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其实结盟的话,一位亲王和一位国王,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
  他慢慢地说,眼睛的蓝色显得格外危险。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话了。”女王放下扇子,唇边带笑。
  她语气真诚,但却不动声色地带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此时,会场内掌声雷动。
  女王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一位铠甲泛着寒光的骑士纵马而过,披风如深夜般漆黑,上面没有任何家纹。敌人在他背后滚落到地面上,重重摔起一片尘埃。比试结束得像闪电一样快,因为那位黑披风的骑士就像一把战刀,在出鞘的那一刻就斩杀自己的敌人。
  典仪官高声告知众人,这是他的第十一场胜利。
  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贵族小姐们纷纷将自己手中的鲜花抛进会场里。
  不论在什么时候,胜利者总是值得崇拜的。
  阿瑟亲王眯起眼,认出他就是那位该死的平民,罗伯特·道尔顿。在典仪官即将念出他下一位对手的时候,阿瑟亲王忽然站了起来,高声打断他。
  “我来做这位先生的对手。”
  嗅觉敏锐的贵族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而对不明内情的平民们只为这更激烈的插曲更加高声呼喊起来。武力,挑战,这就是比武大会的魅力所在。
  典仪官将目光投向场中的道尔顿,他抬起头盔的面罩,没有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亲王离席去穿戴铠甲,等到他出现在会场另一头的时候,贵族小姐们脸上不由泛起红晕。道尔顿将军固然英俊,但他的英俊是种如刀锋般,冷酷锐利的英俊。而阿瑟亲王则完美符合女孩子们对白马王子的所有幻想。
  道尔顿绕过大半个会场。
  最后他在女王的高台前停了下来,朝女王欠身:“我有那个荣幸带着您的祝福踏上战场吗?陛下。”
  女王微微笑了下,优雅地站起来,往下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候,另一匹战马也赶到了,阿瑟亲王勒住缰绳,同样在高台前停了下来。他就像没有看到一边的道尔顿一样,朝女王伸出手:
  “您能够庇佑我吗?”
  第17章 赠尔玫瑰
  高台瞬间成为了焦点。
  流言中的女王情人和女王未婚夫的弟弟在公共场合起了争执。
  事情格外微妙。
  如果拒绝阿瑟亲王,相当于狠狠得罪他们的新盟友。但另一方面道尔顿作为女王新提拔的帝国元帅和明面上的忠实拥戴者,如果拒绝他,以后人们向女王效忠就要再多加思考了——主君如不能给予追随者尊严和荣耀,就将丧失被拥护的资格。
  目光聚集在女王身上,带着审视。
  阿黛尔心知肚明。
  先前的叛乱,固然是因为大部分人难以接受一个女人统治帝国,但更多的是出于轻视和不信任。她太年轻了,那些精明圆滑的贵族们很难相信她拥有老辣的政治手腕。
  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放大,然后反复衡量。
  不容失误。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阿黛尔面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
  她从手腕上解下以金线绣着玫瑰花纹的绸带,然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将绸带放在阿瑟亲王的手中:“我衷心地希望,您能为幸运女神所庇佑。一如我如此恳切地希望,鲁特与罗兰的友谊长存。”
  道尔顿缓缓直起身,一言不发地看着,握着骑枪的另一手在铁手套之下骤然握紧。
  阿瑟亲王将绸带系在自己的腕上,笑容灿烂:“您是我的幸运女神,没有什么比您的鼓励和笑容更能教人赴汤蹈火了。”
  在女王将丝带放到阿瑟亲王手中的时候,鲁特帝国的使者们脸上露出笑容,罗兰的贵族和官员们神色则变得有些复杂,一部分人松了口气,一部分人则一言不发,一部分人则面露怒色。
  但未等罗兰席位上的窃窃私语声变大,阿黛尔就转身,朝着道尔顿走去。
  道尔顿的铠甲边缘泛着一道刺眼的灼亮的线。
  他一般使用火枪,贵族们经常嘲笑他“对骑士该具备的一窍不通,一旦他扔下那铁管子,就算是九岁小孩都能用根木棍将他从马上掀下来。”不过,今天他狠狠地回敬了那些嘲弄——就算扔到更早两百年前,他仍能从战场的千军万马里杀出一条血路。
  有些人生来就属于战争。
  女王抬手,从自己肩膀上取下一朵由黄金和红宝石打造的玫瑰状别针,将它递向道尔顿:“您愿意接受这个纹章吗?”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
  在场的所有骑士中,几乎人人披风与铠甲上都有鲜明显眼的纹章。除了道尔顿,他的披风漆黑如夜,他的铠甲虽然耀眼,但毫无装缀——这无一不在明晃晃地提醒所有人,哪怕他被女王册封为骑士,成为帝国的元帅,他的根基依旧卑微。
  一个撕咬进贵族中的平民。
  但女王将玫瑰别针赐予他,并说出“愿意接受这个纹章吗”,事情就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罗兰家族的纹章是十字剑和玫瑰。
  女王加冕之后,将红玫瑰单独作为自己的个人标志。今日,女王将玫瑰赋予道尔顿,意味着她接纳道尔顿家族——假若道尔顿能够帝国扎根——作为王室附属家族。
  在这层含义之下,没有人能说女王先给予阿瑟亲王祝福,是对道尔顿的轻慢了。
  道尔顿接过玫瑰别针,将它佩戴在肩膀上。
  在他行吻手礼,以表感激的时候,阿黛尔嘴唇微动,低声而又不引人注意地说了一句话。
  道尔顿过了片刻才直起身。
  佩戴在肩膀上的玫瑰像一团火在燃烧,隔着铁甲灼痛他的肌肉,灼痛他的骨头,灼痛他理智的那根神经。那本该是全然幸福的炽热,但是女王那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的话,让喜悦的火变得同样危险。
  既欣喜,又愤怒。
  ……………………
  “您怎么看?”
  海因里希作为国务大臣,他的位置是除阿瑟亲王外,距离女王最近的一个。
  阿黛尔十指交叉,双臂搭在扶手上,关注着比武会场中的情况。
  道尔顿和阿瑟亲王绕场一周后,分别从两个不同方向的入口进场。这是到目前为止,较量双方最位高权重的一场比试,其中任何一人,受到什么真正致命的伤害,都会引起一系列的动荡。
  为此,在赛前,双方的侍从不得不万分谨慎地检查他们的铠甲是否严丝合缝。
  当典仪官宣布比武开始,战马奔驰起来,马蹄之下烟尘卷动,披风翻飞如浪。
  “鲁特皇帝该考虑让他弟弟去当个将军,而不是当个艺术家。”阿黛尔说,“他画笔拿得不错,枪剑也一样绝佳。”
  “您认为谁更强?”海因里希问。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奇怪,他像笃定女王能够敏锐地分辨出比武双方微妙的实力差距。
  一般情况下,贵妇人和小姐们,她们虽然热爱参观决斗比武,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正精通此道。
  阿黛尔·罗兰不一样。
  她是一个真正的“罗兰”。
  以十字剑和玫瑰为纹章的罗兰家族,阿黛尔完美继承了这个家族的一切显著标志。尽管她是个女人,但她精通军事,并且对各类武器也颇为了解,在判断对手实力强弱上一贯精准非常。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曾经被指控涉嫌以巫术谋害她的父亲,为此遭到长达三年的放逐。
  王室的放逐虽然不至于像平民那样悲惨,但阿黛尔得到的那座礁石城堡所处位置极为危险,经常受海盗骚扰。为了确保公主在突发意外时能够活下来,他开始教导阿黛尔原本属于王子的课程。
  骑术、长剑和箭术。
  受限于体质,阿黛尔难以使用沉重的长剑,但那时她的十字弓百发百中。只是她听从了他的劝告,结束放逐回归宫廷后,再没有在人前使用过弓箭。
  以前,海因里希也觉得她将弓箭彻底荒废,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那么认为了。
  ——世人只看到玫瑰,却没发现玫瑰花瓣下,藏着凛冽的刀刃。
  “道尔顿。”阿黛尔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是由鲜血和尸体锤炼出来的战刀,阿瑟亲王与他终究是有区别的。”
  海因里希有些想问她,那您觉得我与道尔顿相比呢?
  ——您一定是最优秀的骑士,先生。
  ——如果我能够回去,您介意海因里希家族的纹章多一朵玫瑰与双头蛇为伴吗?
  十六岁时的阿黛尔公主坐在海边的黑礁石上,流放生涯令她消瘦了许多,宽松的白裙被海风吹响身后。她坐在那里,就像礁石上开出一朵典雅的幽灵兰。坚定,诚挚,心怀希望……那时年少的公主。
  听到“玫瑰与双头蛇为伴”的时候,他在雷鸣般的浪潮里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随后,他就意识到公主的话只是感激,并非他第一反应的那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主的话只说了一遍,他也从没提过。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早已经忘了。
  但当原本允诺与他的玫瑰,佩戴在另一个男人肩膀上的时候,玫瑰海峡的潮声卷土重来,鼻息之间皆是海风。
  “看来,您认定道尔顿先生是要获胜了。”
  海因里希轻声说,感觉到心底的那条蛇又开始噬咬,它的牙齿锋利极了,那嫉妒和苦涩的毒液从心脏涌出,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奔腾。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鲁特帝国的面上恐怕不会很好看。”
  “不。”
  阿黛尔的语调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他会输。”
  ……………………
  战马喧腾,观众的高呼声震耳欲聋。
  道尔顿和阿瑟亲王在最初的彼此试探之后,很快地就向对方发动冲锋。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道尔顿头盔后的脸越来越冰冷。
  王帐中,阿瑟亲王坐在女王身边;画室里,女王俯身看阿瑟亲王作画,他们亲昵地交谈,同样的尊贵同样的高雅。高台前,女王率先将绸带放在阿瑟亲王的手中……所有的画面汇聚在一起,每一幅都在嘲弄着他挥之不去的出身烙印。
  所有的画面与声音汇聚起来,凝成枪尖上的杀意。
  他能赢。
  他赢了,便能向所有人傲慢地宣布,贵族在平民面前也不过如此。
  阿瑟亲王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对方真正的獠牙在于暗处。
  正面冲锋是军人的天下,在对方刺中他盾牌的时候,他将让对方从战马上狼狈地摔下去,摔得必须由人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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