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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120节

  张怀玉目露杀气地盯着死士们,恶声道:“我拼死保你逃出去!”
  “瞎了吗?咱们明明打不过人家,拼死保护我有什么用?少废话了,一同拼命吧!”顾青丢下这句话后,挥舞着长戟突然冲了出去,张怀玉来不及拦阻,只好跟在他身后往前冲。
  对于结局,顾青是悲观的。
  双方人数与力量悬殊,顾青饶是设了许多机关暗算了不少敌人,终究只能将双方的差距拉得稍微近一点,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要靠武力说话的。
  王府的死士们太强大了,顾青和一群江湖草莽真的无法抗衡。
  好汉们人数越来越少,人人都杀红了眼,人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不时听到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也不时能看到那些好汉们临死前最后的反扑,哪怕是狠狠咬敌人一口也算。
  正义与邪恶,没人有资格定义,他们只有一股执着的信念。好汉们眼里的世界和宋根生一样,非黑即白。
  或许,信念单纯的人在做出生死选择时才会那般干脆果决,并且至死不疑。
  好汉们在顾青面前一个个倒下,顾青已无暇感受悲伤,事实上他已绝了生望,自己的生命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和好汉们一样身死魂消。
  冲进双方交手的圈子里,顾青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长戟,每一次挥舞都用尽了全力,当然,每一次挥舞也露出了无数的破绽,任何人都能轻易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可是顾青并未受伤。
  张怀玉像影子一样贴在他身边,每次顾青挥出长戟,张怀玉的剑便恰到好处地补上他露出的破绽,顾青负责攻,张怀玉负责守,二人搭配之下,竟在短时间内配合得无比默契,甚至阴差阳错之下顾青竟杀了两名死士。
  然而,终究大势已去,顾青和张怀玉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当顾青这方只剩下不到十人时,大家几乎已无力再战,所有人都背靠背聚拢在一起,剩下三十来个死士迅速将他们围拢起来。
  院子东侧的屋子外,宋根生发了疯似的要冲过来,刘泓领着少年们死死地拽着他。
  为首的死士头脑仍很清醒,厮杀已这般惨烈了,他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扬刀指了指不远处的宋根生,死士喝道:“分出十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取来!”
  见一群死士朝他们冲来,刘泓心头剧跳,却握紧了长矛凛然不惧道:“所有人,列阵!冯阿翁教我们的鱼翼阵,快!”
  七八个少年郎飞快抢步站位,同时平举长矛盯着跑来的死士,宋根生仍被他们死死地护在身后。
  死士越来越近,刘泓越来越紧张,待到死士冲到阵前时,刘泓忍着惊惧大喝道:“刺!”
  七八个少年如初生之犊,奋力地将长矛刺了出去。
  死士们早有防备,第一刺全都落了空,刘泓又喝道:“变阵,刺!”
  鱼翼阵刹那间换了几个走位,神奇地呈现半包围之势,长矛刺出,死士终于有人被刺中,惨叫倒地。
  杀了生平第一个敌人,少年们的脸上从紧张到恶心害怕,最后渐渐变得兴奋起来,胆气顿时壮了。
  “长矛放平,推,刺!”刘泓兴奋得语声发颤,愈发像一位少年小将军。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被围在中间,见宋根生那头暂时安全,李十二娘不由叱道:“杀出缺口,跟宋根生会合!”
  众人一凛,下意识便举起了刀剑,朝死士们杀去。
  县衙院子中央,双方人马变成了四拨,厮杀混战,为各自挣命。
  县衙外,大门忽然被重重踹开,冯阿翁一马当先一瘸一拐地闯进来,他的身后举着无数支火把,瞬间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鏖战的双方顿时愣了,顾青面露惊喜,没想到自己绝境之时竟然等来了援兵,而且人数不少,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冯阿翁至少带了两百人。
  火把照映着众人的脸,顾青发现冯阿翁带来的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手里握的除了火把,还有锄头,铁耙,犁头等各种农具。
  一名村民上前呸了一声,道:“贼子敢动我们宋县令,先问问青城县的农户答不答应!”
  冯阿翁沉声道:“把他们都围起来!”
  为首的死士大惊失色,原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眼看就能完成济王交给他们的任务,全歼顾青等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带回去,谁知离胜利只差一步时,却杀出两百多个农户,而死士这一方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已然只剩了二十来人,而且大多力气耗尽,已是强弩之末。
  武功并没有那么神奇,练武的人充其量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懂得一些有效杀人的招式,反应能力比普通人快一些。
  可是,当一个练武的人同时对战十个普通人,基本也是有败无胜,十个人蜂拥而上,武功再高终究会被湮没在乱拳之下,这是毫无悬念的。
  气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偏偏能被人清楚地感应到。
  包括顾青在内,在村民们将死士围起来以后,人们清楚地察觉到死士们的气势一泻千里,颓丧中带着一股深深的绝望味道,力气已殆,士气也降至冰点。
  冯阿翁像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指着死士喝道:“一群无法无天的贼子!打死他们!”
  村民们抡起手里的农具便铺头盖脸地朝死士们身上狠狠砸去,死士们举起兵器抵挡,然而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手里的兵器根本挡不住,瞬间便有十几名死士倒下,还活着的死士们也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
  为首的死士大喝道:“慢着!士可杀,不可辱,死于乡野村夫之手,实为奇耻大辱!”
  说完死士怨毒地看了顾青一眼,忽然举刀朝自己的脖颈一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死士身躯摇晃几下,倒地气绝。
  其余几名死士眼中露出绝望之色,犹豫半晌,也有样学样举刀抹了脖子。
  院子里一片血泊,一地尸首。有敌人的,也有江湖好汉和亲卫们的。
  一场生死相搏的鏖战结束了,结局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种名叫“天意”的东西,它像一把尺,默默地称量人世的善恶,善恶皆有报。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呆怔地看着满地尸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良久,顾青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张怀玉搀着他的胳膊,朝他笑了笑,接着笑声渐渐大了,最后笑声忽然一顿,张怀玉将头埋在顾青的胳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李十二娘和活着的好汉们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哭哭笑笑疯了似的,许久之后才宣泄了情绪,众人渐渐平复下来。
  宋根生踉踉跄跄走到顾青等人面前,朝李十二娘和好汉们长揖为礼,泣道:“大恩不言谢,宋某余生,皆各位所赐。诸位伤亡惨重,皆因我而起,那些逝去的侠义之士,宋某愧对他们……”
  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泪,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又看了看宋根生,幽幽叹道:“你莫谢我们,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自己。”
  “你就任县令一定做过许多惠泽乡邻的善政,所以治下子民都拥戴你,所以他们才会在你危急之时赶来助你,一啄一饮,有因有果,得道者自有天助。”
  宋根生叹道:“我若是好官,治下子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沦为流民,逃亡他乡。”
  说着宋根生朝村民长揖一礼,道:“宋根生拜谢诸位乡亲救我于危难。”
  村民纷纷避开他的行礼,一名村民壮着胆子大声道:“宋县尊,你是不是好官,别人说了不算,你治下的农户子民说了才算!”
  “没错,我等子夜奔袭十多里,赶到县衙后还要冒着被人杀的风险,你若不是好官,哪里值得我们如此做?”
  “县令上任不足半年,行仁政善令无数,青城县子民三生有幸,等来了宋县令这样的好官。”
  宋根生听着百姓们的夸赞,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垂着头泣不成声。
  顾青瘫坐在地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虚弱地道:“根生,是非功过,史书说的都不算,千古以还,真正记载青史的人是乡民百姓,他们才是最公正的见证者。”
  ……
  鏖战结束,打扫战场的事交给了冯阿翁。
  顾青撑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蹒跚走到院子中间一具具尸首前,蹲下身注视着已然死去的陈扶风罗非以及张家和李家的亲卫们,顾青神情哀恸,凝视久久。
  “比欠下人情债更难受的,是欠下人命债……”顾青悲痛地摇头叹道:“陈叔,罗兄,还有诸位兄弟,有生之年,教我如何偿还你们的债啊……”
  垂头跪在众人的尸首前,顾青也流下了眼泪。
  心里痛得厉害,比受的伤还痛,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可此刻顾青却仿佛失去了许多至亲的亲人一般,他们慷慨赴死的一幕幕画面仍在脑海中浮现,与他们的音容笑貌一同印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冯阿翁……”顾青嘶哑着声音道。
  冯阿翁快步走到他面前。
  “请冯阿翁召集村民,将这些江湖豪杰和亲卫们的尸首抬回石桥村,请先生寻个风水宝地,厚葬他们。”
  冯阿翁应了,看着顾青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道:“你先去歇着吧,这里的一切交给老汉,我办事你放心。”
  顾青点点头,留恋地看了陈扶风他们一眼,然后起身,身形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实在没有力气了,肋下也受了不轻的伤,顾青被村民们七手八脚抬回县衙后院。
  后院的厢房门打开,宋根生的爹宋根以及秀儿母女神情惶然地从厢房里走出来,与顾青见过礼后,焦急地问起宋根生的境况。
  当初张怀玉察觉到宋根生闯祸后,立马将宋根和秀儿母女接来县衙住下,今夜双方在前院激烈厮杀时,宋根和秀儿母女被安排在后院,藏在一间很难被人发现的密室里,直到外面厮杀的动静没了,他们才敢从密室走出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成长代价
  县衙内的善后事宜交给冯阿翁处理,大战之后院子里尸首遍地,前院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地面上的血迹已干涸,渗入了泥土中,呈现一片暗褐色,用水冲都冲不掉。
  花草树木凋零断枝,廊柱上布满了刀剑凿劈的痕迹,断裂的兵器,零落散弃的残肢,县衙看起来像修罗地狱般惨烈。
  在冯阿翁的带领下,村民们忍着恶心逐一收拾善后,张怀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抬回后院歇息。
  宋根生没受伤,但神情一直很低落,看着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尸首被一具具抬走,面上覆盖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台阶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顾青斜靠在廊柱上,一名村民给他包扎肋下的伤口,顾青疼得浑身直颤,仍不忘开导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们回石桥村住几日,大家都要养伤,而你,风口浪尖之上也要躲一躲风头,若济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来刺杀你,我们便完全没有胜算了。当然,济王应该不会派第二批人来了,今夜之事便已闹大,济王已自身难保。”
  宋根生低声道:“顾青,我想辞官了,回家做个农户,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桥村种地读书……”
  村民包扎伤口粗手粗脚,顾青疼得一抽,下意识便狠狠抽了村民一记,怒道:“轻点!给你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一笑,道:“我家没牲口,钱攒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买头牛……”
  “留一块菲力给我……”
  村民:???
  “算了,你不懂。”顾青挥了挥手,望着宋根生道:“不打算当官了?当初你在石桥村时信誓旦旦说要造福一方子民,这话不算数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尽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么多人,子民们也没过上好日子,我是个不称职的县令……”
  顾青指了指村民,道:“你若不称职,他们今夜为何来救你?”
  宋根生哑口无言。
  顾青又道:“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发现豪绅圈地,县内土地被权贵占去一半,你会如何处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会像这次一般冒失了,区区县令无法与权贵正面相抗的,我不会拿问豪绅,不会粗鲁地收没土地,我……会想别的办法,用迂回温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权贵圈地的证据,等待时机将证据送上去,然后……”
  苦笑摇头,宋根生叹道:“然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长安君臣若对权贵圈地不以为然,我一个县令纵是舍命上谏,想必亦如石沉大海,说不定还会惹君上不悦,招来杀身之祸。”
  顾青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已成长了,现在的你,勉强能胜任县令,因为你有了最基本的官场经验。”
  “官场是个讲究隐忍韬晦的地方,也是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强则示弱,谋而后动,等待时机一招制敌于死地。”
  宋根生盯着他,道:“如果你是青城县令,你会如何做?”
  顾青想了想,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升官。”
  “升官?”顾青的答案令宋根生无比惊愕。
  “对,升官。县令无法对抗权贵,但宰相却有办法。因为宰相有话语权,有朝堂势力,官当得越大,权力也就越大,当权力大到能够主导一个国家的政策方向时,对付权贵圈地的办法也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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