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皇上看起来仍旧是病恹恹的,此时刚转醒,她可不敢告诉皇上,皇后有孕一事。生怕皇上来个范进中举似晕厥,那自己可就是天下的罪魁了。
但若是说皇后安好,如今皇上初次转醒脱离大险,皇后怎么能继续歇着不立刻赶到,皇上心里只怕就要不痛快。
实在是皇后这几日睡也睡不好,吃了就吐,高静姝看她非常辛苦。今日皇后好容易舒服了些,才能闭闭眼安睡,估计葡萄也不敢就叫醒主子,所以皇后这会子还没到。
皇上说了几句话,就累的重新合上眼,听说皇后不好才勉力睁开道:“皇后无事吧?是累着了还是染了病?”
高静姝安慰道:“皇上别太过担心,娘娘是太累了。”
此时夏太医端了新的药进来,皇上自己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才有宫女奉上熬得几乎不见米粒的清粥,让皇上先用了一小碗。再奉上太医院准备的药膳。
高静姝一直觉得,皇上更像康熙爷一些,直到现在才发现,果然是雍正爷的亲儿子啊。
只见皇上边吃药膳,边看李玉拿进来的折子,一刻都不放松。
可怜张廷玉七十多岁的老人,鄂尔泰更是病歪歪的,也得半夜三更爬起来,给皇上写要事折子。
不过听闻皇上苏醒过来,已经过了最凶险的病期,两人俱是心中大石落地。
同样心里安慰的还有一起在军机处打地铺的高斌和傅恒。
两个人这几日颇有些同病相怜:皇后和贵妃也进了养心殿啊!他们除了担心皇上,还要担心自己的亲人,同时揪着两份心。
傅恒是因为还兼着侍卫统领,所以必须在这个关键时刻蹲在皇城内不动。而高斌则是回家也心烦意乱。
家中夫人带了幼女正在烧香拜各路神佛,病急乱投医到拜了三清道祖和佛祖菩萨后,又跑去拜孔子。
高斌也就不明白了,孔圣人还能保佑贵妃不被传染上疥疮?
见家里烟熏火燎与道观寺庙无异,高斌索性也来军机处打地铺了,跟傅恒两个人一对视,就不约而同叹气。
如今有好消息传出来,两个人都险些当场坐在地上。
傅恒到底年轻习武,连忙扶了高斌一把:“高大人,您可以回家歇歇去了,这些日子您也是身心俱疲。”
说着说着自己都心酸的快要落泪。
高斌对他拱拱手:“多谢。”然后也实在说不出旁的,回家通知妻儿去了。
晨光熹微,恍如隔世。
养心殿的所有人终于有心情开始看晨光明媚——不用担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从前只觉得宫里的日子呆板,日复一日的劳作看不到头的无趣。如今这一波折,所有人才觉出日子平静乏味的珍贵。
昨夜皇上的疥疮已经发了出来,虽然还在一阵阵发烧,但已经不再那般烫手。
虽说用了些汤羹后,皇上很快又倦怠睡了过去,但并非晕厥,听说今日晨起还醒过来,自行用药用膳了。
魏答应手上边一刻不停的做着活,边侧耳听着负责跑腿送膳,因而消息灵通的宫女们叽叽喳喳。
恍惚回到了自己刚到绣房的日子。
那是去年十一月间,贵妃因为抗旨失宠,绣房里听说贵妃要带了宫女去养心殿请罪时,也是这样议论纷纷,都以为贵妃要失宠了。
可现在……
魏清雨不由想起这些日子所见的贵妃来。
她并不是传言中那样娇滴滴糊里糊涂的样子呢,听说皇上这一病,每回换药都是贵妃亲手做的,连太医都夸贵妃手稳细致,比宫人强多了。
虽说是侍奉主子,但贵妃能坚持这么久做的这般好,便可见对皇上的真心了。
葡萄和紫藤也仍旧在缝制棉布套,罕见的没有出言管束这些宫女。毕竟她们说的都是好消息,而养心殿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压抑,太缺少好消息了。
就让众人说说话吧。
旁边的李答应趁着众人都在交谈,揉了揉酸楚的手指,悄悄问旁边的魏答应:“你说皇上会赏咱们吧。”
魏清雨摇摇头:“做点衣裳罢了,是咱们分内应当的,皇上要赏,一定也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
李答应就委屈起来,嘟囔道:“是,娘娘们伺候皇上自然有功,可咱们又不是不想上前,只是伺候不上……”
但见葡萄和紫藤在场,终究不敢再说,但见魏清雨心无旁骛似的,又忍不住刺儿一句:“魏答应跟咱们不一样,是皇上从圆明园收的新宠,出身长春宫不说,还给各宫娘娘磕过头了。此番又是贵妃金口命你带着咱们一并做活,想必皇上痊愈后,会给你指了宫室搬出去吧。”
魏清雨手一顿:是啊,自己在圆明园没有宫室还说得过去,可跟着皇上去木兰围场又回了紫禁城,仍旧是被留在围房里面。
她这一生,还能去后宫做个正经妃嫔吗?
针一滑刺在手上,好在她也惯了,连忙将血迹抹了继续投入到缝制中。
寝殿内。
皇后坐在皇上对面的绣墩上:“昨夜皇上不让人扰了皇额娘清眠,今晨皇额娘听说皇上醒了,立刻要来看。臣妾斗胆,想着皇上到底未痊愈,就隔着门跪了,将皇额娘拦在了养心殿外。”
皇上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你做的很好。”
他让李玉拿来一面西洋玻璃镜,蹙眉看着自己的脸和脖子,摇头道:“朕这疥疮发出来倒是更吓人了,皇额娘这些日子本就昼夜难安,再见了朕这样,只怕要吓着。等结痂再说吧。”
再者太后到底年纪大了,万一冲进来染了病去,真是天又要塌一回。
皇后眼中含泪:“皇上见好,臣妾这心才算放下。皇上不知,贵妃方才一躺下,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睡过去了。可见这些日子心力交瘁。”
皇上点头,对皇后伸出手:“朕听说了,这几日你跟贵妃就住在侧间的榻上,两个人只轮着胡乱歇一歇,就忙着起来看顾朕。”
到底皇上自幼练习骑射,身子底子强健,哪怕才苏醒短短几个时辰,但一旦开始进食,精神已经大为好转。
看起来简直比煎熬了几日的皇后贵妃还好些。
皇后见此,便笑着道:“这些日子多亏有贵妃,所有夜间都是她陪在皇上身边。”边说边就着皇上的手靠近皇上身侧:“只怪臣妾不争气,偏生如今身子不方便。”
她缓缓地生怕惊了皇上似的说:“臣妾有孕了。”
皇上先是发怔,随后才狂喜起来:“皇后,此言当真?!”
皇后笑中带泪:“皇上刚病时,臣妾还拿不准。昨儿夏院正把过脉,确实是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皇上狂喜后,立刻反应过来,开始轻轻推开皇后:“快离朕远些!”
然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皇后!你一贯是最明事理的,如何这回有身孕还进来!”
皇后顺从地退后几步道:“皇上,您才是臣妾的夫君,是大清的天。不管臣妾有无身孕,您病的凶险,臣妾这个做皇后的当然要进来侍疾。”
皇上感喟:“皇后果然贤德,视朕为最重。”
皇后笑的疲倦伤感:“好在有贵妃,她听闻臣妾可能有孕后,便执意一手包揽了所有贴身伺候皇上的活计,只肯让臣妾看着皇上的羹汤,夜里也逼着臣妾去歇息。都是她守夜。”皇后声音里还带着泪意:“皇上,这回要没有贵妃,臣妾真的撑不住了。”
皇上大为动容:多少年了,皇后一直端庄贤惠的坐在那里,风轻云淡的处理后宫诸事,几乎从不让皇上费心。
他都快忘了,她也只是个女子,也有为难害怕六神无主的时候。
今日亲口听皇后说要撑不住,让他心内五味杂陈十分动容,再想起贵妃,更是心上像被火苗滚过一样,炙热滚烫。
皇上的口吻不容置疑:“皇后,命人将偏殿收拾出来,朕已经无大碍了,你去歇息,再不许过来。否则便是违抗圣旨!”
皇后沉默片刻才郑重福身:“臣妾遵旨。皇上保重龙体,臣妾必好好保养龙胎。”
黑甜一觉醒来,高静姝看到了紫藤,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回去了钟粹宫。
清醒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在这儿?”
紫藤服侍她起身:“皇上已然好转,这些天宫人们昼夜不歇做的棉套也大约够了,皇上亲口下旨,命葡萄去服侍皇后娘娘,奴婢回来侍奉娘娘。”
然后看着这侧间的陈设床榻,不由哭了:“娘娘跟皇后娘娘真是委屈透了。”这间本就是个宫女守着伺候的侧间,原本连床榻都没有,还是先从偏殿抬了个矮榻进来——因大床根本就进不来。这些天,皇后和贵妃就是这样对付着睡这一张矮榻,虽然铺了厚厚的锦被,但仍旧不可能舒服。
高静姝也觉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别哭啦,以后就好了。”
然后又惊喜道:“皇上让皇后娘娘去偏殿歇着?”
那也就是说,皇后已经告诉皇上身孕之事了。
于是高静姝换过衣服后,见了皇上就先跟他道喜。
皇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真是傻。”
高静姝抬头对上皇上情绪复杂的眼。
皇上感叹:她是贵妃,却为了皇后的身孕付出良多,自己冲在险境里,倒叫皇后避开去,当真是傻!
高静姝还不及回答,皇上就咳嗽起来,李玉忙递上痰盂。
皇上见贵妃就站在近侧,不知怎的,不想让她看见不洁之物,于是侧身避开贵妃的视线才吐了出来。
说来也怪,他生来便是皇子,被人伺候惯了的,做了皇上后更是,觉得旁人怎么侍奉都是应该的。
正如汉文帝曾经得了痈疽病,邓通为其吮痈舐痔一般,在皇帝们心里,做到这一步才是应该,做不到就是不忠。
他从不会觉得自己不洁,还需避讳人。
可此刻,皇上却就是不想让贵妃看到这些,再做这些不干净的事情。
谁知贵妃竟招手叫李玉,李玉也颠颠儿捧着痰盂过去,高静姝看了一眼道:“太好了,皇上的痰中没有血丝颜色也不再发黄,可见是要好了。”
李玉多灵啊,连忙对皇上道:“贵妃娘娘关心皇上龙体,这些天都是如此。”
夏院正和林太医一直侍奉在侧,此时林太医就适时开口了:“皇上容禀,贵妃娘娘寻微臣要了许多医书,这些时日也一并跟着臣等研究皇上症候,无一刻懈怠。”
旁边几个太医也交口称赞贵妃贴身服侍皇上的仔细。
夏院正郁闷:我就慢了一会儿,你们怎么都先上了。
都在御前服侍,自然都看得出皇上这一回对贵妃必是极为满意,所以众人纷纷提前卖好,只有夏院正嘴巴不灵光,被甩到了后面,现在只好补个注脚,干巴巴道:“林太医和李公公说的是。”
然后自去懊恼:唉,都是嘴巴,我的怎么这么慢!
高静姝几乎要喜极而泣:我的先进个人稳了,人民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其实她也是后知后觉,方才的举动似乎格外打动皇上。
其实怎么说呢,做大夫的时候,每天都有病人主动举着分泌物请你观看,大夫快看我眼睛上出的脓是不是少了,这个脓血的颜色好不好……
开始会有点不适,后来也就习惯了。
皇上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病人。
不,是个重要病人,是会给她发俸禄的,保障她生活的上司!所以看一看皇上的病,她毫无心理负担,也并不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