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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大约有五千人马吧,一千左右的骑兵,四千步兵,暂时还没有看见炮兵。”许平做出了判断。他将望远镜收入怀中,仰头看着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初刻,将军。”
  远处的叛军浩浩荡荡地开过来,许平手下那些正在挖掘工事的士兵都停住手里的话儿,轮换休息的士兵也纷纷站起身来。不知道是哪个果长自行下令士兵戒备,迅速给整片阵地造成影响,果长们忙乱地催促着手下的士兵准备盔甲武器。见到如此场面,许平奇道:“我可曾下令批甲持兵吗?众官兵为何不等我号令就擅自行事?”
  听许平口气不善,江一舟连忙问道:“许将军可是要他们停下来?”
  “当然。”许平指一下远方的叛军,他们还在遥遥数里之外:“这么早披甲干什么,嫌累得不够快么?传我命令,立刻把盔甲都卸下来,众官兵抓紧时间休息。”
  士兵们驯服地重新解开盔甲,但仍然显得很是紧张。许平无奈地看到不少士兵忽立忽站,果长们也不安地交头接耳,或是烦躁地走来走去。他们这种行为互相感染,更影响到许平的心情。
  就在许平被手下人的不安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江一舟声音沉重地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么?”
  许平看见余深河、江一舟,甚至还有曹云都满脸严肃地望着自己,许平稍微想了一下,反问道:“你们可是问我还有什么战前准备要做吗?”
  几个部下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同样凝重的表情一起郑重地点头,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许平脸上。
  “嗯,倒是有一件。”许平被他们看得全身不自然,这几个家伙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问临终遗言一般。
  江一舟再次沉声说道:“将军请下令。”
  “刚才江兄弟说已经午时初刻了。”许平负手抬头看了看天,轻松地下令道:“让士兵们开饭吧。”
  “什么?”余深河、江一舟齐齐地大叫一声,但立刻他们就意识道自己的不敬,又整齐地拱手谢罪道:“敢请大人恕罪,请问大人是说让士兵们开饭?”
  他们的尾音拉得挺长,许平用轻快的语气悠闲地说道:“是啊,现在都是午时了,你们也不提醒我早该开饭了。让士兵们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杀贼。”
  几个部下看了许平片刻,脸上先后染上笑容:“遵命,将军。”
  饭菜送入官兵们手中后,明军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做,他们或蹲或坐,抱着碗大吃起来。吃完后,许平索性不再去看叛军,而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剔牙,和部下们聊天。见到主帅如此悠闲,士兵们也纷纷聚拢在一起,或躺、或卧地闲扯起来。
  山东叛军一直开到许平眼前不到两里外才收住脚步。此时许平觉得不好再装沉着,要是再被刘哲闻那样突袭一次,明军顿时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许平下令士兵披甲预备,又看着飘扬在叛军上空最高的两面旗帜开始沉思。
  一面旗帜上书写着大字:“替天行道东江军”;
  另一面上用同样的大字写着:“吊民伐罪清君侧”。
  两面稍微矮一点的将旗,一面是“肖”,一面则是“陈”。
  “肖白狼,陈x元龙,都是巨寇季退思的爱将。”随着叛军越来越近,许平做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和周围的参谋人员对叛军的旗号指指点点:“肖白狼是季贼在军伍中的好友,陈x元龙本是白莲教的人,惯用骑兵,不过并非因为骑兵善攻,而是陈逆觉得骑兵好跑。”
  “哈哈哈哈。”许平的话让他周围的官兵都大笑不止,原本紧张的表情再次放松下来些。
  叛军扎住阵脚,不一会儿,就从他们那里传来几声号角和鼓声。许平定睛向前看去,只见叛军散乱开来,人人坐在地上,旗帜也纷纷放倒。许多叛军士兵都脱下鞋子开始揉脚。
  许平挥手叫过曹云:“叛军走了好久自然要休息一下,我们已经休息好了,可也不能闲着啊。去,带上百十来个人,把沟再挖一挖,把栅栏再扎紧,垒垒矮墙。”
  对垒的叛军和明军相距不过千米,可是却出现了奇特的景象,这一边纷纷坐在地上揉脚、休息,而另一边则大模大样地挖坑、敲木桩、往木桩上堆泥土。
  没有过多久,叛军那里就又响起鼓声,士兵闻声起立,开始戴上盔甲。许平看着他们披甲完毕,才挥挥手,召回了自己修补防御工事的士兵。
  随着叛军的旗号晃动,沉闷的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不过叛军并没有向许平的将旗所在逼来,而是在许平的面前转向,侧身对着许平的主阵,保持着两里左右的距离,向着西南侧后——右翼李无颜的阵地开去两千五百之多的叛军步兵。
  李无颜的阵地和许平的主阵相隔不过两里地,没有叛军插入到他们两者之间,也没有叛军绕到李无颜阵地的东北面,叛军在李无颜的阵地南面和西面稍微整顿一下阵型,就伴随着激烈的鼓声展开进攻。
  叛军猛冲李无颜的山头,他们沸腾般的呐喊声让明军主阵听得清清楚楚。
  “将军,”江一舟焦急地问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许平记得以前教官讲过,部署阵地时需要形成犄角之势。作为一个工兵军官,许平的战术课也就到此为止,镇东侯绝不会把一个工兵把总派去指挥一个步兵小队,更不要说两千大军。叛军现在的反应远远长超出许平接触过的那些战术皮毛的范畴,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即使没有学过更多的战术课,眼下的情况还是显而易见,李无颜凭着不到五百人,面对五倍多叛军的两面攻打,肯定会支撑不住,更不用说他连防御工事都没修好。等到李无颜的阵地失守后,本来只要应付一面攻击的主阵可能就会被三面夹击。
  “既然战术课上说军队要以犄角之势部署,那就说明进攻者不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全军攻打一翼,不然犄角之势就是分散兵力,现在叛贼全力攻打我军一侧,我肯定应该有什么反制手段。”许平心里琢磨着局势,目光则投向边上的曹云那里。
  如果此时李无颜或廖可宗还在的话,许平肯定会征求他们二人的意见,但此时整个山头上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曹云一人还是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工兵军官。曹云同样皱着眉头苦思,看见许平求助的目光后,他大声说道:“我们应该进行牵制进攻!”
  “牵制进攻?”许平对此有些印象,似乎教官曾在战术课上提到过这个词,但他的印象也就仅限于此,许平追问道:“如何牵制进攻?”
  曹云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他两手一摊:“全凭将军做主。”
  “嗯。”许平看着阵地下面,那里有一千多叛军的骑兵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如果派出几百步兵的话,恐怕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李无颜的阵地上。
  “许将军!”等到叛军攻上半山腰,李无颜的阵地上已经是杀声一片的时候,余深河焦急地叫起来:“许将军,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右翼明军被仰攻的叛军打得节节后退,马上就要退到山顶,许平轻喝一声:“曹云。”
  “卑职在。”
  “把全军分成四队轮休,立刻下去加固我们的野战工事。”许平一指身前的少量叛军:“抓紧一切时间加固我们的阵地。”
  “遵命!”
  许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牵制性进攻,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他估计自己的威信会大受影响,士兵们会觉得长官部署一个犄角之势莫名其妙,他们的士气会变得低落,因此许平硬着头皮对周围的参谋们解释道:“叛军集中兵力进攻我们的一翼,这是一个失误,它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来加固阵地,我们要好好把握。”
  眼看着右翼的明军被赶上山顶,接着就被赶下山峰,这时叛军的旗号一变,大队的叛军开始回身聚拢到肖字的将旗下,只有少量叛军继续驱赶着开始溃败的明军。同时数百名叛军骑兵漫山遍野地冲杀过去,截断了右翼阵地通向明军主阵的道路,驱赶着明军溃兵向北方逃去。许平眼睁睁地看着叛军骑兵在平原上把明军一个个地砍倒,可是却连一个兵也不敢派出去。
  许平回过头,不再看侧后的屠杀场面。曹云还在尽职尽责地加固着工事,山头上的气氛一时变成死寂。把明军右翼扫荡得干干净净以后,叛军旗鼓一变,大批步兵开始向明军左翼开去。而叛军的骑兵把四散的明军砍翻在地后,也整队返回将旗下,只留下少量步兵占据了原本属于明军的山头阵地,并在那里插上了叛军的旗帜。
  “现在我们怎么办?”参谋们七嘴八舌地问道:“许将军,是不是要做什么牵制性进攻?”
  “应该做牵制性进攻吧。”许平在心里这样想,但他始终没能想起来的到底什么是牵制性进攻,曹云此时回来缴令,他刚刚又把阵地周围的野战工事加固一遍。
  “许将军!”见许平还在沉思,江一舟提醒道:“将军有何打算?”
  “休要多言。”余深河急忙出声阻止:“许将军在等待战机,不要扰乱了将军的思路。”
  许平苦苦地回忆着牵制进攻这个名词,不过他终究一无所获,他遥望着左翼廖可宗的旗号,轻声对自己、也是对周围人说:“廖千总那里的工事是非常完备的,他们定能坚持住。”
  廖可宗的阵地处于德州城和明军主阵之间,在两翼的掩护下只有东南面压力最大。叛军随着鼓声慢慢靠近左翼阵地,他们沉重的脚步把大地都踏得微微发颤。
  “叛军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曹把总,再去加固工事……”
  “将军,我们的左翼崩溃了。”余深河的叫声将许平的命令打断,他手指着左翼阵地,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无数的明军士兵从左翼阵地的北面逃下山坡,这些士兵们抛弃了武器,一边跑一边甩下头盔和身上的铠甲,看也不往主阵这边看一眼。溃逃的明军越来越多,而且发出嘈杂的呼喊声。
  “廖、廖千总也跑了!”
  江一舟又是一声惊呼,许平也看见廖可宗的千总旗从山头撤下,一大股明军簇拥在他的旗帜周围,飞快地从西北坡逃离阵地。许平掏出望远镜向廖可宗的旗帜那里望去,无奈地说道:“廖千总倒是没有完全崩溃,他还能指挥百十来人。”
  “叛贼的骑兵又出动了。”余深河又是一声绝望的大呼,再次把许平的注意力拉回南面。叛军显然也注意到明军的异常举动,那张写着“陈”字的大旗正快速地移动,大队的叛军骑兵肆无忌惮地从许平主阵前掠过,直奔向明军左翼阵地的山头。不过冲在最前面的则是一张“刘”字将旗,许平把望远镜投向那里,映入他眼帘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在许平阵前耀武扬威的刘哲闻,他那满脸的铁须和目中的凶光,曾给许平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叛军如火般的骑兵飞快地卷上明军左翼的山头,然后又如水银泻地般越过它向北追击。许平无法再看下去,他双手插在一起,绞动着自己的十指,胸口抽动着阵阵剧痛。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明军的两翼就已经不复存在,许平损失了超过半数的兵力,他紧紧咬着牙齿,许平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张写着“肖”字的大旗。
  ——冲下去,砍下肖白狼的首级,和他们拼了。
  一个声音在许平的脑海里来回激荡,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冰冷的寒气才一进入体内,就被化作滚烫的气息,烧灼着整个胸膛,让他不能不把这烈焰急促地呼出去。
  ——败了,败了。
  许平痛苦地吞咽着口水,脑袋简直要炸开一样。
  ——那么多同袍战士,因为我一定要来增援德州而死;因为我一定要在西南布阵而瞬间被打垮;我自以为能够代替赵敬之将军而实际不能,他们因此横死在这里……
  许平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全身的热血都涌上头部,几乎让他不能思考。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的战死吧。
  许平没有退路,他是冒名顶替者,他严重违反了军规,他害死了这么多同袍不说,还连累了曹兄弟。
  “儿郎们,跟我冲下去,砍下肖贼的首级。”
  这句话就滚动在许平的喉咙里,只是他张开的嘴发出的只是嘶哑的出气声。
  ——现在叛军骑兵都散开追杀我军。
  许平感到自己发沉的脑袋似乎渐渐地又能思考了。
  ——肖贼的步兵也多散开进攻,还没有来得及撤回来。
  许平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这未必是送死,说不定反倒真是我转败为胜的机会。
  许平红着眼睛看着只有两里远的肖白狼的大旗。
  ——没有多远,猛烈地冲进去,一举斩断他的大旗,和他们拼了,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雪恨,砍下他的首级。
  许平的手猛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挥手就把它拔在手中。
  许平大喝一声:“儿郎们……”
  “许将军!”余深河的喊声打断许平的思路,他伸臂指着许平身后:“许将军快看!”
  远处一队明军正从北面向自己这里亡命跑来,再仔细一看,那队明军似乎打着廖可宗的旗号。许平拿起望远镜,没错,就是廖可宗带着的那百十来人。看来廖可宗并没有和败兵一起往东北溃逃,而是领着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北面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向明军主阵赶来。
  许平放下望远镜,发觉自己还紧紧地握着宝剑,他心有不甘地又南望了肖白狼的大旗一眼,默默地把剑又插回了鞘中。
  此时风云突变,东北远处一小队叛军骑兵冲下封冻的卫河,正在追砍溃败的明军。他们好像发现了廖可宗,拨转马头向着明军主阵的方向追来,形成两条一前一后的黑线。后面的那条黑线虽然离的很远,但它飞快地拉近了和前者的距离。
  许平又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绞动,屏住呼吸,看着直指自己脚前的这两道黑线。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身后的江一舟不停地念着,许平也忍不住要和他一起念。后面的叛军骑兵越追越近,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刘哲闻。眼看前面的明军就要跑到主阵的防线上了,而后面紧追不舍的叛军骑兵离他们也仅剩一步之遥。
  “好,好,好!”身后的参谋人员都雀跃着跳将起来,廖可宗带着部下一头冲进了友军的阵地,叛军骑兵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在明军防线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许平大口地吐着气,真有一种想坐下来的虚弱感,不过他坚持着没有让自己出现失态的举动。
  廖可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山,跌坐在许平身前的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叫着:“许将军,卑职对不起你啊。”
  许平已经恢复了冷静,问道:“廖千总,你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可宗伸开两腿,双手撑在腿弯处努力地呼吸了好久,才艰难地说道:“许将军,看到右翼的惨状后,卑职那里的军心一下子就垮了。等到叛贼向卑职那里开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跑,但一眨眼,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几百名士兵就都开始逃跑,卑职无能,没有能够阻止他们。”
  这时许平身后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趁机向德州突围吧,杀入德州坚守。”
  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此话引起了一片共鸣声,叛军的兵力散布在广大的地盘上,骑兵更不知追到哪里去了。江一舟和余深河对望一眼,同时抱拳慨然说道:“许将军,我们二人愿拼死为将军和兄弟们杀开一条血路。”
  许平摇摇头,指了指左右两翼丢失的阵地:“你们难道还看不明白么?我们一离开阵地,就只有这个下场。”
  “许将军明鉴,我们已经是孤军了,向德州突围固然是九死一生,但不突围就是自处死地。”
  “死地,死地。”许平喃喃念了两遍,还是摇头道:“我们已经在死地了。”
  “死地——则战!”许平大喝一声:“把剩下的饭给廖千总的兵端上来吃,我部分出一半人休息,剩下的一起去加固工事,挖壕垒墙!”
  眼前的叛军大旗下确实没有多少部队,这千余人静静地看着明军还在不知疲倦地加固工事,就好像在看一群疯子和死人。
  就在士兵们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埋头干活时,又有一小队人马直奔明军主阵而来。他们身上穿着山东鲁军的军服。为首一人冲上山后,许平定睛一看,原来是德州四壁指挥林光义。林光义满身血污,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其他人的。
  林光义见到许平的第一句话就是:“德州丢了。”
  把满是血迹的钢刀往雪地上一插,林光义咧着嘴一个劲地摇头:“德州城里细作太多啦,一下子两个门都打开了,嘿嘿,真是太多了。”
  许平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不是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而是在听故事一样:“不着急,林兄弟,喘口气,慢慢说。”
  “嗯,嗯,好的,许将军。”林光义接过一个葫芦,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然后把剩下的水泼到脸上,胡乱地涂抹几下,低头看看满是污泥的军服,挑了一块不太脏的地方擦一把,把自己擦成了大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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