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纯妃和嘉妃正坐在一起喝茶。这两位近来很有共同语言:两人膝下都有儿子,也都颇有宠爱。也都是妃位坐腻歪了,很想坐坐贵妃的宝座。
  本朝后宫,打从康熙爷手里立了规矩,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以上算是正经主位娘娘。
  然皇贵妃非特殊情况不立,暂且按下不表。
  为此,在皇后健在的情况下,后宫诸妃嫔奋斗的终极目标便是贵妃位。
  然而皇上像是得了健忘症,自打登基来直接册封了高氏为贵妃后,就像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贵妃位虚悬,近九年了,硬是提也不提这件事(注1)。
  虚悬的大饼更是一张美味的大饼。
  原本纯妃和嘉妃颇有些面和心不和:贵妃位的空缺有且只有一个,她们算是天然的竞争者。
  论资历,两人都是潜邸旧人,打从宝亲王府就是服侍乾隆的格格。
  论出身,纯妃是汉军旗(注2),比嘉妃正黄旗包衣高出一等,但嘉妃所出的金家实权官儿更多,也算是半斤八两。
  论儿子个数,纯妃略胜一筹,拥有三阿哥永璋,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八个月的龙胎,算是一又四分之三个儿子。但无奈嘉妃生的是时候,她生下的四阿哥永珹,是皇上登基后第一子,可谓一个顶俩。
  于是两人棋逢对手,平素是磨刀霍霍,对剩下的一个贵妃位俱是势在必得。近两年更是关系紧张,颇有些目光一对,就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较劲意味。
  直到十三天前。
  贵妃马失前蹄得罪皇上,纯妃和嘉妃骤然惊醒:等等,我俩似乎不必非死盯着一个贵妃之位,只要高氏退下来,我们不就都能上去了吗!
  于是贵妃自己不肯将宫女给乾隆是引子,但之后满宫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贵妃嫉妒不容,忤逆君上这些话,却少不了纯妃和嘉妃的推波助澜。
  正所谓同为后宫姐妹,你出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当然要抓紧时间落井下石!
  下石没有白下,纯妃和嘉妃近日屡屡收到令她们满意的消息。
  皇上撤了贵妃的绿头牌。
  贵妃病情加重。
  贵妃吐血了。
  贵妃主动绝食了。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纯妃和嘉妃几乎要去钟粹宫给高贵妃一个热情的拥抱,送上一面真心实意的锦旗。
  今日听闻贵妃要带着铃兰去养心殿请罪,旁人是看热闹,等着看贵妃丢脸,可对两妃这等熟悉皇上心性的人,却欣喜若狂:贵妃娘娘真是有本事,居然每一步都是错的!
  这会子带了铃兰去对皇上下气邀宠,便是十数年的恩爱毁于一旦!哪怕皇上面上恕过,以后也绝不会如前宠爱贵妃。
  两人面对胜利的曙光,再不能忍住欢喜,聚在一起喝起了茶。
  甚至把茶喝出了庆功酒的感觉,就差举杯欢庆她们携手共进贵妃的来日。
  纯妃作为东道主,亲热客气的将一碟子双色荷花糯米糕往前推了推:“嘉妃妹妹尝尝,这是我小厨房想出来的新鲜花样,难得他们试了十几种菜果汁子,才做出这娇红嫩绿的荷花糕来。不似大膳房的那些人,只会拿红豆沙绿豆沙炸了酥做这点心,干巴巴的哪有荷花的韵味?”
  两人虽是同岁,又同在妃位,但纯妃晋升妃位更早,便自居姐姐。
  嘉妃柔美雪白的脖颈一低,看着甜白釉碟子上精致小巧的点心,夸赞道:“果然是姐姐宫里的小厨房才有的巧思。唉,不像妹妹宫里,我说要个新口味,他们就只会使劲加雪花洋糖绊蜂蜜,腻都腻坏了。”
  纯妃转了转手上的赤金多宝镯子,呵呵道:“雪花洋糖和东北上贡的野蜂蜜都是稀罕物,可见妹妹宫里阔气。”
  两个人正在真真假假的互相吹捧兼互相显摆,便见有宫女屏气敛声地走进来,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纯妃就皱眉:“畏畏缩缩鹌鹑似的,难道少长了半截舌头,不能干脆的回话?”
  嘉妃在旁含笑:纯妃宫里的人上不得台面,她自然只负责看笑话。
  然而听完宫女的话后她也笑不出了。
  “皇上命李玉公公亲自去给钟粹宫送赏?”
  纯妃手上绷不住劲儿,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满屋里的宫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喘。
  嘉妃也心口憋闷,但她面上素来是个撑得住的,只慢条斯理问道:“皇上是念旧情的人,贵妃今日亲往养心殿请罪,腰弯的够低,皇上自然要怜悯些——且打听打听送的是什么。”
  纯妃一双杏眼就眯了眯:是啊。赏赐也不都是一样的。
  当今皇上有个习惯,喜欢随手赏人官窑花瓶。
  这事儿有个缘故:从先帝雍正爷晚年起,御窑厂的负责人就是唐英。这位唐大人在瓷器上精益求精力求繁复的工作态度,虽然不符合先帝爷淡雅娟秀的审美,倒是很符合当今通脱华丽的审美,于是唐大人如千里马遇到伯乐,越发精研技术、逞现能力,每年都翻新品种,贡品瓷器一个比一个至臻华美,瓷器个头也逐渐膨胀起来。
  经年下来,皇上私库里就攒了好些旧年贡上来没处摆的官窑,为了废物利用,逢年过节就拿来赏不得不赏赐的却又懒得费心的人。
  若只是赏了贵妃官窑,那便是面子货,赏了不如不赏。
  被纯妃和嘉妃盯着回话的宫女,哆哆嗦嗦将方才亲眼瞧见的赏赐回了,看着两位娘娘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她咽了口口水,说出了一句大错大错的话:“李公公身后跟着十多位公公呢,奴婢也记不得这许多……”
  纯妃这会子倒是带了点笑,但一张如花粉面看起来倒是更吓人了三分。
  她轻声道:“这点子小事也记不清,很不必在本宫宫里伺候了。”
  回话的宫女花容失色还来不及恳求就被架了出去,嘉妃只是冷眼瞧着,觉得心里那股子郁燥难消。
  乾隆六年,皇上一口气题了东西共十二宫的十二块匾额,更下谕旨:“自挂之后,至千万年不可擅动。”
  李玉到的时候,高静姝正仰头看钟粹宫正殿的匾额,其上乃“淑慎温和”四字。
  冬日暖阳金芒一片,但李玉脸上的笑容比挂在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皇上虽然就扔给他一个礼单子,并没有开金口赘述,但皇上没说,李玉却领悟到了。
  于是一串好话不打哏的排着队从李玉口中蹦出来。
  “贵妃娘娘您瞧,这是前几日吉林将军才命人送到京城的皮子货,这几张灰鼠、狐貂也就罢了,娘娘请细看这一狐白裘——这上等白狐皮只取白狐狸腋窝部位,才能这等色做纯白,皮质轻软。”
  “再有这一套十二月花神琉璃盏,是今年内务府新贡上的花样,就烧出来这一套。”
  “这只磁胎洋彩瑞芝洋花蝉纹樽,是官窑主事唐大人上月亲自捧了来见皇上的。说是比今夏的又多烧成了两分金彩,正适合年节下摆着,热闹喜庆。”
  “另有这个沉香木根雕的鹿……”
  李玉滔滔不绝,高静姝含笑听着。等赏赐接完按礼谢恩后,紫藤手里装着两个金魁星的荷包也就自然而然到了李玉手里,小禄子怀里也不声不响多了两颗金花生。
  高静姝拿出袖中挂着的小巧玲珑的金怀表看了看:“看时辰本宫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就不留公公喝茶了。”
  李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化身专业捧哏,钦佩道:“娘娘病体初愈,就记挂着给皇后娘娘请安,当真是妃位之首的典范。”
  就算不看在金子份上,就看在贵妃的盛宠,李玉也愿意回去向皇上传达贵妃对皇后礼数周全的态度。
  高静姝笑受了这句睁眼说瞎话。
  李玉躬身告退,又像是想起什么芥子小事一般,拍了拍脑袋道:“瞧奴才的猪脑——还有一事。娘娘,皇上说铃兰这奴婢背主忘恩,不配在钟粹宫伺候您,等明儿叫内务府的人将她领走,罚去翁山铡草。”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乾隆朝前十年都只有高氏一位贵妃,直到乾隆十年她病逝前被封为皇贵妃后,娴妃纯妃才一并晋贵妃。
  注2:纯妃出身,也有记载为汉女,并不在旗,但此文就以清史稿中汉军旗为准了。
  第9章 佛前
  养心殿。
  皇上听说贵妃不敢躺下歇着,赶着就要去给皇后请安,不由一笑:“这次朕是吓着她了,也怪可怜的。”
  李玉原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皇上挑眉:“李玉。”
  李玉慌忙跪了道:“奴才想起从前贵妃娘娘一事,在皇上跟前发了昏,奴才该死。”
  “哦?何事?”
  皇上跟贵妃和好如初,李玉也就‘刚巧’‘忽然’想起贵妃旧事。
  他一脸憨厚:“回皇上,是前年冬天的事儿了。贵妃娘娘亲自给皇上做了栗子糕并马蹄酥送来。那日门口接着娘娘的是小福子,前年他才刚调来养心殿,任事儿不懂,偏巧奴才办差去了,走之前嘱咐他说皇上在练字,小福子胆小,怕扰了皇上练字,就愣是不敢进去替贵妃娘娘通传。”
  皇上听得极有兴味,甚至还问了一句:“那贵妃可是恼了?”
  李玉连连点头:“皇上说的正是呢,寒冬腊月地走了来,偏遇上个愣头青小太监居然不给通传,娘娘自然要恼,可贵妃娘娘恼的奇。”李玉顿了顿制造了点小悬念,然后又适时抛出答案:“娘娘催了三遍,小福子还是不肯去通传,娘娘自己就气哭了。”
  皇上转着手里的扳指:“气哭了?”
  “是啊皇上,小福子说当时他见贵妃娘娘落泪,吓得魂飞魄散,只当惹恼了主儿,自己小命不保,于是跪下砰砰磕头。谁知贵妃娘娘反擦了泪说:你额上出血了。然后不叫他磕头,只将食盒给了他自己走了,之后更叫人送了两瓶伤药来。”
  “还是奴才回来见了小福子的额头破了,才弄清楚缘由。到底是奴才的记名徒弟,奴才自然赶着去跟贵妃赔罪。贵妃娘娘虽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却又百般嘱咐说,那小太监已然叩破头就罢了,很不必再打他罚他。”
  皇上忽然就嗤笑一声:“糊涂,该对奴才立威的时候只会哭,偏对着朕使性子寸步不让。”语气微微怅然:“真是叫朕不知如何待她了。”
  李玉听皇上这话,倒是无奈疼爱的多些,再觑着皇上神色和软,便忙感慨道:“皇上说的是,这事儿养心殿内外伺候的人都传遍了,都称颂贵妃娘娘心肠软好说话。别说小福子了,就连奴才伺候主子,自然也是草籽儿一般的玩意儿,犯了这样的大错惹恼了娘娘,照例二十板子该是跑不掉的,多亏了娘娘心慈。”
  无独有偶,养心殿主仆两个说起的小福子这件旧事,高静姝也想起了此事。
  “你从没有怀着歹心害过一个人,耳根软心肠更软。”
  她手里的线香燃着萤火一样的亮点,香气幽微。
  钟粹宫贵妃住的正殿五间,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燕居起坐招呼客人的地方,两个暗间便分别是最东头的礼佛静室和最西头的卧室,钟粹宫里能进这两个屋伺候的才叫有身份的大宫女。
  此时高静姝一个人也不要,安静地跪在佛堂里。
  莲花台上,观音慈悲垂目。
  高静姝手里的线香却不是上给菩萨,而是上给魂魄归于冥冥的那位贵妃。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铃兰已被皇上亲口罚去了翁山铡草。”
  “听说连身子最健壮的太监在那里也熬不了两年,若是你,肯定还会给她求情。”
  翁山并不在宫里,而是圆明园左近的小山丘,被罚去铡草的都是宫里犯了大错的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都要弯腰劳作,苦不堪言。宫里贵人多以慈善宽和自我标榜,动辄把宫人送去慎刑司也不好看,所以常借口打发到行宫当差,实则是送到翁山去服苦役铡草。
  过不了一年半载,人悄悄没了,与名声半点不妨碍。甚至再赏二两烧埋银子,就是宽厚仁慈的主子了。
  “我没救她。”高静姝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香插在三足云纹小香炉中:“我虽是个大夫,却不是个菩萨,不信以德报怨。我信的是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
  鲜花鲜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高贵妃虽然拜佛,但并不喜檀香或是宝华殿送来的藏香,于是常年只以鲜花香果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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