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你不能带她走。”说着噙笑牵过嘉柔,把人往马车里一塞,自己也上去了,撩了帘子,冲崔娘说,“你认得路,自己回去罢。”
  车身一动,嘉柔慌得要下车被桓行简握住了肩头,“别乱动,回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我没病,我不看大夫!”嘉柔气恼,顾着崔娘只能先跟他服软,“卫将军,崔娘她……”
  桓行简打断她,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放心,你这个老仆人能摸到桓府的门,我不过略略惩戒。下一回,你再敢乱跑,我就把人送东市。”
  好半天,嘉柔才明白“东市”两字意味着什么,声音又急又哽:“别,我再不敢了……”桓行简不吃她这一套,思索片刻,吩咐车夫:“去大鸿胪府上。”
  “你不是想见太初吗?我带你去。”
  嘉柔彻底被他弄糊涂了,此刻,拒绝不是,同意不是,车停时欲跳下来被桓行简一把抱住了,低斥道:“以后不准再跳。”
  府里的下人认得桓行简,只是久不见,又因大将军的事多有踟蹰,神色慌张地迎了,说道:“郎君他还没回府。”
  “无妨,我到听事等他。”桓行简像入自己家门,示意嘉柔跟上,一回身,见她在株柳树前站住了,痴痴驻望。
  “这是我跟闰情姊姊一起种的。”她不无伤感,闰情姊姊此刻又在哪里?
  “你冒雪来照料的树,就是这株?”桓行简折身回来,他错过了许多个春,许久没停下来认真看看这洛阳城里的一草一木了。
  “是,崔娘说闰情姊姊既然没跟兄长回来,也许是病故了。”嘉柔流下眼泪,“我不知逝去的人都会前往何处,等我死了,还会不会再见再相认。”
  柳枝轻摆,绿意盈盈,桓行简上前把她鬓发一抚:“你人小,总这么多感慨做什么,你哪里见过真正的生生死死。当然,我说这话若跟父辈比也是浅薄了,毕竟我也未曾见过百姓白骨蔽平原的凄惨,不过读其诗文勾勒一二。你我虽不是生于盛世,但到底盛世可期,你闰情姊姊体弱多病,好比萧辅嗣,这都是人力不可为之,你为此伤怀,是人之常情,太过就不好了。”
  嘉柔难得听他也会好言相劝别人,一时间,只觉血气上涌,心中激荡着一股什么,忍不住扯了他衣袖:
  “卫将军,我兄长今日还京。若他真有异心,或是跟大将军谋逆之事有勾连,断不会回来的。”说着竟不觉跪倒,哀哀看他,“请勿要害他。”
  桓行简不耐烦把衣袖扯回,振开她手:“你跑出去几日也不走,就为这事?”
  嘉柔十分坦然:“我那日去看东市行刑,心里害怕,因为我知道兄长跟大将军渊源颇深,我是真的怕他一回来,就要治他的罪。”
  “调他回来,是朝廷正常的人事变动,你以为什么?刘融谋逆,定罪的是有司,不是我,也不是我父亲,你跟我哭什么?”桓行简讥讽地瞧着嘉柔,“太初的性命在于他自己,不在别人,我看你操心操得实在过满,太初待你,有这般深情厚谊吗?”
  嘉柔徐徐摇首,也不争辩:“你自然不懂,你双亲俱全,兄友弟恭。我自幼没了母亲,父亲生性萧散纵情江湖并不能常见。我长这么大,不过寄居两处,一是洛阳夏侯府,一是凉州刺史府,对我好过的我自然都记在心里,至于彼此之间谁多些谁少些,我并未细算过,也不想算。”
  寄居二字,她说的平淡无奇,没有自伤自怜的意思,桓行简无奈把她慢慢扶起,语气很轻:
  “你小姑娘家,天生一段痴骨。不过果然没算,怎么不把桓府加上?”
  “太傅位高权重,满朝之上,独他一人,”嘉柔脑子依旧清醒无比,焦渴地看着他,“卫将军,你刚才说我兄长的性命在他自己,只要他是清白的,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对吗?”
  “对,”桓行简冷哼,“你要是肯留我身边,我保他,如何?”
  嘉柔顿时语塞,桓行简从她袖管里拉扯出帕子,替她抹了泪。这一幕,被裹着一身风尘之气的夏侯至看在眼中,随即皱眉。
  几人相见,嘉柔泪痕宛然,竟莫名有些局促。桓行简波澜不惊的:“她听说你来,又不见你的夫人,先伤心哭一场了。”
  夏侯至神情微有哀戚,隐而不发,温和对嘉柔说道:“你姊姊的身体你是知道的,她去了,省的受疾病之苦未必不是解脱。”说着命人带嘉柔去重新礼妆。
  只剩他两个,夏侯至并无多少会客的心情,直言不讳提了:“萧辅嗣的事我已有听闻,我既回京,柔儿的亲事也该再重新定夺。荀家有几个少年郎,正该婚娶,我会托人去问。过两日,我把柔儿先接回来,在你家中叨扰实在太久了,阿媛若不肯,来我府里住段日子也无不可,你以为如何?”
  院中薰风习习,吹得人衣袂飘然,桓行简默不作声听完,眉目一抬:
  “你说这话,客气了。不过不必,她日后就住桓府了。”
  好似碎子投池,夏侯至眼中有了涟漪:“你这是何意?”
  桓行简掐了片柳叶,轻轻揉娑,坦坦荡荡跟他挑明道:“无他,她在我家中我和阿媛都已习惯,我想要了她。”
  夏侯至一时间没应声,半晌,眉宇渐渐蹙起:“子元,我实话告诉你,你若肯娶她为妻,尚有余地可谈。可要是只做妾室,我不能替她父亲答应你。姜修虽一无功名,二无家世,膝下独女还是要正经嫁人的。”
  桓行简亦不客气:“你觉得荀家都是荀奉倩是不是?还是除了荀家,萧辅嗣,哪家里有这样只重颜色的子弟?”
  “柔儿除却家世,无一样不好,”夏侯至十分较真,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倦色,“总之,我不能答应你,他父亲托付给我,我不能负人。”
  “她已怀娠,我会跟她父亲去书的。”桓行简淡之又淡地把话一说,抬起眸子,对上夏侯至吃惊又随即闪烁着愤怒的眼眸,神色平静,“绝色佳人,情难自禁。”
  第41章 高平陵(8)
  几句话说得那么坦诚,可这份坦诚,夏侯至听得几乎痛窒,他看着桓行简的脸似乎有一瞬不能信此人也会说出“绝色佳人”这种话。青龙年间,翩翩少年郎,血气正盛,也不曾见他于酒色上有几多上心,为何偏偏是嘉柔?
  千头万绪的无措压涌过来,欲还无蹊,一时间竟有些明白了古人长歌采薇的心境。
  “你……”夏侯至出宫后,佩剑重戴,此刻入了家门连屋子都没进,“蹭”得拔出,抵向了他,“我不愿轻易与人大动干戈,这一回,你实在欺人太甚!”
  冷冽寒光逼人,桓行简岿然不动:“我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我欺负她什么了?弃之如敝履吗?”
  “桓行简,我真是错看你太多!你这还不叫欺负?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即使你想娶,也该有个章程,你这算什么?”
  桓行简冷嗤着把剑身移开:“你杀了我,让她当寡妇再嫁是不是?”
  “是我的过错,”夏侯至怆然,手中利剑萎垂,“一切罪愆皆在我一身,我现在是不是只能奢求你待她好些?她与清商不同,本是凉州的一匹小马驹,快活自在,洛阳的水土只是她幼年的记忆,早大不同了。”
  桓行简就在他眼前,漠不上心地盯着夏侯至不加掩饰的神情,他平淡极了:“不牢太初挂心,她是我的人,我自然待她不一样。”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希望你待她不是。”夏侯至眼睛冷了冷,“这些年,你我在这洛阳城里所闻所见,太多事都有善始无善终。”话到此为止,多一字太嫌,少一字无味。
  桓行简终于肯笑一笑了,他摇头:“不,太初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这个人做事最讲究有始有终。”
  的确,他手里的那把刀,一旦开锋,必要舔血。
  两人谈不上不欢而散,早无欢可言,嘉柔理妆回来同夏侯至说了半晌话,再出来,见桓行简在庭院等她。
  他回首,一双眼睛在这样的时令里也像盛满了一泓冷波,嘉柔觉得身体虚软地晃了下,到他跟前,那份刚才的羞窘恐惧一下又被勾出来:
  “我没有怀妊!”
  桓行简了然,大大方方把她手一牵:“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身后阶上,立着仙姿如初的夏侯至,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嘉柔,她没回头,等桓行简跟他点头致意朝门口走去时,嘉柔停了停步子,他以为她要回头,却并没有。
  出了门,嘉柔终于把手挣脱开,桓行简把她抱上马车,坐定了,见嘉柔怏怏不乐,好脾气地冲她笑了笑:
  “回去请个医官,别害怕,我会照料好你。”
  嘉柔垂眸不语,回到桓府,果真石苞领着医官早在静候了。号了脉,医官正欲启口,桓行简示意他出来说话。
  “如何?”
  “女郎这是郁结于心,脉象有些浮滑,不过并无大碍,女郎底子好,荣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医官开始找他的药箱,这就要写方子,桓行简微讶,“仅此?”
  医官点头,以为嘉柔是太傅家中的某个未出阁女郎,细细嘱咐,嗯啊絮叨许多。桓行简命人去跟着取药,踱步再进来,笑对嘉柔:
  “日后动静要轻些,别胡乱跑了。”
  嘉柔绞着帕子,听他话音,只觉得尘埃落定,一颗心陡然乱极了,她两腿发软,强自忍着道:“我不想这个时候当娘,我害怕。”
  “我说了,我会跟你父亲去书,回头给你入我桓家的籍,不会让你无名无分的。”桓行简揉娑了下她肩头,移到手间,目视于她,“跟着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把这当做家,嗯?”
  “这不是我的家。”嘉柔倔强一甩手,连带着碰翻小几上茶水,桓行简眼疾手快,接住了茶瓯,“别这么大火气,你瞧,外头日光明媚,走,我带你投壶解解闷。”
  婢子抓了两耳,把壶一放,悄悄退开。嘉柔肩头落了几片蔷薇,她衣裙极素,脸色白腻,更衬得眉心花钿明艳再被那绿枝间洒落的日影一照,辉煌极了。
  “你先来。”桓行简把小箭给她,嘉柔在凉州鲜少玩这种戏法,这是中原子弟文士的最爱。接过箭,手抬起晃了几晃还是丢到了外边去,桓行简抱肩站在壶边,看着她投,嘉柔果然是不擅,一枝不中。
  眼看箭全扔光了,壶也是秃的,嘉柔更是闷闷不乐:“我不玩了。”
  “别气馁,”桓行简笑着走过来,捉住她手腕,一掷,箭准确无误投到壶中,再一投,又中了。似乎知道了诀窍,嘉柔推开他:“我自己试一试。”
  屏气凝神,眼睛定住了,嘉柔一扬手臂,应声入壶,她颇有些得意小孩子家的好胜心重新回来了,一连投半晌,乐不可支。
  他看着,莞尔赞许:“你很聪明,孺子可教。”
  这一回,只损折两枝,嘉柔喜不自胜连连替自己击掌。一抬眸,对上桓行简似笑非笑略带揶揄的目光,悻悻垂手:“我知道你肯定能百发百中,”说着眼珠子一转,“不过,这在洛阳城里八成也不稀奇,善射的多的是,你要是闭着眼还能投进,我才佩服你。”
  “我要你佩服干什么?”桓行简丝毫不领情,走过来,把她挤到一边,侧眸笑,“不如,我们赌一把?你敢不敢?”
  “赌什么?”嘉柔一听要赌显然很有兴致,转念一想,神情萎顿下来,“我没那么多钱。”
  “不赌钱,”桓行简嘴角莫测,信口逗弄,“赌脱衣裳。”
  嘉柔一下耳朵根红透,怔怔的:“你,你不要脸!”
  惹得桓行简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了,我说真的,赌你留下来,我要是闭着眼全中了,你留下来,别再动歪心思,如何?”
  嘉柔才不信他闭眼成瞎子能投中,吹牛哩,心里翻他一个白眼,面上极力佯作寻常:“好,君子一诺值千金,你要是输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把箭一收都给了他,看桓行简这就闭了眼,刚站定,准备出手,她“哎”了声:
  “不行,万一你偷看呢?”嘉柔从袖管里把帕子掏出来,一抖,桓行简便朝旁边石凳上坐下,慷慨道,“好,你拿帕子系上我就看不见了。”
  嘉柔站到他身后,缠了一圈,有心使全了劲儿一勒,桓行简没着意,被她带得往后仰了仰,听她口气无辜:
  “要系紧,你才看不见。”
  桓行简不计较她这点小心机,借她胳膊起身,吩咐说:“你去敲两下壶。”
  嘉柔不懂,照做了,只见他耳朵似乎是动了一动,正好奇他是不是狗耳朵啊这么灵的……桓行简已经持箭在手,他人在那儿站着,挺拔如松,手抬起,嘉柔睁大了眸子不敢眨一眨,眼睁睁看着箭在空中飞出段流畅弧线,掉入壶中。
  “不,”嘉柔怀疑帕子漏光,她上前,“你侧着站。”桓行简笑她一声,接二连三中了,嘉柔越看越急,最终等他最后一枝入壶,终于失望地松了肩膀。
  桓行简把帕子一掀,微微笑说:“如何?愿赌服输,姜姑娘。”
  嘉柔默不作声,盯着自己脚尖苦恼地要命,懊悔自己太小看他。正走神,桓行简从身后把她一揽,困在胸前,低笑啄了下她的脸颊,“你要是肯留下,别动不动就尥蹶子,我能答应你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听他语气温柔,嘉柔莫名打了个寒噤,她突然很想问,那天,在画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子僵僵的,嘉柔眼睛快速眨了两眨,方才因投壶起的愉悦散得干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你别动夏侯太初。”这语气,分明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她特意换了称呼。
  桓行简笑意一寒,温声问她:“我为何要动他?还有,你这话说的,我虽升了官,也不过管着禁军,都督中外军事大权的是太傅,你怎么不说别让太傅动他?”
  嘉柔掰开他手,慢慢转过身,摇头说:“太傅不会。”
  “你的意思是我会了?”桓行简冷笑,弯下腰,把投壶中的箭悉数取出,“我在你眼中就是个整天想着怎么害死太初的人,是不是?”
  “我没有,”嘉柔争辩了句,剩下的话并未全盘托出,她忽然低声说道,“我只是很怕,当初,阿媛曾护在郎君身前不让舅舅伤害父亲,我也希望,她的父亲不要因纷争而伤害她的舅舅。”
  “好,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太初对我并无芥蒂,他好好做他的大鸿胪,我跟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桓行简说完把人一把抱起,就往房里去,“最后一次,以后不准你在我跟前再提别的男人,否则,我真会杀了太初说不定。”
  嘉柔心头猛地一沉,她忙摇首,桓行简随即命令:“手环住我。”刚进了门,桓行简把她朝门上一抵,眼睛里尽是邪火,朝嘉柔脖间直吐气,“好柔儿,我看你我还是颠倒衣裳的少了。”动作粗暴,嘉柔头上的金钗斜落,一把青丝全散开了,她很快耐不住,哭了出来,桓行简心境复杂对她不曾怀妊一事道不出是什么情绪,只管一味孟浪。
  两人又滚到竹簟上去,昼气愈热,嘉柔雪白的腕子上尽是簟纹,香汗淋漓,慵懒睡那不动了。桓行简欣赏片刻,在她耳畔轻轻狎笑:“我是不是该作首《咏内子昼眠》?”
  这边跟嘉柔亲昵未尽,窗子底下传来婢子的声音:“太傅请郎君过去。”
  薄衫一地,桓行简从帐子里出来,捡起穿上,临走不忘俯身捏了捏嘉柔的脸,见她装睡,也不点破:“等晚上我再来找你,我们说说话。”
  洛阳永和里附近,有胡人骑白象,观者如堵。从已故征北将军朱季重府前过时,他十七岁的女儿朱兰奴正趴在墙头百无聊赖朝外张望,底下小婢子扶梯辛苦,听外头一声声喝彩,心里痒得很,昂着脑袋,一双眼早飞墙外头去了。
  “找死,晃什么晃!”朱兰奴察觉到梯子不稳,兜头骂道,一时不解气索性找来鞭子,抽得小婢子抱头鼠窜地求饶,她气呼呼停手,是看到了母亲正一脸愠色地用看老姑娘的眼神瞪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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