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袁文清皱眉,正义凛然道:“不论是忠还是勇,杀人有罪,且他为大理寺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昭莞尔,舌尖轻舔了下唇,手背轻抚侧脸,笑着问:“依卿看,该如何处置。”
  袁文清打量李昭一丝一毫的动作,细思了片刻,沉声道:“臣同意诸位大人看法,天子颜面事关朝局,且秦氏兄弟早已身灭,死无对证。但张达齐的一双弟妹、妻房皆犯下重罪,长兄为父,妻为夫纲,他未能规劝教导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天子仁厚,念其素日为官勤勉……臣提议,免张达齐大理寺卿官职,贬其去象州,为一州之通判,教化象州群山中被发左衽之民,以此赎罪。”
  听见这话,我登时怔住。
  如此贬官,其实和流放差不多,此生怕是不可能回中枢。
  在没有直接罪证的情况下,这个处置算是最合适的了,只是我也同意梅濂的看法,纵虎归山,必有后患。
  我不相信用阖族之力保住的男人会安安分分待在贫寒凄苦的不毛之地,哎,真是为难李昭了。
  我望向李昭。
  李昭显然有些不满这个提议,他起身,在原地拧了几圈,欲言又止,眼中时而杀气腾腾,时而又顾虑万千。
  最后,他返回到龙椅上,闭眼,长出了口气:“拟旨罢。”
  第135章 骂人  解恨
  外头风雨凄凄, 灰云团团压下来,仿佛要将这个波云诡谲的宫廷包裹住,加上时不时劈下的闷雷, 如同一声声天神怒吼, 要将妖氛清扫而光。
  我没有再看下去,摇头叹了口气, 转身朝偏殿的绣床行去,云雀和蔡居想要过来伺候我用茶, 我挥了挥手, 让他们先下去。
  我想一个人冷静会儿。
  雨声凌乱而动听, 我除去绣鞋, 歪在床上,往自己肚子上盖了薄被, 原本想歇会儿觉,可怎么也睡不着。
  废后就这样结束了,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往远了说, 从先帝指派张致庸做李昭老丈人开始,从李昭那屈辱一跪开始;
  往近了说, 从前年三王之乱, 李昭用李冕和张达亨之死设计张曹两家相斗开始萌芽, 而至睦儿中毒时全面兴起;
  往细里说, 他是有为君主, 若要行新政, 那就得破除朝中顽固势力。
  李昭步步为营, 设抚鸾司,提拔重用袁文清、梅濂、大福子、姚瑞、黄梅,以皇子被害为缺口, 精准打击;
  而张家小心谨慎,先是老首辅摔跤垂危,把外孙女许给袁家,再是张达齐经营孝顺和为官勤谨名声,事发时率先将李璋摘了出去,进而让素卿林氏全全扛罪,最后在勤政殿之上,张家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肃王撑腰,而素卿胡言乱语,生生把混淆皇家血脉扯成了怨妇行糊涂事,紧接着老首辅以教女不善和愧对先帝自杀,张韵微又拿出先帝密诏,将张达齐从杀人灭口拔高到了忠君爱国……
  勤政殿的波云诡谲,丝毫不比战场上真刀实枪差。
  从前我总是心急,觉得李昭有些窝囊,素卿做下这么多污糟事,他竟也能忍到现在。
  如今瞧瞧,饶是他这般周密部署,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让张达齐逃出生天。
  这个局,到底谁赢了?
  说不来,双方都赢,可又都输了。
  张达齐这个人,看似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才是藏得最深,最厉害的那个。
  我不禁想起那晚从宫中回家时,在街面上遇到了张达齐夫妇,林氏已经焦头烂额,可张达齐仍坦然自若……
  流放象州,若是回不了中枢便罢了,若是有朝一日回到长安,想必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所以,李昭会暗中派人解决他么?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犯困。
  两个小家伙仿佛也知道他们娘亲的烦忧,竟没闹腾,乖乖地蜷缩在我肚子里。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梦里,我看见张达齐穿着黑色直裰,头上戴着方巾,襟口别了五朵小白花,还是那样儒雅,笑吟吟地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在他直起身时,那五朵白花忽然渗出血,开始只是染红了白花,后面竟忽嗤嗤往外喷涌,将张达齐的衣裳全都染红。
  随后,这个温文尔雅的血人不知从哪里抽出把尖刀,什么话都不说,微笑着朝我走来……
  “走开,别!”‘
  我直接被吓醒,手下意识去摸肚子。
  蓦地发现床边坐了个俊逸非凡的男人,我睡懵了,一开始没认出来,吓得尖叫了声,身子直往后闪躲。
  “妍妍,是朕哪。”
  李昭忙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柔声问:“做噩梦了?”
  “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心仍狂跳不止,将他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试图用他掌心的温热来平复不安。
  缓了片刻,我累得长出了口气,轻声问:“什么时辰了?你已经忙完了么?”
  李昭笑着点了下头:“申时了。”
  他俯身,胳膊从我脖子后头绕过去,将我慢慢地从绣床上搀扶起来,柔声道:“那会儿处置完事,朕又同袁文清说了会子话,让他和杜仲去毓庆宫瞧瞧璋儿,本打算立马过来找你,谁承想又被仁美绊住脚,拉着朕嘀咕了好一会儿。”
  说这话的同时,李昭用帕子帮我擦了下脖子后的热汗,笑道:“快起来,太妃这会儿也在呢,仔细她笑你。”
  “啊?”
  我一怔,耳朵瞬间发烫,立马挣扎这坐起来,低声嗔:“你怎么不早说呢。”
  坐起后,我瞧见何太妃此时正端坐在殿正中的四方扶手椅上,她换了身衣裳,发髻略微有些潮湿,不知是不是受凉了,这会儿用帕子捂住口直咳嗽。
  我勾过银线绣穿花蛱蝶的纱衣,手忙脚乱地穿上,小声问。“太妃娘娘不是晌午同王爷一道走了么?”
  “没。”
  李昭弯下腰,帮我将绣鞋穿好,又帮我将稍有些散乱的头发用手朝后拢,笑道:“太妃把王爷送出宫后,又折了回来,说是想看看你。”
  “哎,你怎么不提前同我说太妃娘娘来,我也好给她老人家准备些厚礼。”
  我笑着低声嗔怪李昭,同时也钦佩他。
  今儿在勤政殿吃了这么大一个瘪,按理来说,脸色肯定不太好,可他瞧着平平常常,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正在此时,我听见何太妃温和的笑声传来:“你们俩说什么话儿呢?元妃丫头起来了没?”
  我脸瞬间发烧,赶忙抓住李昭的胳膊,慢慢地站起来,再次整了下衣裳和发髻,扶着后腰大步朝太妃走去,扭头看了眼李昭,此时他亦走过来,立在我身侧,还穿着上午那身玄色龙袍,笑吟吟地示意我给太妃见礼。
  我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太妃磕了三个头,想起上午在勤政殿,肃王信誓旦旦地攻击我,说我二嫁,又指责丽夫人和朱九龄做下了污糟事,太妃一一帮我化解,甚至还在殿中赞扬“丽夫人”的义举,为我解围。
  想到此,我忙再次磕了三个头,以表谢意。
  蓦地,我又想起张韵微借着“年幼无知”,话里话外讽刺李昭,后更拿出那封所谓的诏书逼迫李昭放过她父亲,还是太妃,三言两语帮李昭扳回一局。
  想到这儿,我又给她磕了三个头。
  何太妃莞尔,俯身将我扶起,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扭头对李昭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莫说皇帝一颗心日日夜夜悬在她身上,便是老身都瞧着心疼呢。”
  说到这儿,何太妃柔声问:“好孩子,你方才怎么给老身磕了九个头,太见外了。”
  我还没说话,李昭倒先抢白:“没事儿的,娘娘您打小就照拂厚待朕,她帮朕多磕几个头应该的。”
  说话间,李昭大步走到方桌那边,拿了两个小圆凳过来,给我擩了一个,他自己坐了一个,从旁边的玉盘中抓了把荔枝,仔细地剥,剥好后先捧给太妃,后全都给了我。
  当着尊长,我没好意思吃,抿唇一笑:“第一次磕头,是给娘娘见礼;第二次磕头,是多谢娘娘帮陛下和臣妾解围,至于第三次磕头,臣妾希望娘娘福寿安康,日后事事顺心。”
  “喔呦。”
  太妃将荔枝核儿吐出来,放到旁边的茶盖上,对李昭笑道:“这丫头忒懂分寸,嘴真甜。”
  太妃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把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胳膊,再次打量我,忽然盯着我怎么养护都养不细腻的双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看这手啊,就知道是双受过苦的手。老身忽然想起了你姑母慧贵妃,当年她没的时候,也就是你这么大年纪,日子过得真快哪,都十六年了。可怜呐,你也是国公府的名门闺秀,怎么遭了这么多的罪。”
  说到这儿,何太妃眼圈忽然红了,用帕子拭去泪,扭头看向李昭,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按住,笑道:“原本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一个天,一个地,谁料想兜兜转转,两个人又走到了一块,可见这老天注定的缘分,是任谁都拆不散的。”
  李昭也感慨万分,紧紧攥住我的手,唇角上扬,冲我一笑。
  我银牙轻咬下唇,白了眼他,抿唇偷笑。
  “老身瞧元丫头这肚子够大的,几月生啊?”
  太妃笑着问。
  “坐十月的月子。”
  我手轻抚着大肚子,看了眼李昭,对太妃笑道:“臣妾如今真的担心极了,就怕到时候难产,或是只生出一个。”
  “呸呸呸。”
  何太妃呸了口,轻拍了下我的腿面,笑道:“莫要胡说,老身听皇帝说过,杜朝义如今照看你的胎,放心罢,这老东西手段出神入化,一定会保你母子平安的。”
  “就是。”
  李昭嗔道:“别一天到晚地吓自己。”
  说到这儿,这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带喜色,笑道:“朕忽然想起一事,太妃母家哥哥是武安国公,瑜国公有个小孙女,名唤德润,今年刚及笄,生的貌美婀娜,朕瞧着倒是和鲲儿很配,那会儿你睡着的时候,朕还和太妃说呢,鲲儿这孩子知书懂礼,聪慧过人,不仅朕亲自教了他段日子,他还是朱九龄的关门弟子,而今也还是羊大学士的得意门生,想必来日定会在科举上大放异彩,不论人品还是相貌,与德润都极般配。”
  “你瞧你,又来了。”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先还说韵微和鲲儿配呢。”
  听见韵微二字,李昭上扬的唇角忽然落下,眼里闪过抹阴狠,只是瞬间,他又恢复常色,摩挲着我的手,笑道:“子侄里,朕素来偏疼鲲儿,瞧见了年纪相仿的好姑娘,自然是第一个想着他。”
  其实我知道,李昭一直在弥补鲲儿。
  自打鲲儿断指之后,我除过喝醉那次明着说出不满,其余时候一个字都没说。
  我虽未说,可他却记在心里。
  我并未将拒绝的话明摆着说出来,望着仁慈善目的何太妃,鼻头发酸,强笑道:“臣妾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只是臣妾八弟乃平头老百姓,如今经营着个书局,鲲儿这孩子是真不错的,可惜断了三指,身有残疾,怕是配不上国公府的姑娘。”
  何太妃是最机敏不过的女人,大抵也是品咂出我这话里的意思,笑道:“这不过是老身同皇帝随口开的玩笑,元丫头你也别当成真话。老身从前总觉着父母之命是最要紧的,可而今瞧见废后和皇帝走到如今地步,这才想到除过门第,小夫妻间最重要的还是能说得上话,否则就是对蹉跎一生的怨偶。”
  说到这儿,何太妃故意板起脸,佯装训李昭:“皇帝也莫要强牵线,到底还是要看孩子爹娘的想法,还有两个孩子到底能不能处到一块。”
  “是。”
  李昭满脸堆笑,又给太妃剥了个荔枝,笑道:“孩儿谨遵太妃的教导。”
  太妃莞尔,用帕子隔空打了下李昭,将李昭递来的荔枝推开,笑道:“天色不早了,老身这就出宫了。”
  说话间,太妃起身,将我和李昭的手握在一起,柔声道:“都好好的,有什么难处了,让人去避暑山庄找我,老身的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得动。”
  “哎。”
  李昭叹了口气,望着太妃,羞惭道:“原该是孩儿孝敬您的,可没成想屡屡打搅您的清静。孩儿知道您不愿待在宫里,便不敢强留您,这就送您出城,过些日子等她生了,再接您来瞧瞧孩子。”
  “皇帝这句话,把老身的心都暖了。”
  何太妃轻拍了下李昭的手,柔声道:“别送了,眼瞧着入夜后还有场雨,皇帝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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