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抛出来打压赵廉,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个王尘自己就抖搂得干干净净。
  会审时度势,又有魄力,这个王尘,可堪大用。
  除了魄力,他也有点小聪明,明知道自己对上张甾没有胜算,就把皇上搬出来,说让陛下定夺,这下张甾也不好反驳,只好跟着说:“陛下圣明,自能明察秋毫,明辨忠奸。”
  有胆有识,还有点聪明,萧远看着王尘在大殿上慷慨激昂,心下已经做好了决定。
  “好”,萧远微微勾起嘴角,“那便先将赵廉压入刑部,查抄尚书府,若赵大人果真人如其名,清正廉洁,再官复原职不迟。”
  “陛下尚在!”张甾陡然激昂道,“萧远安敢自专?”
  萧远昂首直视,龙椅上李承沣的双拳早已在广袖中握紧,额侧青筋暴起,半晌却一语不发,泄了气去。
  萧远将李承沣的变化看在眼里,见他无话,从容不迫地转身面向朝臣,笑道:“张大人说我不配议论朝政,我到底配不配呢?”
  萧远手探入怀中,昂首环视朝堂,傲然道:“本官手里有一信物,不知同列的诸位是否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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