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翁婂心中升起不知是妒忌是不甘的情绪,她从小受宠,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即使甚么都没发生,她也觉得,翁朝待一个外人这样亲近,就是下了她的面子。
父亲曾说过翁朝就是养不熟的狼,说他待谁好都不会待至亲家人好,还说翁朝得志,就是因为靠上了叔父翁斐这座大山。
“若非我让他自幼养在了他叔父那儿,如今他翁朝是甚么模样还未可知呢。”有次父亲和兄长争吵后,如此气冲冲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此之后,翁婂的母亲就时不时让人带着她去叔父那里走动。母亲说,叔父虽然卸任了,但他依然很厉害,有他撑腰,翁婂才真正是这沧州城中最耀眼的明珠。父亲知道后,虽然不是很高兴,但也默许了。
她年纪尚小,即使叔父府上的人不大喜欢她的母亲,也未对她有恶言。随着她年岁渐长,容貌长开,叔父那边的人对她就更友好了,听说,是因为她和那位堂姐有几分相像。
不苟言笑的叔父,数次都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有时候高兴了,随手赠她的珠宝美裳都是她平生仅见。
翁婂表面骄矜,内心里早就把这位叔父和兄长视为·了自己独有,翁家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她千娇万宠也是理所当然。这会儿见到兄长有可能被另一个少女分去,顿时不大高兴。
那样开心,莫非是他心仪此人么?翁婂皱着眉头想,一时也不急着去找人了,她这会儿更想多了解了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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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翁朝找云姜谈心, 刺探身份是其次,主要是对这名少女有好感,莫名很有想亲近的感觉。
他如今功成名就, 在云姜心中却依旧是个憨憨堂弟, 对他不曾特意冷淡, 故而,二人也算交谈甚欢。
如果,旁边没有个气呼呼瞪视翁朝的子扬的话。
翁婂受此一幕刺激, 暂时也不想讨好长义王了, 回到家中就着人去打听卫氏少女身份。结果, 卫息身份都出来了,少女依旧是一团迷雾,仅有卫息族妹这几个字。
可翁婂又特意去查了, 京中的卫氏一族,根本就没有和这位年龄、身份能对上的姑娘。
为此她静候了一日没有动静, 就是看这少女会做甚么, 结果得到的就是一会儿卫息陪着逛街, 一会儿兄长陪着用饭,一会儿又是和长义王待一块儿的消息。
翁婂听了, 更是气羡,
“听说卫公子已被擢升为禁卫军统领, 能让他以礼相待的, 应当身份不俗。”
翁婂不以为然,“还有可能,是情谊不俗呢。”
她已在心中认定,这少女和卫息有瓜葛,转头又和长义王、兄长牵扯不清, 定是个攀龙附凤之徒,令人不齿。
仆婢听了欲言又止,有心想说以那位姑娘的容貌气度不至如此。可她也知,自家姑娘看着骄矜气傲,实则心性极其狭隘,很难改掉偏见,便不作劝。
只一个照面,翁婂就十分不喜云姜,她不敢去命令兄长,转而灵机一动,唤来了亲哥哥。
“婂儿可算想起我这个亲哥了。”甫一来,男子就口吐轻挑,让翁婂不高兴地抬眸。
她这个亲哥哥,名为翁长望,这个名字是他们母亲缠着翁父取的,殷殷期切可见一斑。翁长望年长她七岁,小有功名在身,如今在沧州履职七品,平素风流,早已成亲,但仍改不了眠花宿柳的习性。
翁婂最瞧不上的就是这嫡亲哥哥,平素兄妹二人感情算不上好,但因血缘之故,平素小事翁子望倒也纵容她。
这会儿听翁婂说,让他去勾引一个女子,翁长望好笑之余也有些警惕,“那女子身份如何?”
“不过同你身边那些没甚么两样,想要攀个高枝罢了。”翁婂不耐烦,“她缠着那位王爷,我烦得很,哥哥去把她打发了罢。只消你亮出叔父的身份,还怕她不应你么。”
叔父的身份……翁长望难得有些郁闷,他以往虽也打过叔父的旗号来给自己增底气,可这会儿听到妹妹毫不犹豫地说出,到底还是有些不愉。
他自己就有那么让人瞧不上眼么?
看出他的不乐意,翁婂冷笑一声,“这女子品性虽不堪,但相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世间少有,哥哥不去,我可就去找别人了。”
让她夸别的女子,可比讽刺她自己更难受,翁婂的脸色极臭,反而让翁长望信了几分。
终究是贪色的天性占了上风,翁长望犹豫片刻,还是道:“算了,我就帮你这一回罢!”
兄妹二人合谋这种事也不算第一回 了,翁婂得偿所愿,把查出的事都告诉了哥哥,就等他的好消息。
无巧不成书,翁婂在查云姜时,魏隐也在吩咐人查清云姜来历。
魏隐的人查出,卫息这位族妹像是凭空冒出的,他从京中来沧州的路上,突然间,就多了位族妹。卫息对其小心呵护,关爱有加。
楚生将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呈去,“这是卫氏近三代所有年纪相近的姑娘,不过和卫统领所说的,却没有一个能对上。”
魏隐并不意外,黑黢黢的眼眸望了纸张许久,看过了所有名字,他问,“京中最近有甚么消息?”
“除了上次所言,也无大事了。为了追查刺客,文相和卫大将军近日好像都宿在宫里,陛下受了惊吓,至今卧病在榻,不曾上朝。”
小皇帝不上朝是常有的事,确实算不上稀奇。只是文相这样恪守礼仪的人,竟然也会长久宿在宫里,这点,就叫魏隐有些惊讶了。
楚生见王爷沉思良久,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心底的话说出,“主子若喜欢,直接和卫统领说便是,以您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拒绝。”
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见王爷对一个女子上心,因那反应,他心中有点猜测,实在不忍见王爷再把自己困在过去。
一个女人而已,王爷难得想要,难道还不能要么。
经他提醒,魏隐视线动了下。楚生是他的亲信,和他的想法,倒不谋而合。
他调查此女的身份,只是为提前做好谋算而已,事实上不管她为何人,于魏隐来说都已经是囊中之物。
魏隐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雨,冰消雪融,“你说得对。”
正是此时,外间扈从扣门,“王爷,有人到访,沧州前刺史现在书房,翁使君请您过去。”
翁翡,魏隐瞳孔微震,当即起身,“我这就去。”
此次到沧州,魏隐未去拜访翁翡,翁朝对此猜测二人是多年未联系关系冷淡了。事实不如他所想,这对曾经差点成翁婿的二人,这些年的信件来往从未断过,其中缘由就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了。
他们的交往一直都在暗处进行,世人难以知晓,正因为如此,魏隐才觉得翁翡明着来找他,有些奇怪。
书房外立有护卫把守,楚生略略扫去,发现都是陌生面孔,显然是那位沧州前刺史带来的。几个护卫皆孔武有力非寻常人,他心中好奇,听说前刺史因为妻女离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了,一人搬去了偏僻的宅院,没想到居然还养了如此出众的护卫。
不过,时雍朝许多权贵府中都有护卫,律令规定只要未超三百,便不算豢养私兵。
楚生止步,看着魏隐迈步入内,竟觉得王爷此刻失了稳重,不像在京中素有威名的长义王。
兴许因为翁翡是长辈?楚生想。
屋内除翁翡翁朝两人外,还有高老父在,只是三人都暂时无言。一方书案将叔侄隔开,其中的氛围,也算不得友好。因婶婶和阿姊的死,翁朝一直对叔父心中有怨,但又因为自幼在叔父的庇护下长大,养恩如天,他不可能真对其做什么,就一直如此僵持着。
魏隐的到来有如破冰,他先向翁翡稽首,“翁伯父。”
翁翡颔首,对他笑道:“许久不见了。”
这位沧州前刺史,今岁正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寻常人猜测他经过妻女之痛,本该形容憔悴,衰老不堪,但如今他闲靠椅背,微微含笑、气度从容的模样,依然姿仪甚美,看上去只是四十出头。
若非他多年来深居简出,甚少现于人前,恐怕想成为其续弦的也大有人在。
魏隐的表现,正如看到许久未见的长辈,亲切不失尊重,“上次一别,已有十四年。见伯父安好,见微便也心安了。”
翁翡言,“你逢年节必备重礼,有心了,即便身不在同处又有何妨,男子立业是应该的。”
“我今日来,主要是看看重达侄儿,再来,顺便有件事与王爷说一说。”两人寒暄几句后,翁翡就如此说。
他示意高老父站上前来,“这是沧州有名的义商高乐,如今各地知名的沧州商行便是他主管。我与他先父有些旧情,他言和王爷有些误会,我便叫他来直接说个清楚。”
翁朝作为牵线的工具人,并不言语。
魏隐“哦?”一声,迅速理解了翁翡这话的含义,便淡淡点头,“我都不知和高当家有误会,不妨说来听听。”
大约是有了翁翡做底气,又见魏隐此时神情不算冷酷,高老父鼓起勇气,从他望子成龙以致被小人所骗,买下了试题说起。他言,东窗事发后一家人都很后悔,几次想到官府主动坦白,又惧怕重罚,前后为难之际,妻弟听说了他们的担忧,竟使银子买通了当地恶霸,想教训钦差一顿,才有了魏隐等人遇刺一事。
对此,魏隐眉头都没抬一下,示意他继续。
高老父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继续按照翁翡教的话说,“小民自知有罪,其一不该鬼迷心窍买下科举试题,其二没有管教好家人以致各位贵人受惊。小民愿散尽家财,为国库尽微薄之力,不求罪责全消,只求留小民全家一个活路。”
说着说着他心中发苦,去求翁翡时也不是没想过恐怕要费去不少财产,没想到是全部都没了。可是对方条分缕析地与他说明,刺杀钦差就是死路一条,能不能用这些保住他全家的命,还不一定。
银子可以再赚,命肯定更胜一筹,能做到这样大的家业,高老父自然不会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屋内静默了会儿,魏隐方不紧不慢开口,“此事涉及的并非我一人,我也不好做主,不过……你既主动坦白,认罪届时我也会与他们说清,从轻处罚。”
这么几句话,高老父就感激涕零,连连躬身不止。翁朝却在心中一声冷笑,他可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叔父那几句介绍,分明就是字字指向高家家财,恐怕魏隐也是明白这潜藏的含义,才这么轻松答应了高乐。
翁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二人哪里是像他想的没有再联系过,分明就默契得很。
怪不得,怪不得一听叔父在此,魏隐一请就来,还如此得好说话。
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翁朝等着叔父和魏隐表面说了些客套话,又陪他们在园子里走了一趟,独留叔侄二人时,才沉下脸色。
“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妄念么!”
翁翡也不意外他的话,淡淡扫一眼,“叔父也不叫了,这就是我教你的为人?”
他用茶盖轻轻碰了两下杯身,悠悠地品茗,任谁看上去,都像是个修身养性的中年美郎君。翁朝想,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一直心存天大的野心呢。
可是只要一想到为他的野心所付出的东西,翁朝就感到心底一阵无力和痛苦。
当初,梁帝正是察觉到了他叔父翁翡的野心,才把长公主嫁过来的,长公主,也即是他的婶婶,一个温柔体贴又敏感的女子。婶婶从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她也做好了牺牲婚姻的准备,只没想到,翁翡会待她那么好,可是同时,翁翡又从未因她而放下过夺位的步伐。
辜负了兄长的寄托,又不忍看到夫君未来和兄长兵戎相见,婶婶忧思多年,终于郁郁成疾,失去了性命。临死前,她都还在问叔父“当真要如此吗?”,叔父看了她许久,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婶婶眼中最后的光芒也消逝了,她失望地闭上了眼,永远没再睁开。
年幼的翁朝从门缝中看到这幕,当场就要拔剑去和叔父决斗,他不能理解叔父的狠心。
如果说婶婶的死让翁朝和叔父的感情有了裂痕,那么阿姊的死,就让翁朝彻底恨上了这个叔父。
阿姊是为叔父死的,那时梁帝意识到江山将乱,派死士去暗杀几个将反之人,叔父就在其中。死士潜入刺史府多日,最终选择了在叔父吃食中投毒,却被阿姊误食,那毒太过霸道,连让大夫看诊的机会都无,他的阿姊就没了。
翁朝不知道,阿姊临死前可有恨过她的父亲,但翁朝清楚,婶婶和阿姊二人,都是为叔父死的。
明明灵堂中,叔父也悲痛欲绝,甚至失声痛哭。
这样的惨烈教训,这样的痛苦,缘何他就能放下,甚至还惦记着那把椅子呢?
翁朝实在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会比至亲之人还要重要吗?
所以,此刻的翁朝实在拿不出好涵养,也不理会翁翡的诘问,只怒而反问,“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和这魏见微在合谋不该谋之事?”
翁翡静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他这样淡然的态度,反而让翁朝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愤怒,“还不够吗?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你的,就注定不会属于你,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为何你就是执着于它?婶婶和阿姊的死,难道你都忘了吗!”
“你懂甚么?!”提到妻女的死,翁翡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厉吼出声,像残戾的狮虎,凶凶赫人。
这对叔侄俩在这一刻相对而立,各自都有一双微红的眼。
但仅是这么一瞬,翁翡就收敛了失态,只是也不复方才的温和,“该失去的,我都已经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