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慧姐儿脸上一白,惊慌地望着在场的大人。
刘玉真有些心疼,但这并不是她说话的好时候,便装作没看见走上前去半蹲着身子拿了几件衣裳在他们身上比划,这些衣裳做的时候都往大了做的,如今一比果然都有些大了,遂收了起来,道:“大了些,回头我改改。”
张氏一直瞧着她比划,对这衣裳的料子、绣工和针线都看在眼里,知道是用了心的。这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听她这么说便安慰道:“衣裳要做大了好,小娃娃见风长,做大了明年后年还能穿!”
理是这个理,但刘玉真并不准备让两个孩子穿不合身的衣裳,她脸面还要呢,遂笑道:“娘说得对,我回去改改多留几寸明年再放出来也合身。”
“对对对,是这个理!”张氏见她听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刘玉真进来前他们是在围着桌子剥毛豆,这会儿正事说完了几个人便坐回了凳子上,桌子上圆滚滚的青豆装了一大碗,慧姐儿一边剥一边看她,康哥儿则剥着剥着就塞一个到嘴里,张氏也不阻拦。
刘玉真也动手剥了几颗,问道:“娘您这剥的豆子是准备晚上吃吗?这点活计您吩咐顾厨娘做便是了,有下人在哪能让您这个做太太的动手呢?”
“不碍事,这是我刚去后边地里摘的,这么点豆子一会儿就剥完了,”张氏边埋头剥着青豆子,边说道:“我看厨房有猪头肉,这青豆子炖猪头肉得来的汤清甜得很,老三爱吃呢,有了这个菜老三和这几个皮猴都能多吃两碗饭,咱们家的豆子种得晚这会儿还没全黄,再过些日子就吃不上了。”
猪头肉炖汤……
刘玉真别说吃过,在府里十几年听都没听过,估计是顾厨娘买来煮给下人吃的,没想到被张氏看中了。
她缓慢剥着青色的豆荚,将一个个滚圆的绿色豆子放入碗中,末了转头望向耐心剥着豆子的慧姐儿和一边剥一边玩耍的康哥儿,柔声道:“夫君爱吃青豆子炖汤,那慧姐儿和康哥儿也和爹爹一样爱吃吗?”
慧姐儿有些迟疑,但是康哥儿大声答道:“喜欢,甜甜的!”说完又抓了两颗到嘴里,欢快地嚼着。
刘玉真担心他吃太多坏了肚子,忙问道:“康哥儿喜欢甜甜的东西,母亲那还有芝麻糖,让桂枝去取了给康哥儿吃好不好?”
康哥儿眼前一亮,大声答道:“好——”
刘玉真赞了句“真乖”,然后转头去问慧姐儿,“慧姐儿喜不喜欢吃芝麻糖?”
慧姐儿嘴唇动了动,不吭声。
康哥儿却是等不及了,把豆子一扔冲着桂枝就喊,“我要吃糖,你快去拿,快去快去!”
一巴掌的豆子洒得到处都是,张氏急道:“哎呦乖孙,这洒了就不能吃了,慧姐儿快捡起来!”
慧姐儿蹲下身子,默不吭声地捡起了豆粒,很快就捡好了放回碗内,继续默不吭声地剥豆子。
刘玉真一时有些愣住了,旁边的康哥儿跳下了凳子,冲到桂枝挥舞着小手,喊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桂枝瞧了眼刘玉真,见她点头便道:“康哥儿不用急,我这就去拿。”说完便端着东西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康哥儿豆子也不剥了,蹲坐在门槛上,待看到桂枝的身影顿时欢呼着跳下来:“糖!快拿给我吃!”
桂枝端着个托盘,上面的一碟子里累放着堆成尖的芝麻糖块,凑近了都能闻到阵阵浓香,见康哥儿扑上来连忙把托盘上举,空出只手搂住他的身子,道:“康哥儿莫急,这就给您拿。”
康哥儿拿到之后立马塞到嘴里,笑眯起眼睛,又拿了一块跑过去递给张氏,“好吃,甜甜的,祖母也吃!”
“诶祖母的乖孙,”张氏笑呵呵地接过了康哥儿手上的糖块,只一眼便看出了不同。
他们村没人种芝麻,想要就得去粮铺买,所以村里人做的芝麻糖向来都是粉多芝麻少,不像这上头几乎全是芝麻,只这样拿着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么多的芝麻定是价格不菲。
顿时有些心疼道:“这么多的芝麻要不少银钱吧?货郎卖的饴糖两块才一文,给他们吃那些就成了,你这一块就要好几文吧?”
虽然才短短的相处了两天,但刘玉真对这个婆母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当下解释道:“娘您这可想错了,做这个糖的糖块是买来的,但里头的芝麻是我那陪嫁庄子上种的,一斤糖能做好些芝麻糖呢,费不了几个钱且常吃芝麻养身子。”
在张氏的概念里自家有的东西那就不算花钱,听这么一说顿时放心地把芝麻糖放进嘴里,糖块的清甜与芝麻的醇香,只一嚼便让她乐开了花。
刘玉真招呼着陈荷花也吃,取了一块凑进慧姐儿的嘴边,柔声问道:“慧姐儿也尝尝好不好?这是上好的芝麻做的糖,很好吃的。”
慧姐儿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
几个人分吃了一碟子的芝麻糖,边吃边说话,手上也不停,等糖吃完不但豆子剥完了,几人也是有说有笑。
张氏起身去内室取了个匣子给她,里头是一大串钥匙和一本册子,拍着她的手道:“这是你大姐库房里的钥匙和她的嫁妆单子,家具都在屋子里,老三说给慧姐儿和康哥儿使,其他的都收起来安置在县城她那宅子里,如今这钥匙就交给你收着吧。”
刘玉真吃了一惊,“这,这怎么使得?”
“使得使得,”张氏松了口气的模样,“这一年多都是亲家也就是你二婶婶照料着,往后你和老三商量着办,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懂得看顾这些个,你好好保管了将来给慧姐儿和康哥儿成亲使。”
刘玉真这才点头,“媳妇明白了,定会好好保管的。”
刘玉珠的嫁妆有很多,她出嫁的时候老太爷尚在人世,又是嫡长孙女亲娘还掌管中馈所以嫁妆丰厚且实在,总金额虽然没有刘玉真多但是她手里有来钱的酒楼和当铺,每年能得活钱一千多两,几乎是刘玉真的两倍。
除此之外还有压箱银一千两,怪不得养得起那么多下人。
不过从她死后另撰写的剩余嫁妆单子来看,她嫁到陈家之后还按着刘家的那一套来生活,所以她每年的进项都花光了,不仅如此压箱银也用去不少,如今还剩下三百多两不知道在哪里。
陈家这里就剩下一些旧衣裳和几屋子家具旧物,其余的古玩摆设、绸缎布匹皮草、珠宝首饰都没有,不仅她的没有,两个孩子的也没有,全部东西都被收在了她的陪嫁宅子里,由刘二太太打理。
除此之外,她去后陪嫁的下人都被陈世文送回去了,刘二太太或发卖或安置,如今这单子上就是一些种田的庄仆、管事、守门看宅的一共二十五人,贴身伺候的一个都没有。
晚间刘玉真和陈世文说起了这件事,陈世文沉默半响,摇头道:“不用管,人不用管、钱不用管、物件也不用管,当年乱糟糟的,你二婶婶也没说佃租铺子等进项如何处置,总之若送来你便收着将来给孩子们,若不送便当是替玉珠孝敬他们二老。”
“我此番中举,各处皆给了贺仪,官府也有赏赐,给了你后约剩下三百两,另外待我出门时祖父和爹娘也会再给些,俭省着上京是够了的。”说着说着他笑了,“至于以后,此科不成我便找个做馆的营生,不会饿着你们的。”
看他心情好转,刘玉真也有了几分说笑的心思,道:“那往后可就全靠夫君了,妾身不挑,有碗稀粥就成。”
陈世文失笑,望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你呀……”
第10章 小张氏母女及匣子
东厢房,也有五间正房并左右各两间耳房,整七间屋子,住着陈家大房长子一家三口,长子陈世诚,长媳小张氏,女儿芙姐儿。
小张氏是山那一边沟儿庄的,因为那有一条常年不停水的沟,所以前朝逃难时很多人留下了,慢慢地一个村子有几百人,张家就是其中一个姓。
沟儿庄张家,早年连饭都吃不上,几兄弟只得一条能穿出门的裤子,好在一家子都是勤劳能干的。后来,老张氏嫁了出来,拉扯了娘家一把,再后来,张氏嫁了出来,也拉扯了张家一把。
所以小张氏出嫁的时候,家里已经能一日两顿吃饱高粱饭,偶尔能吃上大白米饭了,打猎来的肉也不是全部熏干卖掉,偶尔也能蒸一蒸吃,大人除了新婚之外也能再添两件新衣裳,如此在那张家庄也属于富裕人家,说得上媳妇。
张家生儿子多,女儿少,小张氏是这辈唯一的女孩儿,所以张氏她娘,小张氏她祖母这回从陈家给的二十两银子聘礼里面咬牙拿出了十两。
让小张氏她爹走了两天一夜去城里买了两根银簪子,再买了半匹红布和一些零碎,置办出了两个箱子的嫁妆。再让几个儿子孙子把家里积攒的好木头都拿出来,做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马桶等物。
这在张家庄已经是很体面了,那里的媳妇女儿多的是提着一包袱出门子的,坡下村虽然富裕些,但两个箱子和一屋子家具的嫁妆也不算低,小张氏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的她,是张家村里最美的,坡下村新媳妇里最好看的,太婆婆是堂姑祖母,婆婆是亲姑母,丈夫不太爱说话但能干,对她也体贴,真是想也想不到会有后面的这些日子。
“娘,这个线理好了!”一道童声喊道。
小张氏抬头看了看,手脚不停,织机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匹布她已经织了有半月了,今日便能织完和积攒的两匹一起让当家的拿去集市上卖,一匹也能卖个两百文。
她的女儿,七岁的芙姐儿没有出去玩,在旁边给她帮忙,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一阵喜意泛上心头。她的芙姐儿是最懂事孝顺不过的,从小就知道给她帮忙,只是这份高兴里又有着隐隐的忧虑,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儿呢?
“那把这卷放下,理那一卷。”
芙姐儿默默地理起了别的线。
小张氏继续埋头织布,等这一匹织完她直起腰松快了两下,提起了这些日子她一直想说的话。
“芙姐儿,娘和你爹商量一下,给你打个小织机吧,你今年七岁,织布这活也该学起来了,你族长家的大堂姐就是八岁学织布的,他们家有一台小织布机,如今她及笄后门槛都被踏平了多少人求娶。”
“娘想过了,织布这门手艺你得早早的学起来,你看你二婶婶,比娘多学了几年如今一个月能织两匹布,娘就只能织一匹半,你往后啊也要织两匹才行,多攒些嫁妆,将来嫁人了每月能挣半串钱,你在婆家才有底气。 ”
芙姐儿呆住了,小声问道:“嫁妆?是像三婶婶那样的吗?”
小张氏的话语停住了,脑海中给女儿描绘的美好蓝图一下子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起来。最终,她嘴唇微动,抹了把眼泪,喃喃道:“诶,和你三婶婶那样,嫁个好人家。”
正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好些人喜悦的欢呼声。
“多谢姑娘赏赐!”
“谢姑娘赏!这个月月钱双倍,姑娘真是大慈大悲啊。”
“就是,诶梅香,姑娘赏你的这一支银簪真好看,还有个珠子呢,快给我瞧瞧!”
……
赏了一支银簪?!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在小张氏的耳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连忙起身推开窗户悄悄的往外望去,只见廊沿下走过了两个俏丽的小丫鬟,其中一人的手里拿着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银簪子,其下用红绳坠着一个黑色的珠子。
她顿时就松了口气,只是一个普通的银簪子罢了,不值钱。
思及此,她摸了摸腰间,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床里头的箱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匣子,再重新梳了头,去了头上的铜簪子和蓝布包头巾,换上逢年过节才带的银簪子和花布头巾。
再对着铜镜照了照,才放下了心。
她用略粗糙的手抚摸着匣子里为了此次迎亲刚买的银头面,还有闪闪的两对金钗,样式别致的一套金虫草头面,银项圈、银手镯、银锁等几样,一小把吉祥花样的金银裸子和一个十两的元宝两个五两的元宝,高兴地招呼芙姐儿。
“芙姐儿,来瞧瞧,这套是银头面,为了你三叔这次结亲给他长脸你爹大老远的跑去县城给我买的,要二十两银呢,把咱们家去年分的银子都花完了。这一个是金头面,娘给你收着,这两对是金钗,等你将来出嫁了娘把这金头面和一对金钗都给你做嫁妆。”
“这样就有两抬,再加上你的衣裳一抬、盆和马桶一抬、床一抬、 桌椅板凳两台、娘再给你攒一箱子布,这样就是八台了,到时候再给你置办些零碎,也给压箱银,凑够十台的嫁妆,比娘要多,和你二婶婶一样多。”
芙姐儿虽然才七岁,并不理解嫁人这件事,也不理解嫁妆最低在婆家,在妯娌面前意味着什么,但常年在田间村里跑的她已经很明白嫁妆是越多越好了,当下就高兴地喊道:“谢谢娘!”
小张氏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嘱咐道:“我的儿,你就听娘说的,和康哥儿好好相处,他是你嫡亲的弟弟,将来会背你出门子,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你和他处好了娘就放心了。”
芙姐儿神情低落下来,闷闷道:“康弟弟不喜欢我,还爱打人,慧姐儿也不喜欢我,不让我和康哥儿一起玩。”
“傻孩子!”小张氏咬牙,“康哥儿是个男娃,难免皮一些,长大了就好了,听娘的话,多去和他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才好呢!”
“听到了没有?”
芙姐儿咬着牙,默默点头。
“我的儿……”小张氏搂着她开始哭,“都是娘没用没能给你添个弟弟,没男丁那是个绝户啊!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的,死了都没人摔盆是个孤魂野鬼,再也投不了胎了!”
“所以你一定要看好了康哥儿弟弟,可明白?”
“明白了。”芙姐儿茫然地点着头。
傍晚,外出干活的陆续返家,陈家大爷陈世诚抛下了手里的青草,再在养了鱼的田地里转了一圈,嘱咐了守夜的钱林几句,便就着田沟里的水洗干净脚上的泥土,穿好鞋再提着刚捞的两条大鱼喜滋滋地回来了。
普一进门,他便喊道:“家里的,我捞了两条鱼,你拿去厨房煮了吧。”
小张氏伸手接过,顺口埋怨道:“怎么又捞鱼?家里那口缸养着还有三条呢。”
陈世诚笑呵呵地抱起对着他喊爹的芙姐儿,解释道:“你昨天不是念叨那鱼汤好喝嘛,家里头剩下的都是草鱼,昨天的鱼汤是用大头鱼做的,我今儿捞的就是大头鱼,你看那头多大!”
小张氏埋怨的话语顿时就说不出来了,眼眶发热。
“诶,我这就拿去,正好你和爹娘也喜欢喝。”
从厨房里耽搁了好一阵子,小张氏回来的路上心中默念着那顾厨娘教的烧鱼汤的诀窍,先是要煎一煎,再放姜片,姜片放多少来着?还没等她想明白呢,就听到了屋内传出女儿的笑声。
顿时又叹了口气,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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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里,陈世文也从前院书房回来了,看到刘玉真埋头摆弄着一个黑色雕花匣子,略好奇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