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六章：大厦将倾（六）
时维九月。
一场秋雨之后，蓦地就变冷了。
季节的变迁在卧龙山李家老宅显得格外明显，夏日的炎热逐渐褪去，桐叶泛黄，芭蕉熟透，林间心上，皆被淡雅秋色妆点着，开始有了那么些许萧瑟味道，但更多的是清旷，让人生出秋实之后尽荒芜的浩然喟叹。
青山怆老，烈士暮年，黄楼夜景，人生大悲凉，莫过如此。
西川盆地所以被称为天府之国，自然有它得天独厚的条件，四面有山奇峻拔起，挡着西伯利亚的寒风和海那头飘来的暴雨，所以这座城冬暖夏凉，春秋宜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就如湖畔那垂钓的老人。
这个在闹市中取静的幽僻庭院，有湖水轻轻荡漾，蒸吐水气吸纳燥意，夜色向晚之中，一个耄耋老者安静垂钓，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副褪了色的写意山水，就连远处朦胧月色，都成了别有深意的留白。
以至于当魏文长领着罗恒见着老爷子时，罗恒连大气都不敢多喘，生怕就破坏了此间无比和谐的气氛。
事实上，这位被当年太祖他老人家御封西川王的老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问过世事了。
他就呆在自己的庭院之中，春赏桃花秋垂钓，夏饮林风冬看雪，一年又一年。
足不出户，画地为牢。
甚至于极少见客，便是那位三年前新调来的省委一号首长登门拜访，也是没有见着本人。
老爷子并不是仗着曾经的绝世功勋，养就了目空一切的骄傲，而是想通过这些细节，告诉这个国度里的所有人，他既然已经隐退，那便是真的隐退。
老人用一种类似于自囚的方式，困己于这座庭院十余年，这么漫长的岁月中，却无人敢真正地将他忽略。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李家老爷子不出卧龙山，但西川李家的门生弟子，早已遍及党政军三界。
老爷子一天不死，西川就没有第二个王。
晏九楼不能，林振南不能，晏九楼加林振南，也不能。
在罗恒心中，老爷子就是高山，就是大厦。
高山不垮，大厦不倾，就没人敢动他，无论外面有再多的豺狼虎豹，只要一走进李家大宅，他就真神护体，安然无恙。
然而人总是要死的。
老爷子八十有六了，咳血的次数已经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
老爷子拒绝去医院，甚至拒绝任何西医的现代疗法。任谁劝也没用。
他说这是命，老而不死是为贼，人老了就要顺应天数，该死就要死，强撑着不死，与天争命，是在给子孙后代招惹祸事，他信这个。
高山终究会轰塌，大厦终究会倾倒，摆在罗恒面前的近乎是个天大的问题，老爷子仙去之后，他将何去何从？
能不能在晏九楼一系势力和孟家一系势力的联手绞杀中，存活下来？
这个问题，罗恒不知道，李龙图也也不知道。
青色庭院间，左侧是几畦稻穗性感低腰弥漫秋实之香的田，右侧是几池满是金色鲤鱼自在游动的塘，中间夹着一道白石板砌成的歪扭小径，石径的尽头直接通向湖畔，湖畔零散着几堆石头。
深沉的夜色中，正在垂钓的老人没有回头，瘦削苍老的身体上随意披着件陈旧的老式军大衣，唯有肩章的红五星还依旧夺目，其他地方都灰扑扑的，沉淀着岁月的味道，从而显得他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矮小。
罗恒怕影响老爷子心境，也怕惊扰了或许马上就要上钩的鱼儿，尽量没有发出响动，望着老人的背影，却依然觉得那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雪奇峰，下意识里嘴巴有些发干。
随着身份地位力量的改变，任何人的心态都会随之而逐渐强大，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毛头孩子，他已经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大人物。
在孟天行这个副省长面前都能谈笑自若，面对林振南这等“大圣至诚，金光不坏”的陆地神仙也不至于乱了方寸，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佝偻瘦弱，长满老年斑的老爷子面前，他依然无比紧张，就像是一个小学生看到严厉的班主任那般紧张。
终于有鱼上钩了，李龙图拉起钓竿，发现是条鲫鱼，秋膘肥厚，得有半斤重。
他也不回头，随手将鲫鱼放进鱼桶里，说道：“文长，拿下去叫厨房做了，鲫鱼汤是大补之物，端去给丫头补补身子。”
魏文长恭谨地点了点头，提着鱼桶走了。
鱼塘边，就只剩下李龙图和罗恒两人。
月明如素。
柔美的光倾洒在水面上，荡开了满池碎银。
“知道我为什么不支持你去泰国杀李伯庸么？”老爷子放下钓竿，突然问道。
罗恒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呢？”老爷子反问。
“因为我觉得他该死。”
“幸好你没在我手底下当过兵，也幸好我老了。”李龙图回头看着罗恒，接连说了两个幸好。
罗恒不解。
老爷子解释道：“要不然我会直接毙了你。”
罗恒嗔目结舌。
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陷入沉默。
“我要死了。”
老爷子上好鱼饵，又将鱼竿搭好，突然又蹦出四个无比生猛的字眼，偏生语气一如往常，就如在问你肚子饿不饿，晚上吃了什么之类家长里短一段朴实无常，反而带出了一种近乎诡异的严肃。
罗恒想了想，笑着说道：“再过个五六七八十年，我也要死了。”
老爷子略微愕然，旋即笑着说道：“也是，是个人都会死的，跟我那些个死在抗战，死在朝战的战友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了。”
他正视罗恒，严肃地说道：“小家伙，但你想过没有，我若死了，你就会很危险。”
罗恒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过生死在天，富贵由人，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说说，如果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李龙图又问道，“面对晏九楼和孟天行的联手绞杀，你几乎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罗恒陷入沉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他没有答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