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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常叔平点头,叹口气,“贵人所言正是某顾虑的。” 想要再说两句什么, 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是个年轻女郎,常叔平又闭上嘴。
  周祈其实不太指望从常叔平嘴里得到其女走失前后的什么详情细节,这样一位板正的父亲, 能看出女儿家的什么心思?常玉娘自己更不会与他说。
  周祈对常妻道:“不知娘子可否带某去令嫒房中看看?另外,某还想问婢子几句话。”
  常妻赶忙站起:“贵人请随奴来。”又道, “小婢子出去担水了,一会便回来。”
  常叔平也站起行礼:“有劳贵人了。”虽之前不想报官, 但既然“官”都知道了, 常叔平到底也惦记女儿,希望能知道她的下落。
  常叔平不方便去女儿房中,陈小六也留在了常家厅堂里。
  常家本是一进的院子,却于后园又盖了几间屋子,也算隔出了个前宅后宅来。住在这几间屋子的,便是常玉娘和她的婢子。
  周祈打量这屋子,虽简素,但却一眼就能看出是间闺房, 窗上贴着剪得极细致的牡丹花胜,窗前案上摆着笔墨、书、铜镜、妆盒,半旧的藕粉色帐子用络子拴着,靠墙竹架上搭着几件衣服。
  周祈负着手在搭着衣服的竹架前走过,问常妻:“府上是读书人家,令嫒又是位贞静女郎,想来她平时并不常出门。最近一两个月,她出门几次?去了哪里?最近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重阳节,她阿耶还有我带着她们姐弟去了趟乐游原。再然后便是腊月初八,玉娘带着婢子出去了一回,去永平坊慈安寺上香。元正的时候,她自己又出去了一回,我们坊里有个小尼庵叫净明庵,她去那里上了个香。因她阿耶不喜欢僧道,我也说年轻的小娘子总去佛寺庵堂不好,劝着她,她便答应着不再去了。其后就再没出过门,直到这上元节。”
  “这一两个月,她除了想上元节去看灯,可还有旁的异常处?”
  常妻想了想,“她原本便不是爱说话的,这阵子似比从前话更少了。”常妻叹口气,又开始用帕子擦眼泪,“年间节下忙,我还想着过完节问问她……”
  “我问一句冒昧的话,令嫒可有私房钱,出门可带了去?”
  常妻赶忙摇头:“有些钱,都在荷包里,不曾带走。”
  周祈点点头,来到窗前案边,顺手翻那案上的几卷书,却在书卷中翻出一张未竟的牡丹图来,颜色才着了一半儿。这图虽画得不算多好,但看得出画得很是认真仔细。
  周祈问:“令嫒极爱牡丹?”
  常妻擦擦泪,“每年三四月都跟我去慈恩寺这些牡丹开得盛的地方看牡丹,但要说多喜欢,也说不上。她从前倒是说爱兰花,说那香气幽静,帕子、华胜都爱绣、爱剪兰花。”
  一个面相有些憨的高大婢子走进来,冲常妻行个礼,“娘子叫我?”又看周祈。
  “正月十五,是你跟着小娘子出门的?”周祈温言问道。
  婢子点头:“是我随着小娘子出门的。”
  “十五出门可见了什么人?小娘子怎么说的?你带着暖袖筒回去又在哪里找的?”
  “出门有几个看灯的,离着远,我也没看出是谁来。小娘子说冷,让我回来拿暖袖筒,我便回来,等再出去,小娘子就不见了。我只当她逗我玩,便在门外等了一阵子。见她还不出来,我猜她自己先去主街上看灯了,便去十字街找她,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我又猜,她是不是先回家了,她也没回家……”婢子耷拉下脑袋。
  对这种憨直的,若她知道什么,取口供是最容易的,但她现下是“不知道”。
  周祈不死心,“腊月初八,你与小娘子去庙里上香,可遇到什么人?比如认识的小娘子,问路的年轻郎君……你们在庙里做了什么?”
  “寺里好些人,里面有小娘子,也有年轻郎君……小娘子给了我几个钱,让我去买零嘴,她自己去抽了签子,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
  从常家出来,陈小六先道:“老大,这常家女儿是与人私奔了吧?”
  不待周祈说什么,陈小六便接着剖析起来:“这常玉娘从前上元节不出门可以,为何今年非要哭着闹着出门去?又出门后支开婢子让她回去拿暖袖筒子,分明就是与情郎约好了,要趁着上元节私奔。”
  周祈看陈小六,“不错啊,很能看出些事儿来了。”
  陈小六脸上露出得意来,“不能白跟了你这么久。”
  周祈却皱起眉头,私奔……
  从常家再往西走往南拐,过两个小路口,问一问,便找到了开油坊的陈三家。
  陈三家一个小院子,房屋有些破败,但还算干净利落。
  这陈三与常叔平不同,一听周祈是来查问失踪之事的,便事无巨细地又有些颠三倒四地与周祈说了起来,边说边哭。
  “阿芳与钱家三郎约好一块看灯,他们今年成亲,已经瞧好了今年八月初六的好日子。据三郎说在永安坊旁边的主街上看了一阵子,阿芳便要回来,他们就分开了,可阿芳和阿幸没有回来啊。三郎也是,他怎么就不知道送送她们啊。”
  “我阿芳最是孝顺能干,洗衣做饭出油卖油,这里里外外的活都来得,自从她们娘没了,家里好些事都靠她。”
  “阿幸小一点,有些娇气,好在还算听话,尤其听她阿姊的话。”
  周祈不打断他,只任他说。
  “阿芳说给了永安坊钱家油坊的三郎,钱家油坊不比我们这小本买卖,听说东西市的大铺子好几家都用钱家的油。隔壁的宋婆是钱家亲戚,看阿芳能干,当得媒人。我原本想着,阿芳在家里受些苦,嫁去他家就享福了,可如今这样……”
  “阿幸一团孩儿气,还没有人家儿呢,如今……我的孩子们啊……”陈三大声哭起来。
  周祈没怎么见过男人哭,看着面前样貌平庸,红鼻子红眼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男人,不知怎么的,也心酸起来。
  差不多想问的他也都说了,周祈叹口气,“我们尽量帮你把女儿找回来。”
  陈三跪下磕头。
  周祈扶起他,快步走了出去。
  去找这钱三郎之前,周祈先去了陈家隔壁找“宋婆”。
  宋老妪五六十岁年纪,看着颇精神。
  “陈家两个小娘子还没找回来?这——阿芳即便再寻回来,怕也进不得钱家门了。这都快两天两夜了,怎么说得清。”宋老妪摇摇头,“这样的新妇子,钱家是万不会满意的。”
  “对这桩婚事,钱家从前满意吗?”周祈问。
  “满意!”宋老妪睁大眼睛,“我保的媒就没有不合适的。”
  宋老妪想凑近周祈耳边,看见她袍服上的织锦纹路,又退了回去,有些讪讪地道:“贵人,不是我宋婆子说嘴,我保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都过得极好。就陈家大娘与钱三郎,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定然以后也过得很好。陈家虽穷些,但阿芳是个能干的,钱家老三前面有两个兄长顶着,就爱玩些,正好娶个能顶事的娘子。每次我去,钱家娘子都说这桩亲事说得好。”
  “那钱三郎自己乐意吗?”
  “先前看不出来怎么样,这快成亲了,倒上心了。十五那日午后,我去钱家,看他穿得人五人六,好生打扮了一番呢,就为了跟阿芳看灯。”宋老妪又摇摇头,“可惜啊,这么一桩好亲事……”
  第36章 两座庙宇
  从宋老妪家出来, 周祈和陈小六顺便去了这常安坊的净明庵。
  这庵一个小小的院子, 没花没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正堂供着菩萨,菩萨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身上披块红布遮掩着。地上三个破旧蒲团,一个小小的木头功德箱子。周祈随手扔进去些钱,砸在木头底儿上。
  又晃去偏殿,两边偏殿一个供着财神、一个供着道祖, 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点点头,三个神仙共处一庵, 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凑手儿了。
  又出来绕到后院, 周祈和陈小六才在歪脖树下找到正在修鸡窝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么?”老尼姑侧着耳朵大声问。
  周祈无奈地笑道:“没事儿,我说您老这鸡窝搭得好。”
  “鸡窝垫草?是要垫草……”
  陈小六噗嗤一声笑了。
  周祈也笑笑, 带着陈小六走出来。
  常安坊斜对过儿永平坊里的慈安寺就不一样了, 虽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却也是间大寺庙。西南诸坊中没有什么名刹,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许是因为还在正月里,上香闲逛的人颇多。寺庙门口又有好些小摊儿,卖炸糕、饴糖、甘蔗各种吃食的,卖佛珠串子的,卖钗子、珠花、指环儿的,卖拨浪鼓、泥人儿的, 卖书画黄历的……
  周祈目光扫过卖炸丸子的,到底没买,却一眼瞧见旁边卖书的摊子上有本书的名儿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后面还有个“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书,书封最下面写着“烟雨斋主人”,没错了,就是他。
  周祈赶忙打开看,第一回 曰“明月夜杜宅闹鬼,霜雪天道观飞仙”:“自杜侍郎亡故后,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确实接的停住的地方,那个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发现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这本归到“有生之年无望”之中,谁想竟然等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看这位女客变幻莫测的神情,书摊儿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这烟雨斋主人坑了的,从前多少人打听这下卷而不得,谁想到时隔几年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写了出来。”
  周祈笑道:“约莫是听到了我等的怨念,总觉得脊背发凉吧。”
  书摊儿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问可还有这本的存书。
  书摊儿主人道:“一次进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来只带了三本。”
  周祈把这三本都要了,回头送给崔熠一本,送给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们俩从坑底下捞出来。
  周祈带着小六走进寺里。寺中殿堂广大、僧舍俨然,院中种了好些花树,等再过些日子,应该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来到抽签的偏殿,一进殿,周祈就笑了,这里除了抽签解签的,竟然还摆摊儿卖东西。
  佛珠串子,看着比寺外摊子上的要精致些,又有可以当项坠的佛像,玉环玉佩,花朵、如意、寿桃各种形状的银锞子,都编着络子摆在铺了红绒布的木格中,几个小娘子正在颇有兴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个牡丹花形状的银锞子,不过三四钱银子的东西,还挺精致。东西市的柜坊、银楼年下节间也卖这种玩意儿,不知道这寺庙是直接从东西市买了转手来卖,还是自己去找银匠专门倾的。
  摆摊儿的和尚笑道:“这都是在佛前供过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顺遂,富贵延年。”
  “这可保我平安顺遂、富贵延年的锞子,多少钱?”
  “只需千钱。”
  周祈虽惯常是个人傻钱多的,这会儿也得叹和尚们真黑。这玩意儿在东市也就卖六七百钱,若自己找银匠铺子去倾就更便宜了,在这里竟然卖一千钱,贵寺比朝廷课税可狠多了。
  在寺里转一圈,看时候不早了,周祈带陈小六打马去了旁边的永安坊,找到开油坊的钱家。
  在钱家门前,周祈见到一个身高体壮、穿翠蓝色绸袍的年轻人,那蓝色极亮,显得这年轻人更壮实了,让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来。
  想起宋老妪说的话,周祈试着叫一句:“钱三郎?”
  年轻人抬头,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为陈家大娘的事而来。”
  钱三郎眼里的光暗下来,语气随意地问:“她还没找着吗?”
  “没有,听说钱郎君与陈大娘今秋就要成亲了?”
  “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钱三郎看看周祈,笑问,“女郎是什么人?怎么问起这事?”
  周祈压着性子接着问:“十五晚间,你与陈大娘、陈二娘是什么时辰分开的?”
  “应该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刚黑,灯会才开始,如何就分开了?”
  “咳,”钱三郎顿一下,“她们自己要回去,我能说什么。”
  “既是未婚夫妻,相约看灯,为何你不送她们还家?”
  “她们出门买菜送油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又不是什么大家女郎,还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与她们分开后,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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