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我不明白,婉婉,我想不明白。”唐枕喃喃道:“难道朝廷早就想要放弃安州?这么大一片,富饶又肥沃的土地。”
  婉婉伸手抱住他,她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迷茫的魂灵。
  “夫君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你太好了,你知道有些人会很坏,可你想不出来有多坏。”
  婉婉知道唐枕上辈子顺风顺水,知道他这一世的前二十几年也事事顺遂,跟他相比,婉婉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从小就知道有些人无论你伸手多少次,都不会得到所希望的回应,那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可是后来唐枕打开了她的门,还带进来一截蜡烛。
  打从那一夜起,婉婉就知道,无论以后唐枕遇到了什么,她都乐意跟他站在一起,而在那之后所有唐枕给予她的温暖,填满了她前十六年所有空洞暗淡的经历,现在的婉婉觉得自己好暖好暖,暖到足够把唐枕包裹起来,足够发出照亮唐枕的光热。
  “安州的确很好,富饶并不输京都,可是毕竟离京都太远了,这里的人都说那是乡下地方。”婉婉轻声道:“朝廷既然能放弃锦州、永州、沂州和兴州,为什么不能放弃安州呢?就像桌上有几盘糕点,离我近的又香又软,离我远的不是难吃,就是放得久了不新鲜,而我面前的已经足够我心满意足,为什么还要费力去够离我远的?为什么还要将那些不好吃不新鲜的一遍遍放到蒸笼上防止腐坏?”
  唐枕瞳孔一震,蓦然明白了。
  是的,锦州是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永州和兴州连年灾祸,朝廷不但拿不到这两州的好处,还要凑钱凑粮赈灾,沂州和安州士族扎堆,好处被士族瓜分了大半,朝廷并不能从中收到多少税银。
  对于朝廷而言,这几州岂不就跟饭桌上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糕点一样?这几州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对于朝廷反而有利无害。只是那些被战争巨轮扯入的无辜百姓,连被提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唐枕默然片刻,自嘲道:“明明很简单,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我其实很笨是不是?”
  婉婉紧紧搂着他,“没,夫君可聪明了!你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朝廷不将人当人看,而你不一样。可是他们不明白,既然他们不将人当人,那么别人也可以不拿他们当人看。”
  唐枕来自于一个世外桃源,他不懂没关系,婉婉懂就可以了。
  唐枕教会了婉婉如何把自己当人看,现在,婉婉要教唐枕如何不把人当人。
  明白了婉婉的意思,唐枕不再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第77章 都是臭男人的错
  京都朱雀大街。
  朱二刚刚吃过早饭, 就听说夫人的马车撞了人,他匆匆赶过去时, 朱雀大街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朱二凭借自己勇武粗壮的身躯才勉强挤了进去。
  才从人堆里冒头,就听见一声嚣张无比的娇斥响起,“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撞的就是你!再来一次我也要撞!”
  朱二抬头看了一眼,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裴五娘,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裴姑娘, 那不就是自家夫人?虽说早就知道夫人踏上京都地界后就变了副性情,但朱二到底只是听说而已,此时亲眼见到,他心中一定,嘿, 原来夫人是在学裴五娘, 学得还真像!
  他赶忙上前去问怎么回事?
  停在车前的几名侍卫见到朱二如同见了救星, 立刻将前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原来昨日晌午有人约夫人过府游园,还有京都最时兴的折子戏看, 夫人自来就爱看折子戏, 收到邀约立刻应了, 今日一大早就赶车出门,谁料半路上遇见一个地痞无赖欺负几个姑娘, 大街上就动手动脚。
  “夫人怜惜那几个姑娘, 就让我们问了几句, 谁知那人嘴里喷粪,夫人又是个急性子,不管不顾就甩了鞭子令马车撞过去。”
  这一撞, 其中一个地痞避闪不及被压断了腿,他那几个兄弟也不送他去就医,就这么拦住马车不让他们走。
  侍卫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叫嚣的流氓,小声道:“唐氏的马车都敢拦,这几人后台不小。”
  朱二点头说知道了,就凑近马车扬声问:“夫人,要如何处置?”
  马车没安车门,只一道竹帘隔开里外,众人只能看见里头隐隐约约一道女子的倩影,看不清她容貌衣着。
  不一会儿,车里传来女子染着薄怒的声音,“如何处置?胆敢拦在我的车前,自然是全都压断腿扔出去!”
  京都里嚣张跋扈的主儿多了去,却多是男子,众人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听见她这不把人弄死不罢休的架势,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哪家夫人?恁的心狠!”
  “哈,一定是那位唐将军的!”
  “什么将军?”
  “唐枕将军!前些日子才进京的那位,听说武艺高强,连浑人石啸都被他杀了,如今已被封做安州王,陛下日日召他进宫呢!威风得不得了!”
  “原是那位新贵,难怪他的夫人这样嚣张。公主都没这副派头!”
  “这样手段毒辣,早晚要给安州王休了!”
  “哈哈哈,那几位兄弟就别指望能讨个公道了,连安州王在这位夫人面前都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
  “竟这样厉害!”
  被好心路人科普过的围观群众一脸震惊,却再也不敢说什么心狠手懒不堪为妇这样的话了,连安州王都怕的女人,万一记了他们的仇,谁敢说自己一定斗得过?
  就连一开始自恃后台大想要硬扛到底的那几个流氓也都怂了,再不敢横在马车前“讨要公道”了,撇下那几个姑娘说是给夫人赔罪,而后拖着断了腿的兄弟就跑了。
  朱二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原本是来给夫人撑场面的,没想到压根用不上他,他看了一眼立在路中央的四个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茫然地站在那儿掉泪珠子怪叫人怜惜的。
  不过朱二眉头都没动一下,侧身朝车内请示,“夫人,该如何处置?”
  车内的婉婉叹了口气,“将她们带上,问清家世来历,就送回家去吧!”
  这么一番折腾,夫人游园的兴致败了干净,于是车夫调转马头,侍卫清走堵路的人群,就这么折返回去了。
  婉婉回到院子时,还未到巳时,唐枕入宫还没回来,唐氏家人没谁敢来叨扰她,她在园子里慢悠悠吃了些茶点,没多久就听朱二汇报说那几个地痞跑没影了查不到出自哪家,婉婉对此早有预料,刚让朱二下去,就看见那四个女孩子被送了过来,她们此时已经梳洗过,头发和脸都干干净净,四个都是韶华正好的年纪,也都是杏眼菱唇的好相貌,跪在地上一齐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时,像四只惹人心怜的小猫,在求着人捡回家去。
  婉婉看一眼就愣了一下,“不必来谢恩,都归家去吧!”
  婉婉话音刚落,四人就都红了眼,其中年纪稍长名唤撷芳的那个开□□代道:“夫人,我们本是兴州士族之女,当初兴州动乱之时与家人失散,本以为遇到好心帮我们回家的人,谁知那人佛口蛇心,将我们辗转骗到京都,途中易手好几人,只为把我们高价卖进大户人家做舞姬。与家人失散本就不堪,还落入贼人手中辗转数月……”
  说道这儿,话音已经哽咽,“我们已经不敢回家了……请夫人原谅,我们不敢说出家门,只求夫人善心大发收留我们,我们今生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一定为报答夫人大恩!”
  她说完后,另外三人也都红了眼睛,齐齐朝着婉婉磕了几个头。
  婉婉看着她们,突然起身过去,一个接一个亲自将她们扶起,在她们惊讶的神情中道:“哭甚?不许哭,错的又不是你们,是那些臭男人,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到现在都因为担心玷污门楣而不敢报出家门,谁有资格怪你们?我也不要你们当牛做马,你们要是乐意留下,就给我做侍女,月钱跟别人一样,要是不愿意,就领一笔钱,自去安身立命。”
  大抵是没想到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四人又红了眼圈,齐齐拜谢。
  她们很快被人领到了侍女的屋子,还拿到了两套衣裳和首饰。屋门一关上,这四人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就不见了,最小的那个得意地笑起来,“没想到夫人这样好骗。”
  另一人道:“这下主人交代的任务一定能完成了!”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撷芳面上却并没有任何喜色,最小的未芳疑惑道:“姐姐?”
  撷芳回过神来,“夫人是个好人。”
  姐妹们闻言面面相觑,只听撷芳继续道:“我说不敢报出家门,夫人立刻就想到我是怕辱没家族,她也不问我们流离在外遭遇了什么,不让我们做取悦人的舞姬,只让我们做她的侍女。”
  撷芳说完,未芳静默了片刻,“那又如何?我们有真正的主人,况且主人又不会让我们害了夫人,只是让我们讨好夫人并打探消息而已,你在担心什么?”
  撷芳于是不再说话了。
  第78章 得道升仙
  唐枕一回家, 就看见院子里多了四个生面孔,还都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其中两个对着婉婉吹笙抚琴,一个在花丛里边舞边唱,最后一个在婉婉身旁端茶倒水,而身处其中的婉婉,快乐得像个被精心照顾的孩子。
  唐枕脚步加快,到她身边坐下,“婉婉你这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
  婉婉这才发觉他回来, 她眼睛亮了一下,“跟你从前比如何呀?”
  唐枕这时便嫌弃地看了那四人一眼,“勉勉强强有我的一半吧!”
  婉婉闻言拉下了脸,眼神不虞地盯着唐枕。
  察觉气氛不对,那载歌载舞的三人便停了, 立在旁边奉茶的未芳也很有眼色离远了些, 偏偏处在中心的唐枕一无所觉, 还在谈他婚前万花丛中过的精彩经历,直到一只手停在他腰上, 用力一拧。
  唐枕顿时发出一声猪叫, 吓了撷芳四姐妹一大跳。
  撷芳手里的玉笙都掉了, 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景象,大抵是从未想过士族之中也会出现这般彪悍善妒的夫人。
  眼见婉婉拧着唐枕踢门进了屋, 四人面面相觑。
  未芳:“咱们, 跟上去么?”
  撷芳:“跟吧, 没准能打听到消息。”
  于是四人小心地尾随在后,不想屋门砰一声关上,叫四人一齐碰了灰, 而这时房间内还传出一阵又一阵唐枕的讨饶声,间或有一两声顾氏气急败坏的呵斥。
  这四人彼此对视,眼中都写满了对唐枕的同情以及……对顾氏的羡慕。
  未芳:“我要是能嫁这样位高权重又任我打骂绝不还手的夫君就好了。”
  撷芳嘲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屋子内,婉婉拧在唐枕腰间的手用力转了转,唐枕一脸无所谓任她转,半点没有在外人面前吃痛的样子。
  婉婉分外好奇,“你这肉是怎么练到这么硬的?”她真是用力掐也掐不动啊!
  唐枕:“这讲究技巧,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婉婉期盼道:“一个月能练出来吗?”
  唐枕:“……小姑娘,做人要踏踏实实的,不要好高骛远,以你的资质,五年时间勉勉强强吧!”
  婉婉:……
  她鼓着脸吐出一口气,“那罢了,五年时间练这个,我还不如打副轻甲穿身上。”
  唐枕见状摇头,似乎对婉婉轻易放弃的行为感到无奈。
  两人说话间走到里间,婉婉就听唐枕道:“今日在宫里,我找机会问了老皇帝那件事。”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要是旁人肯定会一头雾水,但是听在婉婉耳朵里,她立刻明了,“他怎么说,真是他决定放弃那几州吗?”
  唐枕面上笑意淡了,“跟你先前猜测的差不离,锦州荒僻,只知燕氏不知天子,永州连年灾祸每年都要朝廷贴钱,沂州和安州士族多如牛毛,每年给朝廷缴纳的税收可有可无……于是朝廷索性将这些没有价值的地方抛弃。”当然,老皇帝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可唐枕是什么人?他能被骗过去?
  婉婉握住他的手,就听他继续道:“而朝廷只需要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撇下那几州百万黎民,继续心安理得地在物资丰饶的地方歌舞升平。安州比沂州更惨,沦为了皇帝削弱贵妃家族的棋子,明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法子,却选择了他们所以为的最‘方便’的手段。这样一来,百姓不会恨朝廷恨皇帝,只会恨让他们失去家园的反贼,将来若是哪一□□廷又需要民心了,只需振臂一呼,又能让他们口中的‘愚民’赴汤蹈火。”
  “苍天高义,庇护众生,而人间天子,却是自私自利、玩弄权术的硕鼠。”
  “大地厚德,养育万民,而地上朝廷,却是唯利是图、假仁假义的蠹虫。”
  “婉婉,我觉得好累,我甚至在想,还跟他们周旋什么?不如提把剑全都杀个干净,全都杀光了,杀尽了,将一切推翻,就能立刻建立新的秩序。我也就不用再煎熬着自己去与他们虚与委蛇。”
  婉婉一下捂住了他的嘴,目光碰撞间,她声音铿锵有力,“不许这样想,唐枕,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
  “你不是说想要建立一个和你来处一样的桃源么?你不是说以后一切都按律法说话么?你要真不管不顾杀了他们,岂不是自己推翻了秩序?”
  “其二,现在杀了他们固然痛快,可也给了有心人围攻你的把柄,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朱二、沈唤、谢子归……还有许许多多一心支持你、追随你的人要怎么办?他们跟着你,是期盼你能带着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们愿意为了前途死在战场上,却绝不愿死在天下人的讨伐里。”
  婉婉还是头一回与唐枕说这样的话,到后来她眼圈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
  “其三,你灭了一个朝廷,还会有另一个朝廷,你杀了一只硕鼠,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渴望变成硕鼠。你能杀掉千千万万人,可你杀得尽人心里的贪欲吗?到了那时,你要如何自处?到了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你?”
  唐枕愕然看着她,“婉婉,你……我……”
  婉婉脸上痒痒,抹了一把,才发觉自己面庞上已经滚落许多泪珠。她觉得自己仍是很没出息,一遇到这种事,一说起类似的话,就忍不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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