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再后来,梁元事发,朕忽然怀疑自己了,去年朕因为魏王打到江州烦心,恰巧那日梁元进殿清扫,不当心打翻了案桌上的金炉,香灰弄脏了军事秘奏,朕大怒,把火气撒到这个太监身上,赏了他五十个嘴巴子,朕就想,梁元会不会因为记恨朕,所以故意伤害朕的爱子?”
“说不定呢。”
我笑着咕哝了句,打了个哈切,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气,昏昏欲睡:“素日里你让我别多心,自己怎么又开始瞎想了,没事,咱儿子福大命大……”
到后面,我实在困得不行,竟然给睡着了。
梦里乱七八糟的,梦见个我去了勤政殿,看到个白面红唇的男人,一边吃着鸳鸯酥,一边往奶娘的饭菜里下药……下完药,他回头,冲我阴森森一笑。
我生生被吓醒,身子猛地哆嗦了下。
睁眼一看,已经入夜了,马车仍摇摇晃晃地前行,发出咯吱碾压雪的声音,内里很是昏暗,车壁固定的宫灯已经掌上了,车口摆着装了发香煤的暖炉。
李昭这会儿窝在软靠上,闭眼假寐,怀里抱着儿子,儿子趴在他父皇身上睡着了,长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残泪珠子。
“醒了?”
李昭轻声问。
“我睡了多久?”
我挣扎着起来,脖子发僵,浑身都酸痛。
“得有两个时辰了。”
李昭一笑:“马上就到文姜驿了,起来吃点燕窝糕。”
“不想吃。”
我伸了个懒腰,接着靠在他身上,噗嗤一笑。
“笑什么?”
李昭柔声问。
“我忽然在想……”
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我这算不算学朱九龄,耍狐媚手段把皇帝拐走,雪夜私奔?”
“哈。”
李昭忍俊不禁,扭头,吻了下我的额头:“那朕就被你拐带跑了,从此不回长安了。”
正在我们说话间,马车慢悠悠地停了。
马蹄声得得由远及近传来,外头火光一闪,大福子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咱们已经到文姜驿了,小人先行派去的人已经将驿站客店清理干净,总指挥使那边也派人加急送来信,他们已经接到了杜老,老先生年纪大了,不敢将车赶的太急,小人算了下,约莫半个时辰能到。”
“知道了。”
李昭应了声。
他怕把孩子惊醒,慢慢地起身,让我从箱笼里拿出小被子和帽子。
我俩轻手轻脚地给儿子穿戴好、裹好,这才相继下了马车。
极目望去,文姜驿近在眼前,此处荒凉安静,拢共不过三十余户人家,客店简陋至极,是个矮墙围起的小院,院外有个牲口棚,离得老远就闻见股臭味。
此时雪已停,天空星子遍布,我们一行几十人,雪地里乱糟糟全是马蹄印儿,远处密林里黑漆漆一片,隐隐传来野狼嚎声。
朝前瞧去,胡马急匆匆从院子里跑出来,催促侍卫赶紧扫开条道,将我和李昭迎了进去。
屋子很小,显然已经被打扫并重新归置过了,炕上铺着好几床厚软的鹅绒锦被,破旧的方桌上铺了块蜀锦,上面摆了点心、果子,瓷瓶里还插了几束百合花。
胡马将冒着热气的铜盆端进来,从水里拧了个手巾,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昭,笑道:“陛下和夫人一路劳累了,快擦一把去去乏。”
李昭擦了脸和脖子,顺手接过太监递来的香茶,喝了口,随后给我递到嘴边。
我喝了好几口,身子顿时暖了很多。
紧接着,胡马捧上盘枣泥糕,笑道:“饭菜马上就做好了,陛下要不先用些点心垫垫?”
“不用了。”
李昭淡淡道:“朕没那个胃口。”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大福子敲了下门,沉声道:“陛下,总指挥使沈大人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
我和李昭对视一眼,困意登时消散。
我正要出去,谁承想李昭拽住了我的袖子,脸微红,指头抹了下我的脸,低声道:“朕出去倒个茶,你先把杜老迎进来。”
我抿唇一笑,下巴朝外努了努:“快去吧。”
李昭走后,我抱着儿子站在门口。
没多久,就瞧见从官道尽头过来一行马队和两驾车,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的煞气,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好似是那羽林卫总指挥使沈无汪,他下马后,同早都等着的大福子简短交流了几句,手指向身后的马车。
不多时,我看见从马车上率先下来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我的贴身护卫阿良,他从车后头取来只脚凳,将胳膊伸进车里,不耐烦地催促:“老爷,咱们到了,请您下马车罢。”
只听从车里传来个嘹亮的老者声音:“催,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么?”
阿良翻了个白眼,看见了我,面上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给我抱拳见礼,踮起脚尖瞧了眼睦儿,嘿然笑道:“夫人,小人回来啦。”
“嗯。”
我微笑着点头,拍了下他的胳膊:“好像长高了,人也壮了,还黑了些,这两个多月辛苦你了。”
阿良忙道不辛苦不辛苦,可仍“恨恨”朝后看了眼,对我大吐苦水:“夫人您都不知道,这位老爷子忒难缠了,好么,答应了立马动身来长安,忽然今儿说他腿不好,明儿头疼,后儿又说先帝斥责过他,不让他回长安,反正就是找借口不走。小人怕耽误事,只能死皮赖脸同他磨,好么,他天天骂小人,今儿给他修屋子,明儿给他家药铺去办货,后儿居然给小人说亲,最后还是陈老爷出面,好说歹说,才把这尊佛说动启程。今儿晚上指挥使大人亲自过来接,他倒好,又开始摆架子、拉臭脸,骂了一路人。”
我摇头一笑。
杜老和羽林卫的恩怨,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当初左良傅办案,把杜老下了狱,难免用刑打了顿,老爷子可是把羽林卫恨到了骨子里。
谁知风水轮流转,没两年,左良傅心爱的姑娘盈袖中毒病危,求到了杜老那儿。
好家伙,杜老摆足了架子,往自家院里拉了口棺材,躺了进去,强迫儿子徒弟们烧纸钱哭坟,宁愿“死”都不给袖儿治。
把左良傅逼的没办法,那么强硬的男人,脱了衣裳,背了荆条,上门请罪,最后赤身把老头背着招摇过市,给足了老头面子。
盈袖的性命,是杜家大爷救的,也就是杜老的长子;
而当初我的身子,也是杜老亲手帮着调理好的,而今我儿子也要杜老瞧,论起来,杜老可谓是我高妍华的大恩人了。
想到此,我忙浮起抹笑,抱着儿子走出去,亲自去迎。
踮起脚尖往前看,瞧见从马车里下来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六十余岁,穿着灰袍灰鞋,板着脸,冲车跟前立着的羽林卫总指挥使发脾气:“催命似的,老夫骨头都快叫你们弄散了,怎么,羽林卫就厉害了?摆什么臭脸,老夫当年声名鹊起的时候,沈无汪,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呢。都说了老夫腿脚不好,赶不了这样的大雪夜路,跟个催命鬼似的强拉老夫上路……”
沈无汪抱拳冷声道:“得罪了。”
紧接着就转过身,同大福子小声说话。
见没人理他,杜老先生脾气更大了,咒骂不绝于耳。
我摇头笑笑,高声喊:“杜老,妾身早都准备好了热茶,您快进来喝两口暖暖。”
听见我叫他,杜老先生朝沈无汪和大福子重重甩了下袖子,朝小院这边走来。
借着屋檐下昏暗宫灯,杜老微微眯眼,看清了我,立马喜笑颜开。
我赶忙抱着儿子跪下,给杜老磕头:“妾身给老爷子见礼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丫头。”
杜老疾走几步上前,扶起我,带着我进了屋子,他上下打量我,点头微笑:“两年多不见,你气色越发好了,在洛阳时听陈砚松说了一嘴,你同梅濂和离了?另找了个良人?”
他垂眸,扫了眼我怀里的儿子:“这是你的孩子?”
“嗯。”
我笑着点头,忙让云雀去沏茶来。
“好,和离的好!”
杜老疼惜地看着我,笑道:“老夫早都看出来了,梅濂那小子朝三暮四绝非良人。”
他斜眼朝院外守着的大福子等人瞅了眼,嘿然一笑:“连羽林卫都能请的动,丫头,你新找的夫君是个位高权重的贵人吧,起码侯爵以上,亦或是个将军?还是……那个姓沈的?”
“都不是。”
我尴尬一笑,忙道:“他去马车里取东西了,您待会儿就能见着,您看看,这是妾身生的儿子。”
说到这儿,我忙轻摇儿子的脸,他睡得正香,骤然被逗醒,生气了,哭了起来。
“来,让老夫瞅瞅。”
杜老头稍往后撤了下,眯住眼仔细瞧睦儿,撅着嘴逗孩子。
还别说,孩子看见他还真不哭了,小嘴儿张开打了个哈切,泪眼盈盈地看着杜老。
“这小子长得比丫头还俊,好,真不错。”
杜老摩挲了下孩子的头,对我笑道:“说句僭越的话,瞧着竟有几分像东宫,也就是如今的皇帝。”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个温和好听的男声:“真有那么像?老先生别是看错了。”
“老夫在宫里行走几十年,伺候过先帝,当年的东宫也曾见过数次,你看这孩子的嘴……”
杜老嫌恶地扭头,忽然看见了李昭,他登时怔住,仿佛没看清般,使劲儿摇了下头,立马跪下,双手伏地:“罪臣杜朝义叩见吾皇万岁。”
李昭坏笑,忙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杜老:“老太医快起来,多年未见,您还是那么年轻硬朗。”
说话间,李昭给胡马使了个眼色:“去,把朕的鹅绒软垫拿来,给老先生铺到椅子上,雪夜寒凉,再添两个炭盆,老先生连夜赶路累了,烧点热汤,待会儿给他泡泡脚,再弄几个酒菜……”
杜老完全没了方才的怒气凌人,低着头,陪着笑。
寒暄了几句后,李昭亲自将杜老扶着坐到椅子上,随后,他坐到杜老跟前,仰头看了眼我,手自然的从背后揽住我,无奈一笑:
“说来难以启齿得很,深宫险恶,想来杜老多年来也深有体会,朕这小儿子出生后屡遭暗算,万不得已才叨扰了老先生的清闲,还请杜老帮朕瞧一下孩子的病。”
“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杜老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热汗,笑道:“罪臣若是早知如意这丫头生的是……咳咳,若是早知是给小皇子瞧病,那定快马加鞭赶来,陈砚松和阿良这俩小子也真是的,一个字都不透露。”
李昭笑笑,扭头对我道:“屋里热,别裹着他了,赶紧让老先生瞧瞧。”
“哎。”
我应了声,忙将被子解开,并且将儿子头上的小老虎暖帽也取下,拉了张凳子,让孩子坐到我腿上。
杜老说自己眼睛有些花,让胡马多掌几盏灯。
他仔细地给睦儿诊了脉,用牛乳糕逗孩子张开嘴,看了看孩子的舌,又闻了闻李昭带来的那几包药,吃了点,略问了李昭此事的来龙去脉,沉吟了片刻,道:“开药的似乎是行家里手,方才听陛下说下毒之人名唤梁元,罪臣十几年前还是太医院院判,依稀记得那时御药局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太监,白白净净的,话不多,很好学。”