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节
不过到底没有着急几年,这不是…他已经听他夫人说过了,颜异自己在外已经认识了一位淑女。虽然说,不经过父母,这件事有点儿轻率。但考虑到颜异的年纪,常年不在家的现实,颜产也不能挑剔什么了。
只要那位淑女真的是好人家的,其他的倒也不一定真要去计较。
“在替你母亲看账?”低头一看,颜产就知道他是在做什么了,立刻摇头道:“要是擅长此道,倒是对于大有裨益。”
虽然颜产自己看到账目之类的东西就头疼,但他并不是那些读书读迂腐了的人。所以很清楚算术等一些实用性的技能,看起来没有他们读的那些经典高大上,但其实对于做官的人来说最有用!
至于他对颜异做官赞成不赞成,那当然是赞成的!
如今早些年留下的各大学派还在彼此争斗之中,各家都想让自家成为第一的显学。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扩大影响力!一般来说这上面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就是自上而下,黄老学派就是如此,影响到了统治阶层,大家都以统治阶层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自然一个个的都学起了黄老。
前些年不就是黄老一统天下,整个朝堂都是黄老学派的人么!
还有一条路是自下而上,通过民间倒逼上层,儒家,还有很多其他的学派,都是走的这条路。然而,即使是走这条路的学派,最终还是得面对一个获得官方看重的问题——这不是后世,这个时代还是彻彻底底的权本位时代。相比起自下而上,自上而下才是真正的王道。
所以即使民间影响力已经很大很大了,如果不能获得统治者的青睐,这股影响力也是要散的——大家读书时为了什么?除了极少数的人,大部分人还是想出人头地的吧?不说封侯拜相,至少能成为一个基层公务员,自此改变门庭…
而一旦大家发觉投入这个学派就会很难做到这一点,一开始或许还能维持,到后面就真的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颜氏是儒门大族,而现在的儒家就正处在这个惊现跳跃期。民间声望已经足够高了,剩下的就是让儒门子弟们相信,儒家前途光明!而树立几个典型人物,一方面引起皇帝的注意,另一方面也让底下子弟有个榜样,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而颜异,根红苗正的儒门精英,如果他能成为这样的榜样。于公,对于儒门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于私,他们颜氏一族也能借此更上一层楼!
对于父亲的‘称赞’,颜异和平常一样,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只是静静听着。
这个时候颜夫人也站了起来,亲手替丈夫抚平了因为穿斗篷弄得折皱起来的衣裳。笑着道:“异儿从小就是如此,就算做得好,也不会表功…”
颜产故意板着脸道:“如此才像话,不然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看向颜异,又道:“你如今在外做官还能不忘读书,这很好…你那些书籍我前两日拣了几册来读,其中不少见地都是不错的。”
颜异惊讶于父亲忽然提起这件事,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对方看的是什么书…那是一些过去就已经读过的书,但是在和陈嫣一起再学的时候交流了各自想法。这种交流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有收获的,两种思想进行交换,这样就都能拥有两种思想了。
在这个过程中,颜异受到启发很多,即使是以前读过许多遍的经典,此时也有了新的见解。
正说着此事,颜产自己先笑着摇摇头:“也不知让你出仕是好还是不好,若不出仕,时候都花在苦读上,你日后也能有所成就。足够用心的话,一代大儒也不是不可能…出仕的话,其他子弟也不是不能,可大儒…”
说是这么说,颜产还是没有让颜异不做官,回家读书的意思。这种话也就是一个假设而已,真要是在家整日读书,奔着做大儒去努力,恐怕又要忍不住想‘我颜家又不缺一个读书的,倒是做官一道上,实在无人’云云。
颜异听父亲说起这些,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陈嫣。
世人都当他天资卓绝,无论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未来的路很宽阔,进则为官,退则专于学,似乎怎样都可以。而类似他这样天资的,就算不说独一无二,至少是世间极少数的了。
但见过陈嫣之后他就不这样觉得了,相比之下,她才是什么都能做!连同他那个改变这个国家的理想,如果换成是陈嫣来做,也会变得简单轻松很多。
他见过陈嫣做学问,一部经典一遍又一遍…说实话,很多时候他这个正宗的学派世家出来的子弟都要自愧弗如——相比起他们这些人,陈嫣才更像是单纯做学问的,而没有在其中参杂别的东西。
其实颜异这么像也没错…别的人学习,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目的。有的人就是谋生,有的人想要做官,有的人则是像在学术上有所作为。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读书这件事变得不纯粹了。
不是说这样就有什么问题,只是带有目的必然就会让读书这件事变得有偏好。
比如说为了谋生,那些人就很少在一个问题上寻根究底,学会读书写字之后,其他的就是什么实用什么来。更深的东西?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做官也是一样,所学的东西会不自觉地往那上面靠。
就连做学术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要知道做学术就得选定自己的主攻方向,要为自己的学派站队,要…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样一套下来,读书可能早就偏离了一开始自己以为的道路。
陈嫣则不同,她读书不为别的,毫无目的可言。如果真的有什么目的,大概就是充实自己,为自己在这个没什么娱乐活动的时代多找一个爱好而已。所以她在读书的时候是自由的,既可以去学其他人认为是无用之学的学问,也可以围绕一个艰深的问题一再探究,而不必去想这样值不值得。
颜异还见过陈嫣做别的事情,无论是她的事业,还是私下的一些小小游戏、玩乐,都让他隐隐意识到,她才是那个什么都能做得好的。
然而可惜就可惜在这里了,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所以许许多多的大门都在她面前关上了。
颜异甚至偶尔会想,如果陈嫣是个男子,如今恐怕早就闯下了偌大名声了——当然,现在陈嫣的名声也很大,只不过这种名声局限在某个圈子里,对于圈子里的人来说她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出了圈子,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个行业大佬。
这其中既有这个时代资讯不发达的问题,也是因为陈嫣处在幕后操纵,并没有刻意扬名的意思。
颜产说了几句读书上面的事情,不过很是点到为止,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住了,而是教导起颜异一些为官之道。
其实他哪能教颜异这个,实际上他自己就连一天的官也没有当过。所以所谓的教导,更多是在说一些平常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介绍一些官场上的朋友给颜异。
颜氏作为儒门内说得上姓名的大族,虽然没有位置特别高的族人和门生,但各个位置上的人数量却并不少。可别小看这些人,真要是有什么目的,这些人是真能帮上忙的!
过去颜异虽然出仕了,但也就是底层小官而已,颜产自觉没有什么好说的。但这次颜异做到了郡丞的位置,关键是,根据他收到的消息,颜异在这个位置上根本就做不久,这就是个过渡性的位置。
将来,无论是郡守,还是去长安那边做个千石以上的官员,这都是有可能的。只看颜异自己怎么想了,是想做个封疆大吏,继续积攒积攒经验,还是去中央混个眼熟兼资历,等着日后慢慢升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人脉’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所以之前颜产不说,这个时候才慢慢提出来。
颜异在官场上有自己的目标,当然是不会吝惜变强的,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了。
相对而言,对这件事最不感兴趣的就是颜夫人了。只是她很清楚,这是丈夫看重儿子的表现,这个时候打扰了他们,实在没什么好处,于是一一忍了下来。
等到父子二人说的差不多了,她才笑着插嘴道:“这都晌后了,用些小食罢!”
这个时候规定还是一天两餐,但贵族、有钱人一天吃三餐、四餐什么的根本不算什么。毕竟所谓的两餐,更多是因为食物不足,不得不如此而已。
贵族和有钱人不会随便打破所谓的‘礼’,但是中间吃一顿小食就没有问题了…这就像是零食一样,谁会把零食当成是一顿饭呢?
不多时,精美而分量小巧的小食被送了上来…基本上都是点心,而点心这种东西总是以甜的居多。说起来这件事还得谢谢陈嫣,她弄出了好几种花样的蔗糖,随着产量的急剧增加,已经远比蜂蜜来的低了!而且看趋势,日后只会更低!
这种情况下,有钱人对‘糖’的消费量大增!相应的,各种新式甜点心的‘开发’也进入了大爆发期,各家的厨房似乎都在想方设法地弄出一些甜的东西。
话说蔗糖如此畅销也完全在陈嫣的预料之中,谁让‘糖’这种东西天然就是人类的追求呢!
人类在还是猿人的时候,就知道甜的、富含油脂的就是好东西,只要吃下这些东西就能够给身体提供更多能量,然后再之后的生存竞争中获得一个优势一点儿的位置。这种印象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不断被强化,到了后来,人在接触到高甜、高油的食物的时候依旧会兴奋异常。
虽然有的人会说自己吃不了太甜的,油腻腻的食物更是看到就倒胃口。但那只是被现代的饮食习惯给惯坏了,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现代,想吃什么都佷容易,天性里面对于某类食物的渴望也就理所当然的被抵消了。
更多的人还是保留着祖先留下来的习惯的。
而‘糖’,正是自然界的甜味提纯之后的结果,这对于人类来说可以说是‘超常刺激’!这种原本自然界不存在,而又出现了的刺激,是能够让人疯狂的!后世人长期生活在并不缺‘糖’的生活中,对此不会有特别明显的感觉。
有些事情陈嫣也是在这个时代生活,才知道的。
原本大家就非常喜欢甜味了,蜂蜜的有价无市就是一个证据!而现在的蔗糖,更是让‘糖’走上无数人的餐桌。现在大家做一些腌制品就喜欢放糖,哪怕有些食物的风味本身就不太适合糖…比如说海产品吧,用盐来腌制就很合适,但现在齐地大族就喜欢糖来腌制的海产品。
很难说味道会更好…只能说用糖比用盐更费钱,吃起来的话,满满都是金钱的味道…
一家人在一起吃甜食…甜食又有让人放松下来的效果,就算都不是什么特别能活跃气氛的性格,这个时候气氛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也就是这种时候,能说一些平常不会说的、非常家常、亲密的话题了。
“异儿来信说过,在外识得了一位淑女…如今此事做了何等打算呢?”其实这句话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能做什么打算?以颜异的性格,走到这一步,就是一切已经确定的意思了。不过颜夫人还要多问这一句,主要是为了后面的话铺路。
颜异沉默了几息功夫,很快反应过来,声音有些低沉但清楚地道:“…自然是成亲的。”
说到这里,颜异在父母面前行了一次大礼…古人虽然讲礼,但如果是父母和子女之间,平常是很难用得上‘大礼’的。如此做,显然就是郑重其事的意思了!
颜产和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非常有数了。
看着这个从小无论对着什么都是一副平静样子的儿子,颜产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到底还是有难以泰然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都要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太淡薄了一些了,淡薄到了孤独终老他也不奇怪。
颜产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好不容易绷住了笑容,这才能保持住做父亲的‘威严’,进而道:“哦…既有这个打算,一切便得准备起来了。”
颜异抿了抿嘴唇,再次行大礼道:“一切谨听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安排。”
颜产摆摆手,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依旧‘端着’道:“我与你母亲就是想安排也安排不来,至少得让我与你母亲知道那是谁家女郎,不然如何前去提亲?”
话说到这里,旁边的颜夫人也竖起了耳朵…她一直不知道的就是那是哪家的淑女!要是知道了,她早就先自己去拜访、考察了!
颜异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既然是已经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一定要迟疑的了。
“阿嫣是长安人氏…”听到这里还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长安离齐地还挺远的。但是这恰恰佐证了那位‘淑女’不是一般人家出身,真要是一般人家出身,哪能从长安来到齐地!这年头,这样距离的移动,搬来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有的条件。
“她姓陈…”终于知道姓氏了,不过这个时候无论是颜产,还是颜夫人,想的都是长安姓陈的大族有哪些?倒不是说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大族的嫡脉,就算是旁支也不是不能接受……
说到这里的时候颜异忽然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非常短暂,短暂到颜产和颜夫人其实并没有太听出来。
然后颜异就继续道:“她家门楣颇高,堂邑侯府…”
说到堂邑侯府的时候颜产和颜夫人也还好,不是说堂邑侯府就能联想到陈娇陈嫣两姐妹的。堂邑侯府这一支可以说是一个绵延了几代的大家族了,当中子弟不少,女孩子自然也有许多。
虽然说,堂邑侯府的旁支远亲配不配成为复圣嫡传的宗妇还有一些问题,但基本上还是可以确定为一个清白人家女儿的…这就是夫妇二人对未来儿媳妇的最低标准。
这年头,儒家还没有成为一统思想界的学问,别说颜氏,就算是曲阜孔氏,也没有多牛!如果颜异娶的不是未来宗妇,这个出身本身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也就是因为是宗妇,所以考虑的问题要多一些罢了。
“这女郎在家长可是长女?”颜夫人思量着便问了出来,一般来说,这种有点儿底子的人家都会注意自己的教育培养问题。而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长子,还是长女,都会获得相对多的资源。
其中长女得学不少东西,甚至跟着母亲忙前忙后,操持家中大小事务,如此,一些能力也就被锻炼出来了。颜夫人之所以会问是不是‘长女’,正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如果是长女的话,或许会更适应宗妇这一身份。
“非…”颜异回忆陈嫣的情况,摇了摇头:“阿嫣是家中幼女…”
听到这里的时候颜产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只要出身过得去就行了。至于欠缺宗妇的技能,之后由颜夫人去教就行了。而颜夫人就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了,教一个有基础的学生,和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还有更加难以扭转的思维习惯…这个时候,她心中的不满意更深了。
颜异倒是没有太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继续道:“阿嫣…阿嫣她身份极高——她母亲乃大长公主…”
原本对陈嫣有些不满的颜夫人听到这个,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身份…大长公主,那是谁来着?反应过来之后才知道颜异口中的‘阿嫣’是何许人也,一时之间竟是愣住了。
大长公主刘嫖,乃是孝文皇帝与窦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孝景皇帝唯一同父同母的姐姐。虽然随着当初太皇太后薨了,权势比之当年大有不如,但依旧还是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她的女儿有两个,一个做了皇后…现在也不是皇后了,据说这位陈皇后因无子而愧对天子,自请废后了。
虽然是废后了,但天子显然依旧非常优待这位前皇后,吩咐各方面的待遇一如皇后从前。
还有一个女儿,不就是…
“那位不夜翁主…”一般的公主女儿哪有什么名气!翁主这种生物,整个大汉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过陈嫣的名气足够大,大到颜夫人也很知道她。
颜夫人原本的不满立刻被丢掉了,因为陈嫣的身份让她意识到这对儿子,对整个颜氏都是有着很大帮助的!在这样的好处面前,其他的问题也就不值一提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差不多同一时刻,丈夫颜产的脸色已经变得极端难看,猛然站起身,断然道:“不可!这绝不可!”
第299章 东门之杨(8)
“…说来, 最近倒是有一桩奇事。”
颜产作为齐地名士, 平日的交往应酬还是颇多的…名士毕竟不是隐士。
而他往来的人也大多和他身份相当,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同是学者,或者是官场上的人物, 再不然,也有可能是由姻亲关系联结起来的本地大族——颜氏在琅玡郡传承十多代,一代代嫁娶, 随随便便也能织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了。
这一日他就去邻县赴约了, 这是一位与家中有姻亲关系的同辈人邀请的他。此人真论起来, 也算是颜产的表兄。早些年出仕官场,二十多年下来, 也在长安升到了一个千石官员,不算高, 但也不能算低了。
到了这一步, 再看看自己的年纪,自觉这辈子是无法奢望两千石了。又怀念家乡闲适日子, 向往含饴弄孙之乐,于是便上了辞官的奏表。此人又不是什么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人物, 再加上年纪在这个时代也算大了,于是准辞的文书下的很快。
如今他倒是无官一身轻!回到家乡之后就各处见亲朋故旧,日子颇为自在。
其实前些日子他刚刚回来的时候,琅玡郡这边的故旧就为他接风过。只是接风宴上人何其多, 本地官员都来了, 也不能和一些格外亲密的朋友多说几句话。所以在加接风宴之后, 他又各处拜访起朋友来。
除了拜访朋友,一些格外亲近的,他还会下请帖请到家里来叙话。
恰好,颜产就算是此人的一个密友…两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并不算什么,真要说的话,琅玡郡有传承的家族,谁家又和谁家没个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呢?主要是两人当年求学读书的时候就十分投契,这些年也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此时他一邀请,颜产也就欣然而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说了一些琐事。说着说着,话题就变得很发散了,这也是所有朋友间的谈话活动都会经历的——最后总是会离题千里,完全忘记一开始说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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