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话音一转,又看了看垂着头认真看着地面的少女,心道看来这便是才刚接回侯府的大姑娘,颇感兴趣地问道:“祈沅兄不介绍一下?”
  唐时语不等大哥开口,自己先笑了一声,她依旧垂着头,正眼也不看那青年一眼。
  “兄长,我先进去了。”
  唐祈沅有些错愕,妹妹从未这么不给人面子过。
  气氛有些尴尬,他余光瞧见了郑修昀不太好看的脸色,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去吧。”
  顾辞渊跟着她离开。
  那边唐祈沅如何善后她不担心,郑修昀的为人她了解,他心胸宽广,不会为这点小事便伤了好兄弟之间的友谊,但是对于她,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了。
  他喜欢的是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姑娘,她得躲开这两个词。
  前世的郑修昀虽并未出手伤害过她,但因他而起的争端却有过许多,那些争端于她而言都是无妄之灾,他无辜,那她何尝有什么罪过呢?这一世还是躲远点比较好。
  再者,她并不想与郑家的人再有什么牵扯。
  “你跟着我作甚?”唐时语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处,颇为头疼地看着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粘人的少年。
  “我保护你。”他理所当然道。
  唐时语讶异了一瞬,随后一股暖流流进了心里。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话,不过也不该如此惊诧,毕竟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眼里泛着柔光,费力地抬手想要摸他的头,语气极轻,“不会出什么事的,去跟着大哥,能多认识些人,多长些见识。”
  少年恭顺地弯了脊梁,让她摸着不再费力。
  她与阿渊自相识起便在一处读书,少年总是对功课毫不上心,交的作业也是乱七八糟的,光是先生就气走了好几个,只有她亲自教的时候,他才勉勉强强配和着背几句书。
  “不去。”
  顾辞渊懒散地往身后的山石上一靠,垂着头,澄澈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干净得不染半分尘埃。
  他不喜欢背那些枯燥又简单的东西,明明看一遍就记住了,那些迂腐的教书先生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实惹人心烦。
  他们在假山后逗留了会,看着时辰将近,两人一前一后朝大殿走去。
  不多时,远处的假山后面晃出来两道身影。
  穿着艳红色襦裙的少女对着身旁的淡雅女子奉承拍马,搜肠刮肚地想着词,变着花样地夸,淡雅女子却无动于衷,她的视线长久地追随着唐时语的背影,柳眉微蹙。
  红衣少女被她突然蹙眉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闭了闭嘴,观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道:“郑姐姐,可有何不妥?”
  被称呼“郑姐姐”的少女没有理会,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道倩影,才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宴会马上要开始了。”
  之后的诗会中,唐时语全程都充当一个木头人,不会笑,不会作诗文,不会与其他贵女交际,唐祈沅几次眼神示意她,让她也参与进去,奈何她就是不听,对大哥的暗示视若无睹。
  诗会过半,一个身着散花云纹水烟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众人微微福身,少女气质淡然飘渺,风姿绰约,仪态万千,高贵得像是天上的仙子。
  她一出场,底下便开始有了零零碎碎的议论声。等她开口作诗时,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少女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在她停口的那一瞬,全场鸦雀无声,但很快,叫好声此起彼伏,整场诗会掀起了一波高潮。
  唐时语静默地坐在角落里,眸色暗沉得像是浸满了墨汁以后的玉石,再无光亮,只余黑暗笼罩。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杯中清酒险些洒了出来,荡漾的水纹如她被搅乱的心。
  郑怀瑶啊,好久不见。
  郑首辅的嫡长女,郑修昀的亲妹妹,她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将她送上绝路的人。
  上一世,唐时语在诗会上大放异彩,无意间夺了郑怀瑶奉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她从未想过从那时起,郑怀瑶便将这个疙瘩放在了心里,因为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而在诗会后,郑怀瑶主动与她结交,后来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后来才知,只有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两人是密友。
  在她失去双目以后,曾在小破庙听到了郑怀瑶的声音。那日昔日姐妹翻脸无情,郑怀瑶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将不满全都发作了出来。
  郑怀瑶,即便你今生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我也要为上辈子的自己讨个公道,不然她的重生便没了意义。
  本以为能够淡然地面对曾经的仇人,而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觉自己终究是一个俗人,做不到完全的超然度日、无动于衷。
  直到掌声散去,唐时语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像傻子一样站起身,走到了万众瞩目的那个位置。
  她捏着酒杯的手指愈发用力,用力到手背上的经脉凸显,用力到指节泛白,直到即将脱力、微微颤抖。
  突然,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的杯子,他拉着她的手向下,在众人看不到的案几下面,他收紧了手掌,将她扣于掌心。
  “别伤着自己,不想喝便不喝。”他压低了声音,温柔地说着。
  少年炙热澄澈的目光锁定着她,她却没有与他对视。
  唐时语顺着郑怀瑶的视线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她上一世的未婚夫君。
  很巧的,那个男人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唐时语看到了男子眼中的惊艳,随后有一抹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她,眼中只有至极的冷漠,以及厌恶。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郑怀瑶陷入了疯狂,唐家因此遭遇劫难。
  手背突然传来剧痛,她转头看去,顾辞渊正阴沉着脸,虎视眈眈地也望着那个方向。
  “阿渊,痛。”
  少年瞬间松了力道,抱歉地眨了眨眼,委屈巴巴道:“你别看那个人……”
  “哦?为何?”
  顾辞渊压制住想要杀人的冲动,朝她挨过去,手指轻轻扯着她的衣角,软声道:“你看我,他还没我长得好看。”
  ☆、第 7 章
  唐时语立刻笑了出来,真是孩子气的话。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主位上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眸色暗了下去,被少年握在掌心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察觉到了她的恐惧,缓缓收紧,给她力量。
  她不想正面与郑家对上,昌宁侯府没有与当朝首辅对抗的能力,更没有能力与太子为敌。她不能将自己置于众人的视线焦点中,不能激怒那个疯子,不能让侯府处于水深火热的危险中。
  后面的诗会如何她无心关注,果酒有些上头,她忘了,自己不胜酒力。
  顾辞渊在第三次扶正她身子以后,干脆偷偷将手臂置于她身后,借着旁边柱子的遮挡,悄悄使力,支撑着她。
  唐时语侧头看他,神情恍惚,媚眼含丝,她看到少年眼中的关怀,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索性卸了浑身的力道,身子往后倾斜,全部的重量都交付在他的手臂上。
  他低低笑出了声,少年音色沙哑迷人,她竟愈发昏沉了。
  唐祈沅与一旁的友人论完诗文,转回头便看到自家妹妹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得扶了扶额,他没有看到二人背后的猫腻,对着坐姿挺拔规范却双目无光的顾辞渊道:“你陪她去花园里散散步吧,坐在这打瞌睡她也难受。”
  顾辞渊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被她握着的手上,猛地听到了什么人在对他说话,好半晌才将思考能力解放出来,看向唐祈沅的眼睛慢慢聚光,等大脑将信息整合,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唐祈沅哀叹了声,抬手将芸香招呼过来,主仆三人顺着角落,往殿外走去。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惊动太多人,但至少引起了三个人的注意。
  小花园中,唐时语被芸香搀扶着,慢慢在前面走着,顾辞渊负着手,嘴角噙着笑,慢悠悠跟在她身边。
  唐时语眼前虽发晕,但思绪却十分清晰。
  齐煦,当朝次辅齐家的嫡长子,她前世的未婚夫婿,刚刚与她对视的男人。
  不知为何,再见他,总觉得有种全然不同的感觉,大抵是因为心境不同吧。
  前一世她对齐煦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都未曾见过几面。齐家提亲,爹娘觉得尚可,她也没什么意见,便同意了婚事,总是要嫁人的,她没有心仪之人,那么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这一世,她没有要嫁人的心思,一辈子当个侯府老姑娘也是可以的,大不了再回清心庵去,反正阿渊会陪着她……
  阿渊……
  唐时语停下脚步,突然有些失落。
  阿渊再过两年也该娶妻了,怎么能一辈子做她的弟弟呢,她不该这样自私。
  这样想着,垂下了眼,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一片花瓣,神情迷茫。
  顾辞渊有些慌乱,他弯下腰,忐忑地看进她的眼睛,“姐姐怎么不开心了?”
  唐时语有些难过地回视着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看吧,阿渊总是能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心情,阿渊这样好,叫她怎么舍得呢,她得承认,此刻为自己的私欲感到了羞愧。
  他阳光纯净,充满活力,是她梦寐以求的样子
  “你长大了。”她轻叹道。
  “嗯,长大了,能保护你。”他双目炯炯有神,散发着执着坚定的光芒,“谁让你伤心难过我便杀了谁。”
  她笑了,没当真,“莫要乱说。”
  顾辞渊抿紧了唇,手缓缓抬起,想要覆在她手背上。
  “哎呀,郑姐姐,我们不小心打扰别人的‘好事’了!”
  一道尖锐刻薄的女声传来,打破了萦绕在二人身边暧昧的气氛。
  顾辞渊不悦地回身,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眸里射出一道冰冷的光,目光带着凌厉的杀意,像是一条来自地狱的追魂索,将来人的全身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唐时语的目光放远,看到了说话的主人。
  不远处站着两个锦服少女,一个身着艳红色襦裙,另一个是刚刚在殿上获得了无数倾慕的郑怀瑶。
  都是旧识了。
  唐时语淡淡笑了,懂礼数地先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才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千金,竟是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一眼便识出我们的身份。”
  她牵住少年衣袖,微微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后。顾辞渊在那双小手碰到自己的时候便散了浑身的戾气,温柔地看着她。
  “我与弟弟在这里赏花,本不指望别人夸赞一句姐弟情深,却怎么也没想到,皇家内院,在姑娘眼里竟是行苟且之事的地方?我是没有脑子还是脑子里长了煤,挑在这样一个好地方,让姑娘你随时都能打扰。”
  “抑或是在姑娘眼里,只要一男一女私下会面,便是在做‘好事’,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莫不是平日见过太多?”
  红衣少女被羞辱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方才在宴席间,郑怀瑶突然拉着她出来,一路都走得很急,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直到刚刚,她看到唐时语,认出了那是先前让郑怀瑶皱眉的人。
  作为一个优秀的狗腿子,她自然要奚落一番,只是没料到这位的战斗力如此强悍。
  唐时语没有半点适可而止的意思,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眼中尽是不屑,“姑娘竟还不如我这么一个长在外面的人懂礼数,阿渊,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小时候先生常说的那句?”
  “莫要舐皮论骨。”顾辞渊默契地接了话,笑得天真无邪,又十分贴心地加了些自己的解读,补充道,“否则便是……长舌妇,大嘴巴。”
  唐时语吃惊地捂住了嘴,惶恐地摆手,忙道:“抱歉啊,舍弟年幼,口无遮拦,若是不小心说了实话冒犯了姑娘,请你念在他年纪小不懂事,莫要同他计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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