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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江夕瑶放好杯子,将指间的钻戒取下来,执起棠儿的手,“这是洋钻戒指,戴着玩。”
  棠儿无法忘记花无心眼中的失望和看透,忙将手收回,委婉拒绝,稍坐后与青鸢回去旅店。
  跑一趟松江,棠儿多少买到了一些洋货。辰时帮着将东西搬下马车,棠儿望向眼前红绸彩灯的绣楼,忽地生出陌生之感。
  金凤姐正在账房称银子核账,一听棠儿回来了,立刻赶过来,丫鬟,娘姨络绎奔来,红妆翠袖,攒聚成围。
  姑娘们扎推挤在人高的照身大镜前,稀奇不已,“洋人的东西比我们的铜镜清楚多了。”
  一箱箱西式糕点人人有份,棠儿拿给知忆两条水红撒花洋绉裙,知忆瞧那料子稀罕,样式新潮,几乎没见人穿过。
  棠儿从衣裳内翻找出一只透明的玻璃小瓶,递给金凤姐道:“你闻闻,这是法国香水,一瓶近百两银子。”
  金凤姐凑近一闻,又惊又喜,“这香好闻得紧,丫头真有心。”
  热闹过后,金凤姐叫姑娘们散了,拉棠儿进屋,小声道:“太子来年要到江宁,九爷有令过来要你待在听雨轩,条件只有一个,要你留太子住局注意他的一切行动。青鸢会看着你,时时汇报让九爷知道这边情况,否则……”
  若不提及,棠儿差点就忘了玄沣这个人,凭什么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将自己重新打回泥潭?她心中一凉,幽幽地问:“否则什么?”
  金凤姐容色一敛,极严肃道:“丫头,你心里通透,有些事哪用我说得太明,都不容易,你尽力应付吧。”
  棠儿虽然回到听雨轩但并不轻易会客,顿令文人墨客,贵族公子趋之若鹜。她整日埋首练字作画乐得清静,金凤姐将她的画拿出来卖,也算寻了个捞钱的路子。
  有位小有名气的才子名叫郭函,相貌英俊,眉宇间似蕴藏着山川灵秀,家境清贫却不减风流,写下十数情书托人交予棠儿。起先棠儿还欣赏他文采锦绣,越看越感无奈,听闻他生活拮据,带着好奇之心前往一见。
  小客栈里异常脏乱拥挤,棠儿和青鸢男装打扮,说明来意后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郭函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脚下的破布鞋露着白脚,连袜子也没穿,正提笔坐在桌前凝神,忽见伙计推开门,斜阳瞬间照进屋里,满室光束炫目,从日影里前后进来两位公子。待人进门,细看却是亭亭玉立的俊俏女子,他眼前一亮,须臾才回过神来,“二位可是串错了门?”
  霉味脚臭,还有其他异味掺杂在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儿。棠儿不禁捂住鼻,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自诩盖压天下才子,不过对于我的容貌描写仅凭想象,月下倾城貌,愁黛远山眉,虚而不实。”
  郭函猛地醒过神来,慌忙给棠儿和青鸢倒茶,尽力避开窘迫道:“姑娘确有倾城之貌,竟屈尊到我这简陋窝舍,真是惊煞我也。”
  棠儿接了他双手捧过来的温茶,表情认真了些,“你的字和诗写得不错,有些句子我不能接受。”
  郭函的情绪显得异常兴奋,笑道:“我知姑娘所厌,我道女子生来优越,样样占尽先机,好似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
  这两句原话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意思是要勇于面对灾难,绝不茍且偷生,不拿不该属于自己的钱财。这个认错字的笑话后被人撰写称对联:四书无母狗,三传有公羊。
  棠儿知道他的刻意而为,并不在意他冒犯自己,微笑道:“听闻公子以卖字为生,满腹文章有公侯之才,女子若是母狗,那公子为公猴乎?”
  郭函止住笑意,身子一弓,拱手赔礼道:“可惜我心比天高,于公侯无缘。人送姑娘小唐寅美誉,我真心欣赏姑娘画作才思,只能出此激将之策引姑娘一叙,你看,这不是成功了吗?”
  棠儿没想到还有这样关于自己的传言,看一眼简陋的房间,放下茶碗,借他的笔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我无心回赠公子之意,请公子勿要再去诗信。公子乃真才实学,若有需要,可凭我的字去诚至钱庄免担保利息借用银钱。”
  郭函的确为生计发难,想他这样一个穷孝廉,不算眼下三餐窘迫,万一高中,连赴京的路费都没有,真诚道:“多谢。”
  朝局动荡,逼债款已经死了十数个外官,再下去就是跟万岁打过仗的那帮人了,官员们陆续上折子请求万岁将追缴之事暂缓。每个人都在熬,皇帝不得不体恤群臣,反复烦心思考,他已经将太子推出来做这件事,当然不能因噎废食。
  官场上有人日子不好过,普通老百姓还是不受影响的。眼见到了冬至,北京的天冷得出奇,家家忙着包饺子,磨糯米做汤圆好不喜庆热闹。
  玄奕从四川赶回来,回府就歪在炕上,一扫先前的龙虎之气,愣愣望着房梁出神。
  玄正心力交瘁,面上显得有些颓丧,闷头喝茶,良久才道:“出去一趟成熟了不少,没见你这样深沉。”
  玄奕单手抚上脑门,“别提了,出了北京,谁认我是个什么龙子凤孙?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差没被几个老将军的唾沫淹死。”
  玄正捧着茶碗捂手,长叹一声道:“别说他们,就我们自家兄弟也拖后腿。老六找了我两回,他与老九走得近,像是还不起四十万的人吗?连他也跟着起哄,扬言要将家中物件打包送到我府里抵债。”
  玄奕一听,气得直起身子,铁着面孔道:“三哥,只要他敢胡闹,我们就敢接招,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
  玄正搁下茶碗,“老六身后还有个大千岁,我料他不会真这样做,我现在是看透了老九这人。说也奇怪,秘闻几个军门的欠款是老九垫的,总数高达一百多万。兄弟们那点俸禄都明摆着,他在江宁圈钱我们知道,但什么生意能捞这么多钱?”
  玄奕想事细密,忍不住“哼”了一声,“别忘了九哥现在还掌着内务府,几个海关随便一把就是钱,只看太子何时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成王败寇,逐鹿场上无血亲,大哥口口声声说为父皇分忧,实际是急着想铲除太子势力。九哥处处装贤人拉拢人心,暗里却与十哥合伙谋害太子。太子整日摆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就好像独秉正气似的。他心思缜密,深懂和光同尘,韬晦之策,一旦登极,大哥六哥九哥要落个什么下场?包括我自己也不是好人,若不是看着这点子厉害关系,我才懒得为他办差得罪人。”
  以往玄昱住在皇宫大内,外臣无旨不得进宫奏事,如今他住在宫外,玄正与他来往就方便多了。他心中暗自琢磨,神色变得格外凝重,认真道:“老十一,隔墙有耳,这话以后万不可提。百善孝为先,太子是一心为万岁分忧,圣明烛照,谁什么样万岁心里清楚,你我做好贤臣足矣。”
  第60章 醉花间 (35)
  玄正早起用了点心, 匆匆打马去户部,远远就瞧着户部衙门前黑压压都是人,跳下马正要上前, 却被一脸笑意的玄奕拉到墙根。
  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 有的呆头傻看, 有的交头接耳。
  一乘六人官轿前, 新任户部尚书刘芳勇立着,脸色苍白。玄明穿得半旧, 正恶语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敢到府上要账,老子再没钱,轮到你骑在头上拉屎?”
  “回六爷。”刘芳勇的声音有些嘶哑,拱手一揖, 表现得不卑不亢,“下官如厕去的是茅坑, 您要说是头上,我可拉不出来。六爷的还款限期已到,公然藐视万岁政令,恐怕不妥。”
  此言一出, 围观者不禁窃窃私语, 也有笑出来的。
  玄明完全没想到他敢顶撞自己,气得浑身一颤,怒气冲冲对身边的侍卫道:“你们上,替爷扇这狗东西!”
  侍卫们面面相觑, 哪儿敢真扇三品尚书。
  刘芳勇身子一挺, 语气异常强硬:“清理亏空是国家大事,下官身为户部尚书责无旁贷, 六爷若无公务,恕不奉陪。”
  这么多人看着,玄明不能真动手啊,一口唾沫照脸啐过去,“姓刘的,凭你这蹬鼻子上脸的狗杂种也敢作践老子!”
  刘芳勇猝不及防,巨大的羞辱感骤然爆发,想走却被玄明一把拽住。
  皇子当街殴打官员可是不得了的事,郎官们生怕事情闹大,忙拥上前和稀泥,街市上的人更多了,顿时人声喧嚷,围得水泄不通。
  如今的官场上下无不痛恨皇三子玄正,大家满腹牢骚,可谁又敢得罪他和太子呢?几个京官只能上折子弹劾刘芳勇,骂他急于求进逼死外官。刘芳勇的压力实在太大,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两行热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玄正脸色猛地一沉,几大步挤进去护到刘芳勇面前,不好对玄明发作,拉了刘芳勇劝道:“委屈刘大人,太子昨日刚与我谈过,咱们再熬一阵就好了。”
  玄明黑沉着脸,气得跺脚,扭头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玄奕笑看玄明背影,忙跑上前清人开道,刘芳勇受不住,用袖子擦脸,泪如泉涌。
  三人进了户部大堂,侍郎忙上前奉茶,玄正亲自对刘芳勇赔礼道:“刘大人须再放度量,莫与我那不通情理的兄弟计较,这事我会禀告太子,定要还你公道。”
  玄奕一坐,翘起二郎腿,“就刚才,围观的六部司官几十号人,等着吧,万岁很快就知道了。”
  御案上的奏折似永远处理不完,皇帝用着莲心茶,与刚到北京的老将军任重,以及胡光祖说军务上的事。
  文吏抱来新的奏折匣子,皇帝略活动手腕,一面谈笑,一面写着朱批,目光落在一行奏事上。儿子少,宗室难继,儿子多,秉性不一不能同心。皇帝知道他们窝里斗,只是没想到在国策大事上老六竟敢公然拆台,唯一的解释,他和老九等人相互串通,借机发难,故意拖延追缴进度。
  皇帝举目一望,神色凝重地将折子递给玄昱,“这事太子可知道?”
  玄昱打开折子略一过目,点头道:“昨日辰时三刻的事,户部门口有六十多名官员,满朝皆知。”
  闻言,皇帝气得耳鼓嗡鸣,权衡片刻,很快就理智过来,“去传玄明,户部尚书刘芳勇。”
  玄昱表情严谨,应声后恭敬行礼退出殿外。
  小半个时辰,刘芳勇先一步进宫,尽力避开私人矛盾,着重将追缴难度对皇帝道出,皇帝对这位顾全大局的臣子十分满意。
  片刻后,玄明进殿,行礼后跪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脸阴云沉沉,厉声道:“你哪儿来的底气,当着全京城人的面羞辱户部尚书?欠债还钱乃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朕知你平日骄纵,没想到竟比强盗还混账!”
  玄明额头上的青筋霍地一跳,出言狡辩道:“回父皇,刘芳勇带人上门,儿臣拿不出钱,总不能也学别人变卖家产,在则……”
  “住口!”没等他说完,皇帝断喝一声,已经决定拿他杀鸡儆猴,“一年多过去了,现在叫苦,你在北京和奉天有几处庄子?你们谁敢说没钱,是不是要朕下令清查家产,逐一登记造册才肯认账?”
  一时,殿内数人皆息声屏气,一旁的胡光祖和任重如坐针毡,脸色不由发青发白。
  玄明心脏狂跳,被这话震得一个激灵,几乎快要垂下泪来。
  皇帝冷冷盯视他,朗声道:“你不读书也该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刘芳勇秉公办事乃朝廷栋梁,你藐视王法,侮辱官员罪责难逃,来人!”
  福顺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派户部去人没收皇六子在琉璃厂的外宅,着他到慎刑司罚二十杖,囚禁十日!”
  福顺哆哆嗦嗦答应一声,勾腰至玄明面前,细声道:“六爷,请移步。”
  玄明早已揣透皇帝脾性,越怂越不受待见,恶毒地盯了福顺一眼,起身一撂袍角,“一间外宅,二十杖而已,儿臣受得起。”说罢,迈腿就走。
  他的态度着实把皇帝气坏了,皇帝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干愣了半晌,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执佛珠的手微微生抖。
  空气似乎凝住了,静得只能听见隔墙的自鸣钟走动声。
  玄昱的思绪飞快转动,浅浅一笑,对任重和胡光祖拱手道:“听人说起两位军门月下舞剑的事,不知何时有幸一见。”
  紧张的氛围瞬间得到缓解,任重白发皓首,看上去有些疲倦,摆手道:“太子客气,那是多少年的事,我们这身老骨头早就舞不动了。”
  皇帝坐回炕上,心绪缓解了许多,侧身对两位老臣道:“叫你们扫兴了,今晚设宴,朕与你们吃酒,让年轻人舞剑。”
  玄明昂首挺胸地进了慎刑司,撩袍往二门一迈,扫视一眼拿棍子的一帮奴才,冷笑道:“狠劲打,爷我记住你们了!”
  福顺忙躬身赔笑道:“万岁没叫监刑,奴才去外边候着六爷。”
  这话一屋子人听得真切,待福顺出去后,首领太监与其他人张惶对望一眼,上前对玄明行礼,低声道:“委屈六爷配合,九爷刚掌管内务府时就有交代,大千岁和六爷的吩咐是顶要紧的差事。”
  闻言,玄明不禁皱眉,这才想起慎刑司和宗人府的奴才多是老九的人。
  行刑的太监们扶玄明趴在条椅上,将厚棉垫子往裤子里一塞,吆喝声乍起,挥棍子打得满像一回事,落下去却是收力极轻的。先前,玄明对玄沣那套还钱不急的理论有所质疑,此刻顿生谢意,得给他手下人面儿啊,放了嗓子“哎呦,哎呦”地嚎叫。
  这头,玄正得到旨意,果真带人大张旗鼓地前去玄明的外宅,轰奴才,盘点财物,估价卖宅,顿时在琉璃厂书市一带引起轰动。皇子欠债被仗责囚禁,没收外宅抵债的事满朝震惊,没多久就从北京传到了全国。
  十日刑期一到,玄沣亲自到宗人府接玄明,玄明见门口一列五辆马车,心中生出感动。
  上了马车,玄沣细瞧他,一脸关切道:“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先招呼,那帮奴才没苛待六哥吧?”
  经过这事,玄明对玄沣的态度大有好转,“除了乏味一切都好,你那些奴才都是耗子精,好吃好喝伺候,哪儿敢有半分怠慢。”
  “这就好。”玄沣吁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雷霆手段,全不顾兄弟情面。后头几辆马车装的都是银子,我等会儿就去户部帮六哥把欠银先还上。”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玄明感觉以往对他的偏见太重,咧着嘴道:“多谢九弟,缓过这阵,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玄沣似有心思,感慨道:“这倒不急,我也就卖了两处庄子手面不紧。如今的人事真是可叹,几个出京外任的官我送了点程仪,谁知竟惹出一堆闲话。可笑,他们都是清官,下头冰炭敬一分不收,真拖家带口骑头驴子去上任?”
  玄明揣摸这话的意思,向他挪了一下,表态道:“那都是小人见识,九弟何必放在心上,改明儿我也送点,谁他妈乱嚼舌根我叫他好看。”
  玄沣一笑,“晚上去我府上,兄弟敬六哥几杯扫扫霉气。”
  玄正得玄昱指示,索性趁着这股强劲的势头放开手脚一催到底,皇子尚且没有宽免优待,官员们哪敢抗旨使赖,勒紧裤腰筹钱还债。
  月余后,十几位封疆大也陆续还了部分到户部。皇帝预计收回账目的时间最少需要五到六年,没想到玄昱和玄正配合起来成效显著,他惜这些老臣一个个年迈,决心放缓,传玄昱进宫问事。
  待玄昱恭敬请安,皇帝让他在对面的炕几前坐了,问道:“户部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清回多少银子?”
  玄昱已经明白万岁要见好就收,从容道:“回父皇,目前收回三千三百多万,户部五个临时账房,现还留着一个。”
  皇帝仰头望着殿顶的藻井,深思片刻,慢声道:“介子推割股奉君,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却无他份。朕不是晋文公,不能逼死这些老臣,你和老三差事办得很好。”
  玄昱思忖片刻,凛然道:“儿臣知道怎么做了。钱税是国家重策,天下之公器,太多人存有侥幸心理,儿臣将户部的临时账房再留一年。”
  他的做法十分妥当,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甚感欣慰,立身道:“就这么办,朕要与几个老军门去畅春园散散心,政务上的事你多留心。”
  皇帝召玄正和玄奕进宫,由赵庸宣发诏书:“皇三子玄正辅助太子有功,封正亲王,食亲王双俸。皇十一子玄奕奖双俸,白银一万两,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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