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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他不是最重礼教,连她送个披风都要回送《女戒》么?
  宜生这样想着,不小心就问出了口。
  沈问秋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是赞赏的,春儿很聪明,会用脑子,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人不赞赏?”
  宜生没接话。
  好在沈问秋也不需要她接话,径自说了下去。
  “我有个长辈……”他低声开口,语气有些迟疑,顿了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
  宜生漂亮的凤眼静静看着他。
  他便笑了下,不再迟疑,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个长辈,也是被家人逼迫着嫁了人,成亲后相公对她很好,但是……她却从不快乐,一心想离开,后来——”他看向宜生,“后来,她与人私奔了。”
  “……可是她运气不好,私奔途中遇到山贼,和情郎被山贼抓住。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她那情郎,一听山贼要杀了男人留女人,立刻跪地求饶,举手要将她送给山贼。”
  “你说可不可笑?”
  “费尽心思逃离,却换得这样的结果,所以当初为什么不安安分分留在相公身边?”
  沈问秋笑着问宜生,只是,笑着笑着,他眼里忽然有些闪光。
  宜生正要仔细看,他却很快低下了头,再抬头,眼中已经恢复正常。
  “我以前不理解这位长辈,觉得她贪心,不知足,放着好好的相公不要,好好的日子不过,却非要出去,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或许就是报应,是她应受的。”
  他定定地看着宜生:“你说,这是不是她的报应?”
  宜生却有些慌乱。
  一位长辈……被家人逼迫着嫁人……遇到山贼……
  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一个可怕的猜测便拼命地、压也压不住地在她脑子里叫嚣起来。
  沈问秋的长辈,无外乎沈振英这边,和他母亲柳氏那边的亲戚。沈振英是泥腿子出身,早年离家时家里便只剩一个寡母,后来寡母也去世,沈振英虽回乡给宗族见了个宗祠,却也没大力提携族人,与族人往来也不多,因此可以说沈振英这边早没什么正经长辈。而柳氏娘家那边,却因为柳氏厌恶她后母,嫁到伯府后几乎再没回去过,因此沈问秋说的长辈,也不大可能是柳家那边的。
  而且,宜生在伯府那么多年,即便不问俗事,若是伯府相干的人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丑事,她也不可能一点没有耳闻。
  所以,沈问秋说的这位长辈……宜生不由捂住了嘴。
  沈问秋的母亲柳老夫人出自一个小官之家,其父官职不过六品,还是没什么油水的衙门,在京城这个地方这家世完全算不上什么。但柳老夫人颜色生得极好,人也文雅,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声美人,沈问秋的长相便是随了她。
  因为生得好,柳老夫人闺中时提亲者众多,其中不乏许多门当户对甚至条件更好的青年才俊。然而,威远伯沈振英无意中见到她,这一见便惊为天人,念念不忘,不日便登门提亲。
  柳老夫人贪图沈振英彩礼权势,就将继女许给了沈振英,而据说,柳老夫人当初是不乐意的,不仅不乐意,简直是十分抗拒,她继母是生生把她绑起来,又用了药让她浑身无力,才使得她顺利嫁入伯府。
  后来的事世人都知道了。
  威远伯对新娶的美貌小妻子十分疼爱,哪怕原配找上门,也硬是跟皇帝求了恩典,开大梁男子立平妻的先河,使得柳氏与刘氏平起平坐,之后十几年,更是视原配刘氏如无物,一心专宠柳氏,对柳氏所出的三子沈问秋更是疼爱有加,临终前分遗产都偏心地没辙儿。
  沈问秋十七岁那年,柳氏出城上香遇到惊马,车翻人亡。
  伯府对外是这样说的,但宜生却听过一个传闻,说其实柳氏是遇到了山贼,恐怕生前受了□□,伯府不过为了颜面才说成惊马。
  而后来沈问秋那被刺激过度的反应,更是让知道这个传闻的人深信不疑。
  宜生想过这传闻或许是真的,却没想到,这传闻竟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沈问秋似乎没看到宜生惊讶的样子,他依旧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像个执拗认死理的孩子,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报应么?
  柳氏落得那样一个结果,是她贪心不足、不守妇道、不知感恩的报应么?
  宜生嫁给沈承宣时,柳氏便已经出事了,所以她没有亲自见过这位柳老夫人。但是,因为老威远伯对柳氏那过分的宠爱,她没少从伯府各色人等中听过柳氏的传闻,尤其是沈承宣的那些姨娘通房,不少都以柳氏为榜样,虽然她们与柳氏根本没太多相似的地方。
  从那些传闻中,宜生轻易就能勾勒出那个女子的形象。
  美貌有才情,占尽了夫君宠爱,但难得不邀功不媚宠,反而与夫君的其他妻妾相处极和睦,简直是贤妻典范,而她那伤春悲秋,见风流泪的性子,则是被当成了才女有别于庸脂俗粉的标志。
  宜生以前很不明白柳氏这个人,如今听了这桩秘闻,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所有的大度,不过是因为不在意。
  沈问秋还在等着她的答案。宜生看着他,之前的种种猜测畏惧和记恨,在这一刻却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看着沈问秋,心里居然只觉得他可怜。
  “不,不是报应。”宜生缓缓说道。
  “只是——实在蠢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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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8.08
  宜生不信什么报应, 哪怕她死后有过那样离奇的经历。相比起报应,她更相信人为, 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不然为何恶贯满盈者能得善终?为何无辜善良者常遭磨难?
  所以, 有时候真的并非报应, 而只是蠢了些而已。
  宜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若是之前,在猜到沈问秋说的“那位长辈”就是他的母亲后,她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一来觉得可能会得罪人, 二来觉得没必要与沈问秋说那么深, 虽然她信任沈问秋, 但这信任里多少带着一些敬畏和距离感,这些敬畏和距离感让她在沈问秋面前无法放开, 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戒备。
  但她如今说了, 甚至丝毫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说出口后还没有半点后悔。
  宜生想, 这或许是因为此时的沈问秋完全没有一丝攻击性,让她升不起任何防备。
  沈问秋听了她的话, 半晌却没有回应, 只是眼神变得空茫茫一片,似乎在看着远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宜生没有打扰他。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沈问秋忽然笑了。
  “对, 你说的对。”
  “的确是太蠢了。”
  “所以我欣赏春儿,起码春儿没那么蠢,得其所愿,也没把命赔进去,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吧。”
  沈问秋脸上带笑,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指尖与檀木敲打出清脆的声音,仿佛代表了他此时轻快的心情。
  宜生却又摇了摇头:
  “……蠢与不蠢,也不过是旁人如我这般随口一说。叔齐伯夷兄弟为求仁义而让国,又因仁义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这听起来难道不蠢透么?但圣人都说: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叔齐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要将国君之位传给次子叔齐,叔齐认为国君之位应该由哥哥伯夷继承,遂拒而不受,然伯夷却同样不愿继承,两人彼此相让,因听闻周文王仁义,两人先后逃往周国。
  然彼时文王已经逝世,武王即位,起兵伐商,叔齐伯夷认为武王此举不仁不孝,因此拒受周国官职,隐居首阳山。为表气节,两人不食周粟,只以山上的野菜为食,却又被人提醒,野菜难道不是周国的么?
  叔齐伯夷因此便连野菜也不吃了,生生饿死在首阳山上。
  后来,子贡问夫子,叔齐伯夷有怨乎?夫子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孔圣人这一句话,便使得世人将叔齐伯夷当做了抱节守志的典范大加赞扬。
  因此,沈问秋一听宜生拿叔齐伯夷做比,便忍不住摇头:“这如何能比?叔齐伯夷是为仁义,而我……那位长辈呢?为了那危难当头将她双手送人的情郎么?”说这话时,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自嘲。
  宜生温声道:“我不是那位长辈,不清楚她是作何想的,或许是为自由,也或许是为情郎,但,自由也好,情郎也好,为何不能与仁义相比呢?都是心之所求,那么无论所求是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她所求的自由只得到一瞬,虽然她所求的情郎是个白眼狼,但这是结果,在她做决定时,是并不知道结果的,成果可以定成败,却不能定是非。”
  “若我今日出门落了水,那我出门便是件蠢事了么?”
  她娓娓说完,话声并不激烈,徐徐如清风入耳,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而不是要逼迫你认同她。然而却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人更加她所言有理。
  沈问秋认真听完,忽地笑道:“我竟不知,你居然还如此善辩?”
  宜生却看着他,摇头:“不是我善辩,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三爷你身在局中,才会看不清楚。”
  身在……局中?
  这话几乎就差明白告诉他,她已经猜到那位长辈是谁了。
  于是沈问秋脸上的笑便收敛了。
  “所以,你觉得我那位……”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词,“那位,没做错么?”
  “三爷,对错也是人定的。”宜生只回了这一句。
  沈问秋却点点头。
  “对,对错也是人定的。”
  说罢这话,他又低头摊开那话本,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写着故事的结局。
  当年的少女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妪,身旁打铁的老伴儿已经挥不动铁锤,门前有大户人家纳妾的轿子经过,吹吹打打,唢呐震天,操办地竟比普通人家娶妻还排场。
  小孙女羡慕地看着那漂亮花轿,天真的童声脆脆地问奶奶:那花轿里的姑娘一定很开心吧,能坐那么漂亮的轿子。
  奶奶摸摸小孙女的头,笑地慈爱,却没说话。
  遂有诗云:
  莫只看他光鲜,谁知腹里心酸。
  对错谁能评断,各人自知苦甘。
  这最后一页,沈问秋看得十分仔细,尤其那首明白如话、意思再清楚不过的篇尾诗,更是在口中一遍遍低声念诵,仿佛什么寓意深远的名家佳句一般。
  方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没觉得尴尬,这会儿被沈问秋这般看着、念着自己写的诗,宜生却觉得尴尬了。
  她有些摸不准沈问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毕竟晋江先生这名字,与晋江书坊一看便是有关系的,而晋江书坊,又是她一手开起来的铺子。所以,便是沈问秋因此断定这个“晋江先生”是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她也可以抵赖,用无数个理由抵赖。
  但是这会儿,她却觉得有些说不出谎话来骗他。
  所以,这般尴尬之下,她轻咳一声,便要告辞。
  “宜生。”
  沈问秋却忽然唤住了她,叫的是她的名字。
  因为周遭极静,又只有他们两人,所以宜生听得很清楚。
  女子的闺名,理应只有父母亲人及丈夫才能直呼。但离开京城之后,宜生便不再恪守这种规矩,刚逃出京城时,她不仅摒弃了威远伯府少夫人这个身份,甚至连渠姓都不敢用,便只让人或者直接唤她宜生,或者唤她所取的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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