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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239节

  说起节度使府的靠山,皇甫思思露出慌乱之色,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强笑道:“妾身并无官府的靠山,不过侯爷既然吩咐了,妾身一定照办,没有靠山也能为侯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侯爷失望。”
  顾青笑道:“你欲盖弥彰的样子很狼狈,但你答应帮我办事的样子很美。”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
  看着顾青毫无留恋潇洒离开的背影,皇甫思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美眸中流露出一丝愧疚和挣扎。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已看出我有靠山,以他的聪明,过不了多久便会将我的一切都掀出来,那时的我,将是何等的不堪……”皇甫思思喃喃道。
  ……
  龟兹大营帅帐,顾青坐在烛台下提笔疾书奏疏。
  每写一句便悬笔停在半空,凝神沉思许久后,才缓缓地再次下笔。
  这是一道建言疏,名为《觐天子陛下平吐蕃策》,里面详细地叙述了顾青对平吐蕃的战略谋划。
  这是一盘顾青个人能力无法完成的大局,他只是布局的人,但需要朝廷毫无保留的支持才能实行下去。
  一己之力无法平一国,但以一国之力平另一国,胜算便大多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李隆基愿不愿意相信他,有没有胆子敢跟着他这个年轻臣子赌一次。
  不可否认,这个战略布局有些冒险,任何一个环节露了馅儿都可能功败垂成,前期投入的物力人力算是打了水漂儿。
  但凡事有弊也有利,相比之下,此事利大于弊。
  顾青对吐蕃用的是绝户计,也是后世俗称的经济战或贸易战。
  前期铺垫设局,诱使吐蕃人将经济作物如各种药材等,取代他们的农作物青稞种植,然后高价收购他们种出来的药材,一年两年后,吐蕃人尝到了甜头,甚至吐蕃的贵族豪强也尝到了甜头,那么吐蕃国内仅有的百分之一的耕土都没人再种青稞,转而去种植各种药材。
  吐蕃的主粮青稞在一两年后必然大大减产,难以供应百姓和军队,他们只能用钱去买邻国的粮食,而吐蕃周边邻国唯一盛产粮食的只有大唐。
  于是吐蕃和大唐只能达成一种亦友亦敌的怪异关系,我们仍然敌对,但不妨碍我买你家的粮食,不知不觉间,吐蕃的粮食命脉便慢慢掌握在大唐手里了,而战争的主动权也同时掌握在大唐手里了。
  一旦大唐决定攻打吐蕃,只需提前一年断了对吐蕃的粮食供应,再举兵攻打,那时的吐蕃人连饭都吃不饱,手里有钱也无处买粮食,那么军队还剩下多少战斗力?
  一个国家的军队连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及,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这条计策是实实在在的绝户计,它的歹毒之处甚至比明刀明枪的战争更甚。
  战争不过是两军拼命,死个几万人算是很惨烈了,但顾青的绝户计却可以让吐蕃整个国家的百姓断粮,算起来死亡者何止百万。
  计策的前期是阴谋,计策的后期便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就算那时吐蕃人反应过来了,没有一两年的拨乱反正恢复耕土,他们也缓不过气来,这一两年里,大唐掌握了主动权,机会实在太多了。
  这个计策不是顾青首创,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国君拜管仲为相,管仲为齐国出策,大量收购邻国鲁国的布匹,不惜耗费巨金抬高价格从鲁国购买,鲁国百姓得了实惠,举国皆织布纺绨,再也无人种地耕田,用卖布换来的金钱购买齐国的粮食,渐渐地对齐国的粮食形成了依赖。
  后来管仲下令断了对鲁国的粮食供应,偌大的诸侯国分崩离析,鲁国国民纷纷逃难入齐国,最后齐国兵不血刃将鲁国吞灭。
  顾青用的就是这个法子,看似温良无害,实则歹毒至极。
  青蛙是怎么死的?它是在舒服的温水里享受太久,等到温水变成了沸水,它想跳也跳不出去了。
  以如今大唐与吐蕃两国的关系和态势,两国的耕地面积,以及各自的国力和粮食产量,物价等等方面综合来看,顾青用上这个绝户计恰到好处。
  决定施行这个计划时,顾青也是经过长久的思考和权衡的。
  这个计策大唐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尤其是钱财和粮食。但如果此计成功,大唐的收益也是难以想象的丰厚。
  吐蕃这个国家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便是历代君臣的心头大患,从贞观到天宝,一百多年了,这个心头大患仍未除掉,反而在两国军队战力此消彼长之下,吐蕃渐渐转守为攻,对大唐采取了攻势。
  顾青要做的,便是在大唐即将到来的最孱弱的时候,先在吐蕃的心窝子上狠狠捅一刀,大家做一对难兄难弟,谁也别趁火打劫,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大唐还能腾出手来把吐蕃给灭了。
  计划很完美,但执行起来难度很高。
  顾青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单从保护安西所辖的角度出发,也一定要让吐蕃人在安西空虚的时候消停下来。
  ……
  入冬时节,深处大漠的龟兹城也感到了寒冷。
  离龟兹城数十里之外的大漠,一支胡人的商队正沿着西域商路彳亍而行。
  裹着一身厚厚毛毯的段无忌和冯羽没精打采地各自骑在一匹骆驼上,冯羽仰头望天,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我真是失心疯了,为何要跟怀玉阿姐说想来安西历练……大唐那么大,在哪儿历练不好,非要去那鸟不生蛋的安西……”冯羽骑在骆驼上唉声叹气。
  少年郎总是率性且冲动的,所以很多人在中年以后,回忆少年时往往一半是怀念,一半是悔恨。
  因为少年的决定无法过夜,一觉醒来说不定便改了主意,昨日的信誓旦旦成了今日自扇耳光的完美理由。
  见冯羽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一旁的段无忌淡淡地笑了。
  相比冯羽的聒噪活泼,段无忌无疑稳重多了,他只比冯羽大两岁,但看起来却像一个三十多岁历经风霜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礼貌的笑容,眼里满是沧桑的故事。
  “听商队的首领说了,咱们距离龟兹城不到三十里,也就是说,咱们很快要见到顾阿兄了,你有什么牢骚尽管说,待到见了顾阿兄,你最好管管你的嘴,顾阿兄把你赶回石桥村没关系,你莫连累了我。”段无忌淡淡地道。
  冯羽嬉皮笑脸道:“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嘛,你看我嘴上各种牢骚,但还不是跟你一样老老实实来到龟兹城了?段阿兄你了解我的,我也就是嘴有点碎……”
  段无忌摇头:“我不了解你。以前或许了解,但从长安出发后我便对你很陌生了,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此时的你应该跟冯付生他们一样乖乖地在长安读书,结识各路权贵和大儒,听他们讲经论道,充实自己的学识,准备两年后的科考,而不是跟我一同来龟兹城吃苦受罪……”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同乡故人
  段无忌与冯羽同是石桥村出来的子弟,但两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
  段无忌沉稳,冯羽跳脱,两人站在一起像成熟稳重的兄长带着调皮捣蛋的小弟。
  从小一起长大,段无忌对冯羽却越来越不了解了。
  他以为冯羽还是当初石桥村那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经常闯祸的邻家小弟,然而年岁渐长,他已渐渐不懂冯羽了。
  曾经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读了圣贤书,明白了圣贤的道理,少年们都有了志向,志向大多是当官,都以顾青和宋根生为榜样,有的当官纯粹为了私利,有的也想造福一方,唯独段无忌和冯羽不愿当官。
  段无忌有过取舍,他认为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比当官重要。
  冯羽呢?他是怎么想的?
  从长安到龟兹,一路上段无忌问过他很多次,每次冯羽都是嘿嘿一笑,将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
  商队的骆驼排成一字型,微风吹拂在脸上,夹杂着些许的风沙,有些寒意,也有些刺痛。
  大漠的荒凉景象在落日时显得特别凄美,二人最初出玉门关时曾被这壮阔悲凉的风景所倾倒,然而行路一个月后,他们已对风景麻木了。
  一望无垠的黄沙,像极了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骑在骆驼上没精打采的二人忽然听到胡商们一阵欢呼声。
  “到龟兹城了!”
  ……
  冬日的沙漠很冷,寒风卷集起黄沙漫天飞扬,远近皆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烟尘。
  顾青盘腿坐在帅帐内,用心地给羊腿涂抹上豆油,面前的炭火上方有一个简易的烤架,将羊腿放在烤架上不停翻滚,没过一会儿,羊腿上便开始滋滋地冒油。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再配上热腾腾烤得鲜嫩多汁的羊腿下酒,人生大抵已无憾,只缺个婆娘了吧。
  韩介蹲在顾青面前帮他不停翻转羊腿,顾青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部,非常舒坦。
  “好酒,但要省着点喝,从长安带来的烈酒已不多了……”顾青眯着眼舒坦地叹息。
  韩介眼睛盯着面前滋滋冒油的羊腿直吞口水。
  “侯爷若想饮酒吃肉,为何不去福至客栈?女掌柜的手艺那么好,不多吃几顿未免可惜。”
  顾青叹道:“我在考验我的意志,不能经常去,大好男儿若被女人的厨艺收服,回头没法跟我未婚妻交代,理由说出去都没出息。”
  韩介不以为然道:“女子总要有点强于旁人之处才配得上侯爷,侯爷您要反过来想,女掌柜正是因为厨艺好,才能得到侯爷的恩宠,侯爷去她店里用饭是看得起她。”
  顾青赞道:“我很欣赏你的思路,不如你去她店里,把你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跟她说一次,看看她啥反应。”
  “她还能有啥反应?”
  “她如果不抄菜刀追杀你三里路,我便去她店里用饭。”
  羊腿烤熟还需要不少时间,顾青有些等不及了,用匕首从羊腿上割下表面已经熟了的一块肉,吹了几口凉气便塞进嘴里,烫得哇哇直叫,但表情很享受。
  “好吃,但有点淡,再撒点盐。”顾青评价道。
  韩介拈起一小撮盐往羊腿上洒。
  顾青怅然道:“总感觉最近被那个女掌柜的手艺养刁了,今日吃这羊腿处处不对劲……”
  韩介一边翻转羊腿一边道:“侯爷不如把那女掌柜收了房,做个妾室,白天给您做菜,晚上给您暖床,大漠蛮荒苦寒之地,侯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未免过得太凄惨,收了女掌柜想必张家小姐也不会反对的,毕竟只是收个妾室……”
  顾青摸着下巴认真思索,喃喃道:“有道理……到时候她若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睡女人我来,背黑锅你去,怎么算都不吃亏……”
  韩介动作一滞,惊愕地道:“侯爷,您就这么把我卖了?”
  “卖人的事我又不是没干过,我有很多优点你还没发现,慢慢挖掘,你会对我越来越崇拜的……”
  顾青盯着面前的羊腿出神,忽然道:“说起那个女掌柜,你找个伶俐点的人去盯一下,总觉得她有点可疑,不论是接近我的动机,还是她的真实身份,都很可疑。”
  韩介道:“她的真实身份有问题?”
  “她的出身应该不低,不应该只是个迎来送往的客栈掌柜,有过良好家教的人,细节上是无法掩饰过去的,再好的演技都掩饰不了。”
  “什么细节?”
  “我注意过她很多次,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举筷端杯皆有闺秀之姿,寻常人吃过饭,搁下筷子时大多是随意往桌上一放,而她,搁下筷子后还将它规规矩矩与桌沿平齐,碗里也从不剩一粒米食,一次两次,每次皆如是,出身平凡的家庭可没有这般教养。”
  韩介吃惊道:“侯爷居然不动声色观察她这么久,您还说对她不动心?”
  顾青叹道:“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这与我动不动心有关系吗?重点应该要夸我明察秋毫,心思细腻,哪怕是路边的一条狗啃骨头,我也会观察很久的,难道我对那条狗动心了?”
  韩介想想也对,于是点头道:“侯爷既然觉得她可疑,末将这就安排人去盯她。”
  顾青淡淡地道:“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是好奇她背后是不是有靠山,还有,她究竟是什么出身,总觉得她身上有故事,我不希望安西都护府被人暗中安插图谋不轨的棋子。”
  羊腿终于熟了,顾青割下一片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顿觉索然无味。
  一码归一码,身份再怎么可疑,她那手厨艺委实不错,若她是自己的敌人,实在可惜了。
  回想当初自己穷困时,她毫不犹豫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对朋友如此仗义,应该不会是敌人吧,如果是为接近自己而刻意为之,这女人的城府未免可怕。
  帅帐外,亲卫的声音传来。
  “禀侯爷,大营辕门外有人求见,他们说是侯爷的同乡故人。”
  顾青惊讶地道:“同乡故人?哪个同乡故人会找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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