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节

  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得知他封了个宝婕妤,把他灌醉后,对他又打又骂,裹着被子哭了一宿。
  四十岁了,我知道他一下子封了三个女人为妃,除了生气,我更多的是冷静,哪怕是他厌弃了我,我也得和他好好沟通一次。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大福子稳厚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娘娘,到北镇抚司了,王爷、云雀、梅大人都在,还有……蔡居。”
  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就是蔡居。
  “知道了。”
  我冷冷地应了声,让秦嬷嬷去将车帘掀开。
  往外瞧去,此时北镇抚司衙门门口颇为“热闹”,人很多。
  衙门左侧是睦儿等人。
  睦儿搀扶着泫然欲晕的云雀站在老槐树下,他身后站着十几个挎刀侍卫,儿子脸上一派的焦急,但是顾着他云姑姑,仍强装镇定,不住地低声劝慰云雀。
  衙门右侧则站着蔡居和梅濂。
  蔡居穿着内官官服,头戴纱帽,学他师父胡马那般,手里拿着把玉柄拂尘,一脸的春风得意,身后站着数个有品阶的司礼监宦官。
  梅濂亦穿着官服,脚蹬厚底皂靴,官帽边沿早都渗出了层层热汗,他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笑着和蔡居说话,那怡然的仪态神色,半点都看不出这男人深恨着眼前这个重提“梁元案”的权阉。
  察觉到我的凤驾来了。
  众人皆扭头朝这边看来,纷纷疾步走过来,恭敬行礼。
  因避嫌,梅濂刻意站远了些,压根不敢抬头。
  而蔡居则踩着小碎步上前来,拂尘甩了下,驱赶掉夏日的蚊虫,谄媚中带了些许嚣张,单膝下跪,那双贼眼睛锁在我腿边的食盒上,笑道:
  “听说娘娘凤体不适,怎么这大热天的出来了?是探望胡马?还是进宫面圣?”
  我懒得理他,从秦嬷嬷手里拿过小香扇,慢悠悠地摇。
  这时,睦儿行到马车跟前,手指掸了下锦袍上的尘,剜了眼蔡居:“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听娘娘的行踪。”
  蔡居起身,忙轻扇了两下自己的脸,笑道:“原是奴婢僭越了。”
  气氛忽然就凝重严肃了,虽说北镇抚司门口站了百来号人,可谁都不说话,地上落根针都能听见。
  蔡居眼珠子左右乱转,踮起脚尖眺望了下,疑惑地问:“怎么沈大人还不把囚犯押出来?咱家看着你们两家交割完后,还得回宫伺候陛下呢。”
  梅濂干笑了声:“许是还有些文书没有办妥,公公再等等。”
  蔡居点点头,斜眼觑向我和睦儿,勾唇浅笑,和梅濂闲扯:“梅尚书知道么,陛下今儿晌午给淑妃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拟了个好名儿呢。”
  听见这话,我心里登时一咯噔。
  梅濂偷摸瞧了眼我,随口问:“淑妃娘娘不是还未生产么,怎知皇子。”
  蔡居笑道:“宫里太医手段高明,摸一下脉便知是男是女。原来皇子的名儿都是交给礼部拟的,谁知那羊尚书上书陛下,说他家下人回报,最近多雨,雨水漫进他父亲的墓穴,他要赶紧去修葺。这不,陛下便亲自给淑妃娘娘的小皇子取了个名儿,叫穆。”
  “啊?”
  梅濂登时怔住,看向睦儿,皮笑肉不笑:“睦?那不是和瑞王爷重名儿了么。”
  “没。”蔡居挑眉一笑,拉起梅濂的手,食指在梅濂的掌心写字:“是‘穆穆鲁侯,敬明其德’的那个穆,陛下说了,他早年就很喜欢这个字,本想给了咱们瑞王爷,但当时被不知好歹的人阻挠,只能改去,如今他这个年岁再得一祥瑞麟儿,便将穆赐给小皇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昭这么做,岂不是在打我和睦儿的脸。
  我并未言语,睦儿冷笑了声,面上虽不怎么在意,可拳头已然攥起了。
  正在此时,北镇抚司里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很快,从里头跑出来数个手执绣春刀的卫军,端端直直地立在衙门两侧。
  最先走出个强悍高挺的中年男人,面带狠相,薄唇发黑,是沈无汪,紧接着,两个凶悍卫军压着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出来了,正是胡马!
  才一日一夜的功夫,胡马简直变了个人!
  他头发乱糟糟的,污血黏连成块,贴住头皮,身上穿着囚服,脖子戴着五十斤中的枷锁,双脚锁着两指粗的脚铐,脸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伤口处还在往出淌血,十指指甲早都被拔光,身子似乎也受过重刑,精神有些恍惚,艰难地一步步往外走。
  “大伴!”
  睦儿惊叫了声,立马携着云雀奔了上去。
  儿子虽不似云雀那边嘶声竭力的哭号,可早都泪流满面,心疼的紧咬住下唇,他和云雀被北镇抚司的卫军拦住,不让他们靠近囚犯分毫。
  “干什么!”
  睦儿大怒,扬手就扇了那卫军一耳光,随之瞪向沈无汪,冷声质问:“是你打的?”
  转而,他扭头瞪着蔡居:“还是你这个阉狗?”
  蔡居似乎被睦儿的盛气惊着了,身子本能地一颤,这太监甩了下拂尘,笑道:“奴婢怎敢对胡大伴用刑呢,全都是陛下的旨意,这老东西嘴紧得很,牙碎了一半也不肯招。”
  “好,好个秉笔太监。”
  睦儿大怒,连说了两个好字。
  儿子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从卫军手中抽出把绣春刀,腕子一抖,直指向蔡居门面,正当他要扬刀动手时,胡马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来桎梏,身子直接撞向睦儿,一大一小瞬间倒落在地。
  “大伴!”
  睦儿忙环抱住胡马,连声问摔疼了没?
  儿子将悲痛咽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就要给胡马往开砍脚铐。
  “别动!”
  胡马再次喝止睦儿。
  他就这样瘫坐在地上,脖子上戴着枷锁,怔怔地盯着守在他跟前的睦儿,还有云雀,双眼流出了血泪,腿艰难地往前,轻轻蹭着睦儿的臀,忽而一笑:“小木头,你终于长大了,老奴高兴得很。”
  胡马一直在看睦儿,仿佛要将这孩子牢牢记在心里,他的声音早已嘶哑,柔声劝:“老奴昨儿遥遥见了一面陛下,雨大,瞧的不真切,陛下模样还是像往常那样俊美,可怎么忽然瘦了那么多,错愕间,老奴竟将陛下当成了旁人!你听着,老奴是陛下定的罪,王爷你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可忤逆君父,不可动陛下派来的天使,这是谋反忤逆的大罪,别让人抓住你的把柄啊!”
  紧接着,胡马又望向云雀,难过地低头痛苦,叹了口气,几乎泣不成声:“这辈子,哎,下辈子再……”
  “你说的是什么话!”
  云雀什么也不顾,直接抱住胡马,她掏出帕子,轻轻地给胡马擦脸上的血,问:“疼不?”
  胡马苦笑,摇摇头。
  云雀强忍住悲痛,用袖子抹去泪,冲胡马嫣然一笑,随之将帕子塞到胡马早已被枷锁折磨得血肉模糊的脖子里,一块不够,她就往下撕裙子。
  “我是个孤儿,本该早早随着父母兄弟去的,遇见了娘娘有了依靠,遇到了你,就不孤单了。”
  这时,蔡居拊掌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胡马、睦儿和云雀,打了个千儿,佯装擦了下眼泪,叹道:“师父,你这是何必呢?早知今日,何必一开始就冷脸对人家云姑娘呢,哎,行了,莫要再耽误了,赶紧交割罢。”
  “呸!”
  胡马朝蔡居吐了口血唾沫,他转身,用枷锁往起蹭半跪在地的睦儿,身子前倾,试图用手去擦睦儿脸上的泪,柔声道:“王爷,老奴怕是不行了,今儿再给你说一个道理,老奴这三两重的骨头不值得你折腰!”
  说到这儿,胡马扭头,瞪向蔡居:“看见了没,太监就是没根儿的东西,忘恩负义,狗仗人势,你只可把他们当奴婢、当狗,决不能把他们当人!”
  蔡居用拂尘扫去下裳的血唾沫,冷笑:“师父这是哪里的话,儿子可没少在陛下跟前说你的好话。”
  “好话?”
  胡马忽然猛咳起来,哇地吐了口黑血,阴恻恻地盯着蔡居:“咱家伺候了陛下一辈子,身上总装着瓶毒,要随时替陛下效命,这还是咱家第一天带你的时候,教给你的道理。你真当咱家不知道?你早在咱家刚进北镇抚司时,就给咱家下了毒!等咱家一去刑部,不出三日,必定毒发身亡!行啊儿子,你出息了啊!以后就独掌司礼监和东厂了啊!”
  蔡居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抿唇笑了笑。
  “他给你下毒了?”
  睦儿一把抓住胡马的双肩,震惊地问。
  胡马冲睦儿宠溺一笑,转头看向蔡居,狞笑道:“老奴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叫老奴死,老奴眼睛不会眨一下。只是你这小东西也配杀老子?那不行,你得付出代价。”
  蔡居鼻孔发出声不屑:“胡大伴想怎么对付咱家?”
  胡马莞尔:“你不是有个堂妹叫蔡薇么,行啊,好手段,前头生了个女儿,如今又怀上了,还想生儿子?你这绝后的东西也配当皇亲国戚?”
  蔡居脸色变了,登时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
  “哼。”
  胡马舌尖舔了下唇上的血,嘿嘿阴笑:“你们将她安置到慈悲庵又能怎样?真当咱家的人找不到?也不怕告诉你,咱家一个人下地狱太孤单,拉苏薇满门良贱作陪,也挺好的。”
  蔡居全然没了方才的倨傲,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变得煞白,牙关紧咬,脑门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没发火,也没报复,闭眼后退了数步,手捂住脸的当口,给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会意,忽然从靴子拔出把匕首,朝胡马扑去,一刀扎在了胡马心口。
  场面忽然失控,胡马胸口的囚衣瞬间就被染红,而云雀又惊又急,一时间居然不会思考不会动,手捂住脸,尖声哀鸣,这丫头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从发髻拔下簪子,飞身朝蔡居刺去,蔡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慌了,还是他跟前的爪牙反应快,立马拉开他,可还是迟了,云雀的簪子直接刺入他肩头。
  蔡居大怒,加之方才得知堂妹被灭了门,将火气全都撒在云雀身上,一脚踹向云雀的小腹,直将云雀踹得打了几个滚儿,后脑勺着地,生生晕过去。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出,什么也顾不上,赶紧下马车朝云雀跑去。
  “云儿,云儿。”
  我半跪在地,环抱起晕厥的云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侧脸,唤她,一看见她腹部有个硕大的泥脚印,我气不打一处来。
  也就在这时,盛怒的蔡居竟然行到我跟前,一手按住肩膀上的伤口,另一手指着云雀,喝命北镇抚司的卫军:“这贱婢竟敢谋杀天家使者,无异于谋反,给咱家将她剁碎了喂狗!”
  我让大福子赶紧将云雀抱上马车,赶紧回府找大夫瞧瞧。
  随后我起身,一步步走到蔡居面前,扬手用力扇了蔡居两耳光,斥骂:“你敢动她试试!”
  蔡居阴恻恻一笑,躬身行了一礼,双眼猩红,语气强硬:“娘娘!奴婢可是陛下派来的”
  忽然,我听见睦儿冷笑了声。
  我担忧地朝儿子看去,此时,儿子慢慢地将没了气息的胡马平放在地上,他手颤巍巍地抬起,将胡马怒睁的双眼合上,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起身,面无表情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拉起袖子,儿子胳膊上赫然多出条血口子。
  我愣住,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睦儿眼神越变越冷,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好几岁,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那把绣春刀,走到蔡居跟前,笑了笑,看向躲在蔡居身后的那个杀了胡马的小太监,忽然扬手,生生砍掉那小太监的头。
  血点子如雨水般落下,我捂住口鼻,忍住恶心。
  “睦儿!”
  我往前行了疾步,喊儿子。
  睦儿没有理会我,笑看着蔡居。
  蔡居显然害怕了,大口呼吸着往后退,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胡马和那个行凶小太监的尸首,干笑:“王爷,奴婢也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袭击胡大伴,许、许是素日里有仇罢。奴、奴婢可是陛下派来的,您……”
  “哼。”
  睦儿将绣春刀扔到地上,手按住胳膊上的那道血口子:“此人意图不轨,当众刺杀本王,已被本王当街斩首。”
  说到这儿,睦儿轻轻地拍了下蔡居的脸,笑道:“回去给陛下复命去吧,蔡公公,你一定要好好儿活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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