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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95节

  谁知顾青站在朝班中却不言不动,眼睛半阖,仿佛大老远来金殿上睡回笼觉一般,半天不见动静。
  大殿内寂静许久,就连李亨都有些急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就等你出招呢,你倒是说话呀。
  顾青没说话,殿内君臣等了很久,气氛越来越尴尬时,终于有人说话了。
  刑部尚书李岘首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有事奏。”
  李亨松了口气,不管是谁,有人说话就好,不然太压抑了。
  “李卿可奏来。”
  李岘缓缓道:“日前长安朝野沸沸扬扬,永王府管事刘生迁涉嫌命案,谋害城外难民一案已有结果。”
  李亨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说说结果吧。”
  “昨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搜查永王府刘生迁居所,搜得铁证,可证刘生迁正是谋害难民的真凶,在其居所搜得带血匕首一柄,同时屋子里的鞋子与难民脸上的鞋印正好吻合,还有当日值守延兴门的将士的证词,以及在护城河边案发现场提取的脚印若干,皆与刘生迁有关,此案已告破,刘生迁潜逃不知所踪。”
  李亨嗯了一声,道:“若非城外难民喧闹,此事亦不值拿到朝堂上来说,既然案子已告破,接下来便由刑部颁下海捕文书,通缉刘生迁,同时京兆府亦当张贴告示,详述案情,安抚难民……”
  话刚落音,朝班内默不出声的京兆府尹宋根生忽然站了出来,道:“陛下,关于此案,臣还有下情陈上。”
  李亨眼皮一跳,朝会直到刚才都算正常,然而当宋根生站出来的那一刻,李亨知道事情终于不简单了。
  朝堂上所有人都知道宋根生是顾青的人,今日顾青破天荒参加朝会,宋根生又破天荒出班奏事,显然两人之间早有约定,顾青今日是来为宋根生撑腰兜底的。
  李亨努力露出和颜悦色的模样,笑道:“宋卿有事尽管奏来。”
  宋根生面色淡然道:“京兆府在侦缉刘生迁杀难民案时,为了拿获案犯刘生迁,臣派出京兆府许多差役分赴关中河南各地,对刘生迁的祖籍所在,出生之地皆有监视盘问,永王名下土地的各个农庄别院,臣亦派了差役蹲守,臣惭愧,刘生迁没拿到,但京兆府的差役在蹲守各个农庄别院时,却意外听到了许多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在殿内君臣的注视下,宋根生一直躬着的腰忽然慢慢挺直,语气也渐渐变得冷硬起来。
  “查,永王名下农庄别院分布关中河南,共计五十余处,其中农庄涉命案者……”宋根生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共计五十余处,也就是说,永王名下每一座农庄别院,都有着血淋淋的命案。”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一片哗然,君臣面露震惊之色,呆呆地看着宋根生,良久,殿内传出一片喧闹声。
  李亨呆怔坐在上首半晌没出声,朝臣们大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那些皇子亲王们却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宋根生厉色喝骂,骂他构陷皇室宗亲,罪极当斩。
  金殿内各种喧闹声越来越大,李亨仍然呆坐毫无反应,宋根生表情淡漠,对皇子亲王们的责骂视若无睹。
  久未出声的顾青这时终于站了出来,走出朝班转身面向殿门,吐字如雷鸣,沉声喝道:“臣工肃静——!”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朝臣们看着顾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噤若寒蝉,就连义愤填膺的皇子亲王们也不敢再出声,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一句话,四个字,喝止金殿上千朝臣。
  这便是权臣的威势。
  殿内安静后,顾青扭头望向宋根生,淡淡地道:“宋府尹,你继续说。”
  宋根生也不管君臣是何反应,于是继续道:“经查,永王府名下农庄别院甚多,仅在关中河南两道便有五十余处,至于山南,江南等地,京兆府差役有限,未经查也。但是仅仅在关中河南两道的永王别院,几乎每处皆有命案,受害者皆是当地农户,许多命案甚至是全家灭门,惨烈之极,人神共愤……”
  李亨终于忍不住道:“宋府尹,金殿之上无戏言,说出来的话可是要负责的,永王别院涉命案可有实证?”
  宋根生听出了李亨话里的威胁之意,但他毫不畏惧,语气坚定地道:“有。”
  李亨心头一臣,下意识地望向顾青。
  宋根生说什么并不重要,若是寻常的京兆府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当殿揭举皇室宗亲,可宋根生不一样,他的背后是顾青,而且李亨早已打听过了,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铁杆交情,与亲兄弟无异。
  那么,宋根生所说之事,必然是受了顾青的指使。
  从永王府管事涉命案,到后来的长安城内外朝野舆论发酵,再到今日此时的案情复杂化,永王被拖下水,陷入了风暴中心,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默然无声地推动着。
  那双无形的大手,便是顾青么?
  顾青与永王究竟多大的仇怨,令他必须置永王于死地?
  作为天子,李亨想得更深远。
  他此时还无法判断顾青的用意,置永王于死地是出于私人恩怨,还是别的原因,私人恩怨还好说,若顾青存了削除皇室宗亲的念头,打着正义的旗号拿皇室宗亲一个个开刀,李唐江山便危险了。
  “宋府尹,金殿之上不可妄言欺君,你说有证据,拿出证据来。永王名下农庄别院土地甚广,正是需要农户为他耕种收播,再说永王向来仁厚待人,怎会对名下农庄农户痛下毒手?道理说不过去。”一名亲王忍不住站出来驳斥道。
  宋根生冷冷道:“证据我有,就在承天门外候旨,永王所谓仁厚,不过是对外人做出的样子,事实上他对自家农庄的农户们异常残酷暴戾,动辄打杀,若要证据,请陛下恩准,将承天门外候旨的人宣进宫,一切自有公论。”
  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盯着李亨。
  李亨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知道若将承天门外候旨的人宣进宫,不管是真证据还是假证据,永王今日定无幸理。顾青和宋根生既然敢将证据搬上朝堂,说明他们已经做出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拿出来的证据必然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可是,内心再偏袒永王,此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李亨能怎么办?若是拒绝,皇权威信还要不要了?
  沉默半晌,李亨终于艰难地道:“宣……宣进宫吧。”
  证据很快进了太极殿。
  进殿的大约有十余人,皆是农户打扮,衣衫褴褛地站在殿内,局促地垂头绞手,神情惶惶,几名壮年农户手里还抱着一大摞纸,群臣依稀可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宋根生转身看着十几名农户,道:“尔等是何人,先自报家门。”
  为首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道:“老朽等人皆是永王名下农庄农奴,老朽来自关中泾县,其他几人则来自庆州,蒲州,商州等地。”
  宋根生加重了语气道:“农奴?不是农户?”
  老者叹道:“是,三年前,老朽将祖传下来的田地折价卖给了永王,由于无地可耕,老无所依,老朽只好自愿降籍,卖身为奴,世代为永王殿下耕种。”
  宋根生抿了抿唇,土地的话题太重,此时不宜提及,他要说的是命案。
  于是宋根生接着问道:“永王是如何对待你们这些农奴的?”
  老者忽然哽咽起来,泣声道:“永王农庄内治法甚苛,当年老朽的村庄有百余户为永王耕种土地,三五年过去,村庄内已有十余人被农庄管事所杀,理由不一而足,稍微偷懒歇息者,稍有悖逆者,侵暴而不从者,皆难逃被打杀之厄,老朽的孙女才十二岁,就因为在永王农庄里当婢女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碟,便被管事生生用棍子打死……”
  说着老者大哭起来。
  殿内群臣皆寂然。
  李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不停地深呼吸压制内心的不安。
  宋根生接着望向老者同行的十余人,道:“你们呢?”
  十余人纷纷跪下大哭起来,众人七嘴八舌诉说永王罪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中亲人无辜被打杀,出了命案而当地官府却不敢问,死了人也只是草草埋葬作罢。
  宋根生又指着他们手里抱着的一大摞纸,道:“陛下,永王各地别院这些年积下的累累血案,此处皆有详细搜集,由于许多血案已隔多年,这些只是不完全记载,还有一些命案无从查证,有人证有物证,永王所犯之罪,罪不容赦,请陛下裁断。”
  话音刚落,那些沉默的皇子亲王们再次忍不住跳了出来。
  一名亲王冷笑道:“你说是证据,它就是证据?我说你宋根生也身负命案,至于证据,容本王在长安街头随便拉几个路人,再编造几张罪状,岂不也是铁证如山?一面之辞,岂足信哉!”
  宋根生不慌不忙地道:“若殿下不信,没关系,京兆府差役已将所有涉案人等捉拿回京,他们有的是农庄管事,有的是护院家丁,这些人全被关押在京兆府大牢,他们都招供了,所涉命案皆已查实,此处还有他们的口供画押。”
  说着宋根生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道:“对了,据他们招供,许多命案还是永王殿下亲自下令照行的,为的是抢夺或贱价买下当地农户的土地,若有不从者,杀之。”
  宗亲们再次愣住,短暂的沉寂过后,宗亲们暴跳起来,再次指着宋根生破口大骂,内容大多是指责他恶意构陷,伪造证据云云。
  就在宗亲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顾青又站了出来,转身面朝皇室宗亲们,沉声道:“诸位皆是宗亲,金殿之上一点礼仪都不顾了么?”
  宗亲们一静,有些火气上头的人想顶撞反驳,然而看到顾青那双冷漠如荒原般的眼睛后,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再次泄了下来,垂头不敢再言。
  顾青却眯起了眼睛,目光狐疑地在众宗亲身上来回巡梭,疑惑地道:“永王涉案,证据确凿,尔等却在此胡搅蛮缠,妄图混淆君臣视听,莫非你们是唇亡齿寒,或是心有戚戚焉?”
  宗亲们只觉后背寒毛竖起,无端冒了一层冷汗。
  顾青话里的意思很隐晦,大意是在警告你们最好闭嘴,因为你们的屁股都不干净,永王倒霉也就罢了,你们不要把自己作进去,再闹的话,不介意让京兆府查一查你们。
  第六百五十七章 宗亲问斩
  朝会不知不觉被顾青和宋根生掌握了主动。
  当顾青最后一句话彻底震慑了那些不服气的皇室宗亲后,李亨知道今日的朝会已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否则皇家的威严会越丢越干净。
  “散朝!”李亨狠狠瞪了顾青和宋根生一眼,起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对李亨的反应,顾青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淡淡地笑了笑,跟着朝臣走出太极殿。
  朝臣们纷纷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顾青走出大殿后,众人才敢远远跟在身后。
  走出大殿,刚下了白玉石阶,宦官鱼朝恩一脸谄媚地躬着腰,拦住了顾青的去路。
  “顾郡王,陛下相召,请郡王殿下承香殿见驾。”
  顾青眼睛眨了眨,嘴角扬起一抹似嘲讽又似了然的微笑。
  所以,怕朝堂上太丢人,打算私下解决么?
  跟着鱼朝恩走进承香殿,顾青在殿外除履解剑,入殿行礼。
  李亨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殿内面无表情地盯着顾青。
  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僵冷,就连维系表面的礼仪做出来也带着几分尴尬味道,彼此心里都清楚,你死我活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顾青,你究竟要做什么?”李亨冷冷问道。
  顾青垂头道:“臣只想为陛下荡靖天下,除恶务尽而已。”
  李亨怒道:“所以你便拿我皇室宗亲开刀?尔意欲何为?”
  顾青抬头直视李亨的眼睛,缓缓道:“不存在拿谁开刀,陛下,宋府尹刚才拿出的铁证全是真的,并无一丝一毫掺假。”
  李亨冷笑道:“如今你权势滔天,你说是真的,朕当然只好相信是真的,但是事涉宗亲,永王纵有天大的罪,也应由宗正寺处置,顾青,你莫僭越了。”
  谁知顾青却缓缓摇头,道:“永王之罪,罪大恶极,涉人命上百条,圈占强买农田,逼农户为奴,此案已不是宗正寺能处置的了,宗正寺对宗亲最大的处罚不过是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但是永王之罪,必须以死平民愤。”
  李亨大怒:“顾青,皇室之事,岂容你一外人插手!你的手伸得太长,不觉得过分么?”
  “陛下,臣与永王无怨无仇,臣是为了李家的江山,陛下贵为天子,若连你都不珍惜自己的江山和民心,不怕沦为亡国之君吗?”
  这句话很不客气,若有旁人在场,定会大骂顾青失臣礼,甚至意图不轨。
  但此刻殿内只有李亨和顾青二人,顾青刚说完,李亨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的半晌没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盯着顾青。
  顾青的脸依然平静如水,只是眼中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光芒。
  李亨胸中一股逆气翻腾,深吸一口气,忍住心头暴怒,语气阴沉地道:“顾青,你还是李唐的臣子吗?你还忠于我李氏皇室吗?”
  顾青垂头道:“臣当然是唐臣,臣只是在与陛下讲道理……”
  “朕不想听什么道理,总之,永王或许有罪,但也轮不到外人来处置,否则我皇室颜面何存?顾青,你不要太过分。”
  顾青冷冷道:“永王之罪已公示于朝堂,此时应已天下皆知,若不处置,皇室才是真的颜面何存,陛下不可自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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